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二月底,景逸從伍嘉禾那裏,得到了吳漾被公司撤職的消息。伍嘉禾告訴他,吳漾手上有很多爛賬,之前都有人幫忙打掩護,最近這一季度,公司換了家事務所進行審計,一戳一個洞,沒法補。吳漾家裏人出面,準備保他,現在還在拉鋸戰。
原本以為吳漾會因吃官司而倒臺,沒想到竟會是這麽個結果。
“不單單就他一個人會受影響吧?”景逸有些擔憂地問,”嘉禾姐,你不會被他牽連,有麻煩吧?
“多米諾骨牌效應。”伍嘉禾嘆了口氣說,“完全沒影響是不可能的,好在我跟他共事時間很短,分配任務都按照正常流程來的,就算查到我頭上,我也是明明白白的,不會有把柄。”
“那就好。”
聊完這茬,伍嘉禾問他,已經決定好要去東京了嗎。
他“嗯”了一聲,“準備辦簽證了。”
話筒兩邊都安靜了下來。
過了片刻,伍嘉禾率先打破沉默,“小逸,你就放心大膽地去吧,媽這邊有我和你大哥照顧,現在科技這麽發達,你以後到了那邊,空下來的時候,多跟媽視頻、聊聊天就好了。”
他說“謝謝”,說完後一時詞乏。面對伍嘉禾的善解人意,他想再說點什麽,不要這麽單薄地道謝。出口卻成了,“嘉禾姐,你會覺得我這樣很自私嗎?”
伍嘉禾默了兩秒,然後笑起來,帶點調侃的語氣,“你現在正是黃金年齡啊,不去拼搏一下,難道要直接退休養老?”
他愣住,心頭一松。
伍嘉禾繼續,“家人很重要,但能去向往的地方工作也很重要,還有夢想,同樣很重要。”
伍嘉禾話落,酸澀逐步填滿了他的胸腔。他以為會有良心的拷問,沒料到竟會得來一番鼓勵。他是幸運的,應該更加珍惜。一直以來,他都在不同階段體會不一樣的人生,規則與界限,根本不是他的困境。就算有了困境,那困境也壓不住他的較勁與野心。
他的野心與吳漾不同,盡管在曾經的某個階段,他們并行過一段路程,但他從不會把失敗與失意歸罪于外界。也有一些誤解,譬如認為他看起來像溫室花朵,被保護得很好,實際卻比許多人都來得堅韌,不退縮、不屈于軟弱。
随着導演一聲卡,陶孟青的最後一個鏡頭也拍完了,總算是塵埃落定。他在掌聲中接過花束,向工作人員們鞠躬道謝。走出片場,趁着人少,他一個轉身把花往邱靈靈懷裏一塞,迫不及待地朝房車方向跑去。他要第一時間卸妝,再争分奪秒地去機場,飛回景逸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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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前在電話裏告知了自己的殺青日期,景逸說知道了。他等了一會兒,心怦怦跳,就當他以為要失望,只能自己主動去提見面時,景逸說,那到時候見吧,我也有些話想跟你說。
他一下子被快樂沖昏頭腦,完全沒注意景逸話的後半句。他還在自顧自想景逸只是不适應,嘴硬心軟,慢慢地随着時間推移,一定會水到渠成。
和同事們互道完再見,景逸挨到最後一個走出辦公室。
他知道陶孟青已經殺青了,發消息問具體什麽時候可以見面時,對方卻沒回。不算奇怪,陶孟青一忙起來,也會延遲回消息。只是今天,他總覺得心神不寧,像被什麽揪住了似的,會無端緊張起來。
甫一走出大廈,有人在背後大聲喊他的名字。
“幸虧你沒走。”陶孟青喘着氣,胸膛起伏得厲害,很明顯是跑過來的。
他有些吃驚,臉上卻依舊穩穩的,“怎麽不告訴我要來?”
“給你個驚喜嘛。”陶孟青撫着胸,緩過氣來,朝他嘿地一笑,“提前通知你了,還能叫驚喜嗎?”
“傻不愣登的。”他嘟哝着。
陶孟青很是受用他這樣的罵,甜甜的,心都要化了。
路上塞車,保姆車大概比陶孟青的腳程晚了十多分鐘,緩緩來遲。
“我們去哪兒?”景逸坐上車問。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陶孟青開始賣關子。
天色漸晚,車窗玻璃上映着最後一點兒霞光,玫瑰色,過渡進轎廂,染上他倆的輪廓。
又開了一段路,遠遠地,景逸看見了一輪摩天輪,像城市的眼睛。
這時,陶孟青說:“情人節錯過了,給你補過一個。”
景逸扭頭,看見陶孟青躍躍欲試的表情,把本來想說的“我們又不是情侶,過什麽節”給咽回了肚子裏。轉而揶揄問:“不會要帶我去游樂園玩吧?”
“差不多,嘉年華。”陶孟青挺了挺腰,貌似很驕傲,覺得自己簡直別出心裁,“我包了夜場,想玩什麽就玩什麽,沒人可以打擾我們。”
“都老大不小了,還玩嘉年華。”
“我年輕着呢,”陶孟青反駁,“才二十四歲!按照美國人的算法,還在後青春期!”
景逸噗嗤一笑,“好好好,年輕的美國人。”
“欸,我沒改國籍,還是中國人呢,你不會也相信那些小道消息吧。”
景逸白他一眼,“玩笑話聽不出來?”
陶孟青撇撇嘴,忽然靠過來,略帶委屈說:“我很玻璃心的……以後還是多表揚表揚我吧。”
他靠得是那樣近,說話時的氣息撲在景逸脖間,撓得景逸麻麻的、癢癢的,不自在極了。
“知、知道了。”景逸耳根發燙,僵硬地向旁邊挪了挪。
陶孟青自然捕捉到了景逸的小動作,他微微翹起嘴角——看破不說破。
下車,到達入口處,有兩名穿着統一制服,帶耳麥對講機的工作人員早已等候他們多時。
陶孟青與他們簡單交流了一下,便帶着景逸進園。
觸景生情,是人類的某種通性。
景逸往裏走了點兒,然後站在原地,恍然間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他想起了以前在巴黎,每年十月份至十二月份,也會有嘉年華,他去玩過幾次。
嘉年華場地每年都會變更,他記得協和廣場附近的公園辦過,還有大巴黎和小巴黎交界處的十四區也辦過。美食攤上售賣着熱紅酒與西班牙油條,香味濃郁地飄至每個角落,漸漸把冬季氛圍鋪開。巴黎嘉年華,倒像是一場真正“流動的盛宴”。
“我想牽手,同意嗎?”陶孟青問,将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兩人站在游樂設備之間,霓虹燈光密密麻麻灑下來,把夜晚照得好似熱鬧非凡,但周圍卻看不見除他倆之外的人影。
“好、好吧,我……”
還沒說完“同意”,陶孟青已經牽住了他的手。他去看對方,陶孟青微微有些得意道:“別擔心,今晚這裏只為我和你開放。”
先去坐了海盜船。
陶孟青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一下來臉色慘白,暈頭轉向。景逸沒什麽事,臉上一絲波紋都沒有,像是習以為常。
陶孟青忍不住想要幹嘔,景逸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起來,“還能繼續嗎?”
男人哪能有說“不行”的時候,陶孟青立馬挺直背,揉了幾下臉,壓下不适,“當然。”
“那下一個玩什麽?”景逸眨眨眼。
陶孟青随便一瞟,看見跳樓機,下意識地晃晃腦袋,然後再抻着脖子繼續張望,看見一個高高懸起的大擺錘,面色驟然變得凝重。
景逸見他那慫樣,故意不戳破,笑着說:“欸,要不玩點兒平和的吧……”
他忙不疊點頭,然後聽見景逸說:“那這樣吧,就去鬼屋好了。”
前半截沒有一驚一乍的NPC,陶孟青依然神經高度緊張,牢牢牽着景逸的手,掌心已經出了不少汗。經過一個仿岩洞時,水池中央忽然冒出來了個腦袋,濕漉漉地從水裏升起來。恰好燈光也起了變化,忽明忽暗,在竭力制造恐怖氣氛。陶孟青吓得差點大叫出聲,好在憑那麽一點兒意志力忍住了。但那水妖一樣的NPC還沒完,嘴裏一邊嘶吼着,身體一邊扭動着,看樣子是要爬上岸。不知道是NPC表演太賣力,還是陶孟青實在是膽子太小,景逸聽見陶孟青激動地大罵了起來。景逸有點嫌棄他這吓破膽的樣子,想了想正準備安撫兩句,卻忽然被一股強力攬過腰,陶孟青催促他,“還傻愣着幹嘛啊,快跑啊!”
盡管吓得雞飛狗跳,這人也還不忘記拽着他“逃命”。
出了鬼屋,陶孟青邊大口喘氣,邊罵罵咧咧。景逸越聽越不對勁,怎麽好像還斥責上了自己。他不爽,立刻反擊,“又不是我整蠱的你,是你自己不打一聲招呼就帶我來玩的,怎麽還怪起我來了?”
陶孟青立時噤聲,有些倉皇地看着他。
他臉色變得不大好看,扭頭就走。
陶孟青追上來,拉住他胳膊,他想甩開,卻怎麽都甩不掉。
“我、我……對不起。”陶孟青嗫嚅着,喪氣地垂頭,自覺丢人。
景逸懶得回他,就這麽僵持着。
過了半晌,陶孟青慢慢擡起頭,“我想給你一個夢幻、難以忘懷的夜晚……”但好像不盡如人意。
景逸愣了一會兒,無奈嘆了口氣,“你有些時候啊……”
見他口氣有松動,陶孟青立刻接話,“怎麽了,很傻是不是,我也覺得我挺笨拙的……但真的一次也沒有嗎?我做了那麽多,這其中值得你另眼相看的事,一件也沒有嗎?”
景逸不發一言。他覺得好奇怪,怎麽陶孟青反客為主了,聽起來像在聲讨自己?
摩天輪在他們身後忽然暗了,如水的月光這時尤為閃耀,挂在每一個沉默輪轉的轎廂上。
失去了一部分光源,他們對峙的表情變得不再清晰。
景逸咽了口唾沫,“吳漾的事……謝謝你,如果沒有你的幫忙,我想他不會那麽快落馬……”
摩天輪重新亮了起來,突如其來的光亮,讓景逸覺得有些刺眼。他拿手擋了下眼睛。停了會兒,他繼續,“其實,我猶豫了很久,就趁着今天這個機會告訴你吧。我決定……”
可陶孟青打斷他,異常不悅地說:“都這會兒了,就不要大剌剌當着我的面,提另外一個男人。我會生氣的。”
下一秒,陶孟青就吻了過來。
狂熱的吻,鎮壓着呼吸與心跳,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景逸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麽不同了,他可怕地發現,自己竟會奇異地興奮起來。
月光碾着他們的影子,他們誰都不敢動彈,共同倒向一個炙熱、不可抗拒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