第58章
起床後,景逸發現家裏沒什麽吃的了。兩人下樓去便利店買了飯團,解決早餐問題。
吃是吃了,但陶孟青有點不是滋味。
他捏着透明塑料包裝,皺眉,忍不住道:“你不會成天就這麽打發自己吧。”
他想到自己摸到的肩胛骨、肋骨、胸骨,雖然不至于嶙峋,可已經有了硌手的趨勢。假以時日,若不積極攝取營養,這副身體的主人,說不定會連那點兒稀薄的肌肉都褪去了。他并不是嫌棄景逸,相反,他認為他連羸弱都是漂亮的,他只是心疼他,受不了他敷衍過日子。
“方便嘛,有時間會買菜來做的,但忙起來的話,還是便利店比較好,反正什麽都有……”景逸平淡地說,而後擡眼,“你這麽看着我幹嘛?”
陶孟青煩躁地揉了下頭發,最後嘆了口氣,“還好我來了,要不是親眼看到,還真以為你會好好照顧自己呢。”
景逸無所謂地一笑,“我就說吧,你老喜歡大驚小怪的。”他像忽然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雙臂交叉在胸前,一本正經問,“對了,你住哪兒?酒店,還是……”
陶孟青情緒轉換極快,連忙呈上個耍賴的笑臉,“跟你一起住,好不好?”
景逸蹙眉,似是在認真思考,也有可能在認真為難。
“好了,吓唬你的。”見景逸這副表情,陶孟青只好自己給自己臺階下,“同居,是有點兒快了。再說,你這兒這麽小,一個人都轉不開身,更何況又加我這麽一個大高個呢。”
景逸繃不住了,這人可真會時時刻刻往自己臉上貼金,“那你大少爺準備住哪兒?”
陶孟青神秘一笑,“你猜。”
“無不無聊?”景逸乜他。
陶孟青在兜裏摸來摸去,然後亮出把鑰匙,一臉炫耀,“噠噠。”
景逸盯着這鑰匙,覺得眼熟,因為跟自己這間公寓的很類似。他腦海裏迅速閃回過一些畫面。
難道——不會吧?
陶孟青還沉浸在喜悅中,耳朵忽然被人一把揪住,不禁嘶痛出聲。
“好啊你,又不長教訓,”景逸一針見血,“你嘴上光說順着我,其實背地裏可有主意了,哪次重要決定不是先斬後奏。”
“我錯了,錯了。”陶孟青面孔一耷拉,跟小寶認錯時挺像,又像有點不服氣地撇了撇嘴,“我還不是想給你驚喜,哄你開心嘛……”
景逸又氣又好笑,他不介意驚喜,可這種事總得商量商量吧。
他松開陶孟青,走到一邊,冷臉,一副不打算理人派式。
陶孟青立馬湊上來哄他,“老婆,你最善解人意了,對吧。你也知道東京租個房子多麻煩,簽約前手續多繁瑣啊,我都搞得頭昏腦脹了。好不容易租到了,咱們還是對門鄰居,多好啊,是不是?別人羨慕都羨慕不來呢!”
陶孟青所言無虛,他當然明事理,架子擺了一陣,就稍稍松動了。
“下不為例,陶孟青!”
“明白明白,絕對不會再犯了,再犯你就罰我。”陶孟青摟他,在他臉頰吧唧親了一口。
他推開對方,拉出一段距離,用手背搓了搓泛紅的臉,“別黏黏糊糊的,滾蛋。”
“對了,我們做新鄰居了,按照日本人的方式怎麽打招呼?請多指教,是不是?”
他猶疑了下,“好像是的吧。”
“請多指教。”陶孟青立時站定,對着他鞠了一躬。還挺像那回事。
他瞥住笑,微微佝身,也回鞠了一躬,“請多指——”
“教”字還卷在舌尖,陶孟青就已經貼上來,把兩人間擠壓得一點縫隙也不剩,“別指教了,咱們直接來真的。”
景逸擡腿,朝下狠狠踩了一腳,踩得陶孟青直跳着後退。
“色鬼。”景逸朝他比了個中指,氣定神閑地笑笑,“別老天天想着幹那檔事!”
磨蹭到中午,兩人和艾随意彙合。景逸問她想不想逛景點,可以去淺草寺什麽的。艾随意對神社鳥居這些不敢興趣。她說,我想看寺啊廟的,不知道回國去山西看啊,為什麽要在這兒看些不倫不類的玩意。
陶孟青瞪圓眼睛,朝她比了個大拇指。扭頭,偷偷跟景逸咬耳朵,幸好她說的是中文。
景逸抿唇笑,反問,怎麽,你有意見,那你可以反駁啊。
陶孟青連忙搖頭,做了個給嘴縫拉鏈的動作。
慫。景逸作口型。
陶孟青點點頭,無聲說,對。
艾随意看着他倆眉來眼去,翻了好幾個大白眼。
最後一合計,三人去涉谷逛了一下午,然後開啓吃吃喝喝模式。
聖誕烤雞、蛋糕自然是吃了,還吃了許多風味小吃,像大阪燒之類的。
艾随意吃得直打嗝,把在英國備受冷落的胃,完完全全在東京充盈了回來。
吃飽了,三人又轉陣地,換到新宿逛街,主要目的是消食。
逛着逛着,來到一家昭和風格的喫茶店門口,牆面綠蔭蔥茏,烏木色門頭隐在其中,一看就上了年歲。艾随意忽然來了興趣,想要進去。
推門,叮鈴一陣響。
店內是木制色調,花色馬賽克玻璃裝飾着吧臺,全部裹在昏黃的光線裏,懷舊風濃郁。
服務員迎過來,問清人數,帶他們去卡座。
走到座位附近,景逸一愣,站住了。
陶孟青循着景逸愣怔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個男人,獨自坐在窗邊。男人也發現了景逸,起身,彎了彎腰,用日語朝景逸打招呼。他分辨不出來男人相貌如何,只覺得身材颀長,有一種特別的氣場,大概算有氣質?
景逸連忙回了招呼,讓他和艾随意先坐,然後走過去同男人寒暄。
陶孟青哪坐得住,身子無意識往景逸那方向側,豎着耳朵聆聽。
支離破碎的日語,還夾雜着普通話?那這男人,不一定是日本人了,說不定是華人?
艾随意把菜單推過來,咳嗽了兩聲。
他沒反應,一門心思沉浸在對陌生男人的揣測中。
“你不會吧——”艾随意戲谑地笑了下,“這樣就受不了了?你看人看得會不會有點太緊了?”
陶孟青慢慢扭過臉來,與她對視。
她垂眼,裝作看菜單,自顧自說:“景逸很受歡迎哦,可好像不怎麽會處理人際關系,但這也不妨礙別人主動來表示好感。高中那會兒,有高年級的學姐來告白,他直接拒絕了人家,理由很古板,也很正經。他說,你已經高三了,不要在這個節骨眼分心,談戀愛會讓你後悔的,人應該要為自己的未來負責。”
她擡眼,盯着臉龐怔然的陶孟青,繼續,“很有他的風格,是不是?理智,不留情面,卻愈發激起人的征服欲。”
陶孟青清了清嗓子,“後來呢,那位學姐,有好好聽他的意見,努力學習嗎?”
她莞爾,漸漸變成咯咯笑,“哎喲喂,你倆還真是一類人,怎麽關注點都一個樣。”
“聊什麽呢,聊得這麽開心。”景逸的聲音突然插入。他走回來,恰好看見艾随意笑得花枝亂顫。
“沒什麽。”陶孟青搶答,遞上一個毫無芥蒂的笑容。
艾随意瞅見他這反應,在心底冷笑,面上卻是裝得和他沒什麽區別。
與景逸交談的那位男士準備離開。走之前,特地來景逸這邊告別,說的中文。腔調頗為奇怪。
待男人走後,陶孟青還是沒忍住,問起他的來歷。
景逸也沒打算藏着掖着,解釋說,他是位漫畫家,日籍華裔,卡因最近正與其他動畫社一道參與制作,動畫化他的熱門漫畫。
景逸負責分鏡劇情,自然是與這位老師打過交道。兩人還挺投緣,相談甚歡。
“這樣啊……”陶孟青長籲一口氣,仿佛卸下千斤重擔。
景逸與他并排坐着,斜他一眼,在桌下偷偷頂他膝蓋,意思“那你以為會是什麽”。
陶孟青摁住他緊挨的大腿,手緩緩前挪,掌心最後貼在膝蓋上,不動了。隐秘暧昧的溫度,在桌下流連。然後,另一只手端起咖啡喝了口,調轉話題,“對了,明天不是要泡溫泉嗎?你們選好了嗎?”
由于陶孟青的臨時加入,幾經調整,他們一行人最後去的是一處庭院溫泉,深藏在居民區,由私人經營。
還好陶孟青紋身面積不大,景逸幫他在手臂內側,貼了肉色醫用膠布,只要不特別注意,就能蒙混過關。
男女是分開泡的,換好浴衣,各自行動。他們約好泡完後在公共區域的按摩椅那邊相見。
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走到室外,天色完全暗了,庭院的地燈依次亮起,樹木蔥茏,沙石小路蜿蜒,景色埋在半明半暗中,靜谧祥和。偶有木屐踩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沓沓響,昭示人的存在。
露天泡池裏水霧蒸騰,人不算多,泡湯時可以保持一定的間隔。
景逸褪掉浴衣,試探着先伸一只腳入水,溫度還行,能承受,他讨厭過熱的。
陶孟青直勾勾注視着他沉下身子。
鎖骨處還殘留着一點兒吮吸過的紅印,水沒能沒過,就那麽大剌剌地暴露在空氣中。還好,不算明顯,只要不靠近,就發現不了。陶孟青有點後悔,自己要是能在更隐秘的位置蓋章,是不是更保險一些?譬如柔軟的大腿內側,還有……他開始想入非非。
陶孟青挨着景逸下水,蒸汽鑽入他們的皮膚,漸漸熏紅膚色。
景逸确實覺得很舒服,他靠在池邊,雙腳蜷縮,把身體沉得更低,閉上眼,基本上只露了個腦袋在水面。陶孟青見他這模樣,內心漾起一片溫柔,濕着手,去捋他的額發。
此時,一個不大不小的聲音,從頭頂上方意外落下。
“我們前世是夫妻吧,今生才會這麽有緣,老是偶遇重逢。”
景逸猛然睜開眼,仰頭張望,“林……林老師?!”
不是別人,正是他們昨天在喫茶店碰到的那位漫畫家。對方笑了,解釋道,遠遠就看見他了,所以欣喜地過來打招呼。
陶孟青凝起眉,腹诽,得要多好的眼力,才能從這種水汽蒸騰的昏暗地方,遠遠就看清對方臉龐。
漫畫家爽利地脫掉浴衣,噗通也下了水,肩膀幾乎與景逸肩膀貼着。
陶孟青頓時拉長了臉,好在暗淡光線,替他打了掩護。
男人的無意靠近令景逸也有些窘迫,他不動聲色拉開距離,幸虧對方沒再逼近。他們保持不打擾人的低音量,有一搭沒一搭聊起了天,局促慢慢消失。
陶孟青發現,這男人聊天很有一套,是個極具幽默感的人,景逸那麽冷淡的性格,都能被他逗得不時開懷。可他們越是這樣開心,他就越是不開心、不爽。聊天內容他也着實插不上嘴,是他不了解的領域,以及他根本沒去看過的展覽和動畫電影。這些都是他與景逸分別以來,他沒法參與的。
鑽心似的遺憾,此時此刻,如水一樣,深谙其味地漫上來。他明明置身其外,卻快要被這場談話溺死。
唰唰啦啦,一陣水響,陶孟青從池裏站了起來。
景逸一愣,有些迷惑地看他。男人看他的目光微妙,很快,又調轉目光,看別的去了。
“我泡久了,有些暈,你們慢慢泡。”他向池邊跨出腿,眼睛一直盯着景逸。
景逸不會不明白,那眼神裏傳遞的信息,很多時候,他們不需要言語,就把什麽都表達了。陶孟青為他妥協過太多次,偶爾讓對方撒撒嬌,也沒什麽不行。只是眼下,還有林宵在場,他還得顧及他。畢竟,于公于私他都不想拂了這位情面。
“你先去大堂等我,我再泡一會兒就來。”景逸說。
陶孟青“嗯”了一聲,刻意掃了眼漫畫家,然後轉身,拖着淅淅瀝瀝的水珠離開。
陶孟青頂着濕頭發,獨自坐在角落的長凳上,坐到頭發快半幹,才等到景逸。
景逸雙頰紅潤,半敞的浴衣領下,那一截脖子和鎖骨,隐約亮出了好風光。他好像不知道怎麽藏,就像他不是故意露出來那樣。盯着他看久了,無論男女,就會有團熱辣辣的氣,從身體裏升起。
陶孟青起身,迎上前,眼神顧慮地越過景逸肩頭,像在找人。
景逸明白他的心思,笑道:“就我一個人,他沒跟來。”
陶孟青讪讪“哦”了聲,伸出手,悶聲不吭地将景逸的衣領攏緊。
景逸也伸過來手,手指插進他的頭發,撩挑了幾縷,啧了一聲,“怎麽不吹幹,感冒了怎麽辦?”
他垂下眼,還是那副悶悶不樂樣子。
“你吃醋了?”景逸撤開手指,逗他。
“我和他,誰比較帥?”
景逸微微一怔,“你說……你跟林老師?”
陶孟青擡眼,陰翳着臉,點點頭。
景逸扶住額頭,作了個要昏厥的表情,言下之意,希望他陶孟青別這麽幼稚,什麽都要比來比去。
“你不是挺有自信嗎?”景逸擰了下眉毛,盡量心平氣和問,“怎麽現在還要跟普通人比了?”
陶孟青不答反問:“你對他感興趣嗎?”
景逸開始不耐煩了,“你有完沒完?”
“你的眼神……看起來很崇拜他。”說這話時,陶孟青的手握成了拳頭。
景逸不想在公共場合鬧難堪,索性背過身去,裝作看飲料販售機。
“我、我……”陶孟青臉色發白,唇角抽動了幾下,攥緊的拳頭漸漸松開。
景逸下意識轉回來,盯着他,覺得不太對勁。
“我有缺陷。再怎麽僞裝完美,都是假的。”
他把關于“臉盲症”的一切封在洞窟裏,不去想,不去提及,仿若不存在似的。将頭埋入沙的鴕鳥,大概就是這樣。他不可能瞞一輩子,尤其是對景逸。刻意忽略的“不健全”,正如懸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提醒他,別太得意,當你将弱點示人,就是你坍塌的時刻。
“什麽缺陷?”景逸平靜地問。
“一種認知障礙,生理和心理雙重疾病,臉盲症,但只限于男性。很嚴重,就連我自己長成了什麽樣子,我都不知道,只能靠別人的描述,了解一二。”
他說完,就跟窒息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