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初三清晨,景逸還在樓上睡覺,朦朦胧胧地就聽見樓下有響動,感覺是來拜年的人。
他揉着眼睛,慢慢清醒過來。小孩子的說話聲很明顯,嗓子亮,聲音卻很軟糯。
下樓一看,果然,是鄰居帶着外孫女來拜年。
小女孩才三歲,水靈可愛,脖子一圈圍得毛茸茸的,細細看,竟是外套上的假毛領子,襯得圓臉蛋跟娃娃似的。
她脆生生地喊梅玉傑奶奶,按照一旁大人“指導”,磕磕巴巴地說拜詞,梅玉傑喜笑顏開,給她塞紅包。
景逸跟他們打了聲招呼,直接躲進廚房。景淳恰好在廚房裏燒水、泡茶。
景淳告訴弟弟,早餐跟他準備好了,在蒸籠裏,現在可能有些涼了,再回熱一下就行。
景逸點點頭,掀開蒸籠蓋子,瞟一眼到底有啥好吃的。
“媽媽,其實是很喜歡小孩子的吧。”他沒來由地感慨,但下一秒就後悔了,慌忙用手輕扇了下嘴巴。
景淳正在倒茶的手一頓,“應該吧。”
“哥,我……”景逸尴尬地想要組織語句解釋,景淳朝他一笑,“我知道,你沒那個意思……小孩嘛,其實就是天賜的,老天爺要給你,你就接受,老天爺不給嘛,咱們也不強求,人類的繁衍也不指望我和你嫂子,是吧?”
調侃似的講着,表情卻不那麽自然。畢竟,偏偏在世俗的定義中,這種自然的“優勝劣汰”攤上身會被認為不幸。
——但他們不過是一介普通人,沒誰是這個世界的壓軸,那些齊聚在身的目光,嚴格來說,也不會持續一輩子。最重要的,還是得自己堪破。變幻無常的事物與亘古不變的事物,永遠都不是靠人類的說三道四,存在或消失的。
這麽一想,确實沒必要再糾結了。
“其實,你出生後有段時間,我特別生氣,恨着這世上所有的小嬰兒……那會兒我上初二,身邊同學都是獨生子女,就我和別人與衆不同,憑空多了個弟弟,而且,我還很怕因為你的到來,爸媽會沒那麽關心我了……”景淳自嘲地笑了一下,“後來,我發現是自己多慮了,随着你的長大,爸媽并沒有偏心,他們從來不會說什麽‘你當哥哥的,要讓着弟弟’‘你要做榜樣’這種令人窒息的話,誰錯了就罰誰,誰表現好了就表揚誰。我記得有一次,別人問媽媽,究竟是哥哥好帶還是弟弟好帶時,媽媽笑着說,省心的時候都挺省心,調皮的時候各個都想揍一頓,揍老實。我讀大學以後,認識了其他地方來的有兄弟姐妹的同學,才意識到,像爸媽這樣,從不把孩子們放在一起比較的父母,很稀少、很珍貴。”
景淳說完,廚房裏很是安靜了會兒。隔了半晌,景逸充滿溫情地叫了聲哥。景淳拍拍他的肩,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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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對于陶孟青的家族來說,是一年中最為隆重的大日子。盡管大夥都散落在五湖四海,可只要一到春節,那空間時間上的困難都不成困難了,各方親友浩浩蕩蕩地回北方老家,歡聚一堂。
當然,家族最顯耀的人物,非陶孟青父親莫屬。他不僅取了坊間著名女星,本身也是有頭有臉的大富豪。
李化銘是陶孟青生父,三十幾年前南下,去深圳闖蕩,趕上風口,靠做電子零件設備白手起家,他有眼光也有實力,一步一步一腳印地開枝散葉,過去別人常喚的“內地仔”,如今一躍成為了好幾家國內外上市公司的大股東兼董事。他本人情史豐富,結了三次婚,和前兩任均沒有孩子,就陶孟青這麽一個獨子。第一任是同學,和平分家分手;第二任是德國人,生活習慣與思維差異實在太大,沒法磨合,愛情也拯救不了;他與現任婚姻關系維持得時間最長,即陶孟青的母親,陶蔓女士。
李化銘雖然人到中年略有發福,腰身渾圓,但五官依然看得出周正,年輕時想必也有上佳的風采。
除去家宴外,這幾天,陶孟青還不得不跟着父母連續出席宴席,維護各路人脈關系。
李化銘面上雖不說,內心肯定還是希望他能繼承衣缽,闖蕩商界,否則怎麽會大費周章送他去美國,讀全世界名列前茅的商學院之一。
他本人對于當商人興趣缺缺,自認也不是那塊料。高中加本科那幾年,背負着父親望子成龍的沉默期待,以及怕被人發現“臉盲症”的敏感心理作祟,他幾乎只知道填鴨式的學習,時間久了,與周圍環境逐漸脫節,再加上異國他鄉的孤獨焦慮,他差點患上抑郁症。知子莫若母,還是陶蔓發現了他的不對勁,立刻放下手頭工作,趕赴美國,陪他了一陣,他才慢慢緩解了過來。他永遠都忘不了,從校長手裏接過畢業證的剎那,那種解脫感,再之後恍惚地下臺,每走一步,都跟虛脫了似的。
父母帶着他周旋一圈後,陶孟青借口上衛生間,實際上是去室外透透氣。
他沒敢走遠,穿過長廊,來到大門側邊的花園。
沒站幾分鐘,就跟背後長了眼似的,陶孟青蓋住手機屏幕,無奈地說:“偷看別人的手機,這習慣可不太好。”
其實,陶蔓身上的香水味獨一無二,想不辨別出來也難。
陶蔓差點笑出聲來,“誰稀罕偷看你的手機啦,我恰好經過而已。”
陶孟青撇撇嘴。
“談戀愛了?”陶蔓繞到他面前,眼神戲谑。她保養得太好,與兒子面對面站着,不像母子,倒像姐弟。
“媽——”他拖長尾音,有點不耐煩地抖抖肩,渾身上下都在表示“能別管那麽寬嘛”。
“你這一整天都抱着手機心神不寧的,很難不讓人懷疑吶……”陶蔓眉心一皺,學他愁苦模樣,惟妙惟肖,“……手機對面是誰啊,這就把你魂勾走了?”
他移開與母親對視的目光,看向虛空,“沒誰。”
陶蔓嘿地一笑,抱臂調侃,“哎喲,還有小秘密了,連我都不能說啊?”
除夕夜,他給景逸打了個電話,那會兒還行,景逸跟他有說有笑的,但就隔了一晚,再給景逸打電話,那邊就很應付。微信也沒怎麽回,就算回也回得敷衍。他知道,自找的,可心裏仍會有微妙的不爽。
“媽——”他忽然問,“當電影制片人,難嗎?”
“電影,什麽類型的電影?”
“動畫片。”
陶蔓蹙眉,兒子這心血來潮的發問,肯定事出有因。
“怎麽突然對這個感興趣?”
“我、我就随便問問,你想說就說呗……”
陶蔓沒說話,狐疑地盯着他。
陶孟青臉上強自鎮定,心裏已經七上八下,一會兒懊惱自己嘴比腦子快,一會兒又覺得幹脆“投降”吧,再自作聰明也抵不過陶蔓的火眼金睛,而且,自己追景逸這事兒,估計遲早會暴露。
“你不會是玩盲盒玩得走火入魔了,現在想放棄三次元,完全去搞二次元了?”她頓了頓,舉起自己美甲過的手指,在陽光下邊欣賞邊說,“我呢,也不反對愛好變成事業,但做人呢,要有始有終,公司現在幫你簽的劇和電影,你得認認真真拍完交差,才有資格考慮下一步轉行的可能。”
他愣怔,眼睛明顯瞪大了許多,喉結上下滾動着,像是在醞釀長篇大論的情緒。
陶蔓長嘆了口氣,轉頭看向兒子,語重心長道:“創作者和演員是不同的,甚至會産生某些天然的抵觸,你是真想好了嗎?不是因為一時沖動,而去涉足你毫無經驗的領域嗎?你知道嗎,當制片是要有宏觀眼光的,要從整個大局去思考項目的藝術性和商業性,在項目裏各種雞飛狗跳的事,你可能都得負責,一刻鐘都閑不下來,對心理承受能力是種巨大的挑戰……”
陶孟青打斷她,調整了下呼吸說:“我知道了媽媽,你擔心我不能勝任,只是突發奇想的玩票,對吧?當演員的這幾年,我覺得挺幸運的,在別人的故事裏恣意活了一把,但我本人的能力上限大概就在那兒,很多角色,我覺得即使我認真打磨過後,還是不盡如人意。我想我該換個賽道了,沒必要一條路走到黑,苦苦求索。”
還想說,但又不能說出口的是,他從景逸那裏受到了啓發。他一直以為就這樣庸庸碌碌的在舒适區待着就好,雖然會有疑惑,長期這樣下去究竟好不好,可他實在沒動力去改變。認識景逸,見過景逸那麽虔誠、執着的狀态後,他對自己進行了一番反省,決定不再停滞,應該去冒險。
他還發現,他和景逸其實是有相同之處的,都有棱角分明的個性。只是一個會表現在臉上,一個會藏在心裏。他看着景逸,偶爾會有那麽一霎那,覺得像在照鏡子,不知道景逸看着他,會不會也有這種錯覺呢?
陶蔓看着兒子堅定的神态,心情說不上來的複雜。在父母面前,陶孟青并不是個多話的孩子,要不然怎麽會在國外孤零零扛着,陷入低潮。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她能知曉他這麽清晰的表達。
她感覺兒子在她不知道的某些時刻,真正成長了,她有些驚喜,同樣的,有些失落。
她想表現得自若些,便笑了笑。兒子忽然湊近,她心一驚,結果被兒子抱在了懷裏。
“媽媽,謝謝你。”兒子沉聲道。
她鼻腔一酸,有種落淚的沖動。她慢慢回摟住兒子。此刻,她意識到那個曾經脆弱的少年,已經長得足夠強壯,也能保護人了。
睡覺前,景逸和陶孟青聊了會兒天。
他得知陶孟青要進組了,這回是拍電影,配角男二,要封閉十天半個月。
他剛發過去“知道了”三字,陶孟青的微信電話就打了過來,他猶豫着,最終還是接了。
“到陽臺上來。”陶孟青說。
他不是那麽好被使喚的,便問為什麽。陶孟青軟磨硬泡了好一會兒,他才姍姍下床,披了件外套,拉開陽臺門。
陶孟青先是看見一顆腦袋探出來,然後是一只腳,最後才是完整的一個人。
一個低頭,一個仰頭,他們在夜色中四目相對。陶孟青覺得,胸口那裏,有什麽東西漾啊漾,漾出暖流,惹得他眼睛都要濕潤起來了。
“別下來,我就站在樓下看看你,一會兒就走。”這話不假,他本來應該直飛進劇組,特地轉機來,就為了這麽短暫的一眼。
“幹嘛這麽晚來?”一問出口,景逸就覺得自己有點傻,太明知故問了。
“來查你崗啊……”陶孟青笑,邊講話邊呼出白氣,“看你有沒有老老實實待在家裏,真的沒出去‘拈花惹草’。”
景逸憋住笑意,佯怒,“你倒會潑髒水,我看你比我愛玩,更容易拈花惹草吧。”
陶孟青揉了下眼角,沒頭沒腦地說:“我們現在這情景,好像羅密歐與茱麗葉啊。”
景逸“嗤”地一笑,把聽筒換了邊耳朵,“誰是羅密歐,誰是茱麗葉?”
“當然我是羅密歐,你是我的茱麗葉啊。”
話落,陶孟青覺得鼻尖一涼,緊接着,睫毛和頭發也變得濕濕涼涼的了。
他伸出手掌,仰頭朝向天空,景逸在樓上,姿勢跟他如出一轍,感受雪花紛紛掉落。
今年的初雪,就這麽不期而遇了。
陶孟青看了一會兒雪,忍不住朝景逸看去,恰巧景逸也看過來。穿過茫茫的、像雨似的雪,他們的目光再次相接。
“不能見面的日子,就多想想我吧。”陶孟青說。
沒有問“能不能”“行不行”“可不可以”那些模棱兩可的詞語,就像篤定了什麽一樣。
不知怎地,也許是受浪漫氛圍影響,也許真是那份自信起了作用,景逸鬼使神差地說了聲“好”。仿佛覺得這樣過于直白,或者單純只是為了掩飾害羞,他立馬添了句“我盡量。”
陶孟青輕笑,已是十分知足。
候在小區外的司機,打了好幾通電話來催陶孟青走。他舍不得走,可又不得不走,與景逸黏黏糊糊地說了好幾次“再見”,才戀戀不舍地挂了電話。
景逸平靜地注視着他離開的背影,心想,步伐走得可真快啊,像是有人在後面追趕,還有點像是在自以為帥氣的故作潇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