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在事态控制住以後,餘玦替餘珂回了一趟他們遭受襲擊的酒店,拿回了餘珂的相機。
唐澄的擔心一語成谶,不過也暫時不必擔心底片定稿的事宜,徐彥興親自發話延長了工作室的交圖期限,秦赴也給唐澄通過一次說明餘珂情況的電話。
餘珂這些天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和秦赴車禍過後那段高燒反複不退的時間有些相似。
他做了很多夢,夢到的幾乎全部都是添油加醋的回憶。
夢中場景無常,成片段式播放,斷斷續續,餘珂在每天短暫的清醒時間自行拼湊,倒也能算是個完整的故事。
最常夢見的場景是那間為餘珂和母親都治療過的精神醫院,一樓F1097號房間。
夢裏沒有色彩,全是病房裏通篇的花白,餘珂覺得無趣至極,一開始也沒有意識到是夢境,就當電影看下去。
餘珂的母親住進來,一開始大哭大鬧,很不體面,餘成霖覺得煩,一個月才勉強來看一次。
餘珂的母親住進來兩個月以後就不再哭了,常常盯着窗外一樓的小灌木叢發呆,自言自語地說月季花開得好看,任誰看了都覺得像一個徹頭徹尾的神經病。有一次不注意被餘成霖聽去,餘成霖來探視的頻率變成了一個半月一次。
餘珂的母親在病房裏住了半年以後,自己找到了新的樂趣,為難病房裏心軟的小護士為她摘月季花,有時月季花沒有開,她就只能獲得一些不大好看的枝條。
這些枝條,不論是帶着花朵或是不帶着花朵的,都在餘珂母親手裏變成一個又一個環,她說是送給自己的,因為覺得葬禮上那些市面上買到花圈不大好看。
餘珂的母親去世了,是她住進病房的第二年,距離兩年整就差了幾天。
那間病房空出來還不到一個月,又有個男孩住進來,據說是表白失敗了做出一些不正常的舉動,長着餘珂的臉。餘珂就在旁邊以旁觀者的角度看着,又看着他走過餘珂母親的老路,哭鬧,編花環,最後心電圖變成一道平直的線。
好像不論誰住進來,過程和結果都是一成不變。
監測儀叫得太響,餘珂在夢裏聽到都覺得吵,于是睜開眼睛,好像真的聽到被吵醒一樣。
睜眼就看到秦赴站在窗戶旁邊打電話,聲音不大,甚至有刻意壓得很低,但是餘珂還是覺得吵,他很煩躁地想叫秦赴把電話挂了,但是發不出聲音,也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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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過了一會兒餘珂才勉勉強強能動,但是沒動好,他手上在紮吊水,還把自己動回血了。
餘珂本來就手疼,一回血更疼了,在床上不舒服地掙紮兩下,秦赴這才通過餘光看過來。
他話講到一半,好像是在和公司的人聊上季度的報表問題,聊到半個很大的數字,看到餘珂在亂動,很緊張地把對話突兀地結束了,趕到床邊按住他回血的那只手。
秦赴不說話,嘴角抿成往下墜的線條,餘珂被各種奇怪的夢弄得很煩,不想給他抓着手,用力地把秦赴按住他的手揮開。
“滾開。”餘珂聽到自己說。
秦赴愣住很久,大概明白過來他是怎麽一回事,說:“好。”
又說:“我在窗戶旁邊坐着,不煩你,可以麽?”
餘珂沒力氣和他說可以還是不可以,只是覺得手腳發冷,痛感一陣又一陣地撲過來,從手臂傳導至胸口,喉嚨像是被塞了彈球,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口。
眼前變得模糊不清,餘珂煩躁地想打人,但又沒人給他打,他就只好去扯手上紮的針,把自己的手背弄得青腫一大片。
秦赴這個時候倒是很注意他的,沒再去打有關財務報表的電話,但是電話還是打了,餘珂沒聽清他是和誰在打,恍惚中就看到秦赴又向他走過來,又抓住他的手,很緊地握住,這次像是不管餘珂要不要他滾都不願意放開了。
“別拔針,餘珂,”秦赴的聲音很慌亂,抖得也很厲害,餘珂從沒有聽過秦赴這種語氣說話,猜測秦赴大約也是同樣沒有見過他急性發病的樣子,才會反應這麽大,“你要是難受,打我也行,別拔針了。”
餘珂不大明白秦赴為什麽太害怕他拔針,又覺得他說這種話十分幼稚,半點不符合适才一本正經談報表的秦赴的形象。
“不要,”餘珂艱難地發出聲音,對他說:“你走,你出去,不要看我。”
他太疼了,這次不光是手臂,餘珂呼吸都困難,泰國五月初的燥熱空氣他吸進去像是在吸刀片,喉嚨被堵得死緊,渾身上下哪半分都疼得難安。
最讓他難以安定的其實是坐在一旁的秦赴,就算現在他只能看清秦赴的模糊輪廓,也覺得他的影子刺在瞳孔裏灼燒般的疼,餘珂一點不想這副樣子被秦赴看去,一點都不想。
“你……”餘珂見秦赴坐着不動,還是對着自己看,急得想哭,說更狠的話要氣他走:“你滾出去啊,不準看我。”
“好,”秦赴安撫他說:“我不看你,我滾,你別哭。”
餘珂這才意識到他眼睛裏蓄的淚水已經掉下來了,糊了他滿臉。秦赴答應的只做到一半,沒滾,還是湊過來,餘珂感覺到秦赴的唇在他臉上游移,和緩堅定地吻他,也真的閉上眼睛沒再看他。
秦赴聯系的醫療團隊過了五分鐘才來,先是給餘珂喂了帕羅西汀,又紮了一針鎮靜。
“急性焦慮的植物神經系統症狀産生的病理性疼痛,”林渚凡告訴秦赴,“一般是突然發作,持續十到二十分鐘左右。”
“現在來看應該是控制住了,你也別太擔心。”
林渚凡的安慰對秦赴來說是一點用都沒有,他看林渚凡的表情也猜到了自己現在的臉色有多難看,說:“為什麽會突然這樣。”
“急性焦慮的發病誘因有很多的,”林渚凡說,又頓了頓,“餘玦說他這兩年其實好了很多,尤其是和你住到一起以後。”
“餘珂最嚴重的那段時間是被送去精神醫院之前,回避行為非常嚴重,就是不願意獨自出門,害怕黑暗無人的環境,處于精神長期緊張的狀态,甚至無法分辨周圍事物。”
“當然我并不完全清楚,我和餘玦要來的餘珂從前的問診記錄,結合餘玦和我描述的,從上面大致推測出來是這樣。”
林渚凡最後說:“所以我說過,他可以做你的地西泮,你也可以是他的帕羅西汀。”
秦赴自認為并不是唯心的人,反而很唯物,天天和那些會讓餘珂覺得吵的數字呆在一塊,但這次卻很快接受了林渚凡的說法,并為之雀躍。
秦赴想起餘珂喝醉酒在家裏等他的時候腳邊放着的小臺燈,和半夜那通不知道為什麽重新打給他的,要他來接的電話。
還有羅馬酒店頂樓的那間黑暗的房間。
林渚凡說話委婉,但秦赴也不是聽不懂他說的“被送去精神醫院之前”的時間點是什麽。
他太自以為是,前後矛盾言行不一可惡至極,僞善的嘴臉淋漓盡致地演繹肮髒的用心,他一個人将好賴話全都說盡了,最後發現被騙的還是自己。
秦赴艱難地把苦果往下咽,愣了好半天才說:“他從沒和我說過。”
林渚凡看他一眼說:“誰不想體面點活着,你不也沒和他說你的問題。”
秦赴聽到這話就轉頭意義不明地看向林渚凡,張張嘴還沒發出聲音,林渚凡就打斷他,“不行,我告訴你想都別想。”
但又看秦赴實在是太難受的樣子,伸手不輕不重地打一下秦赴的手臂,說:“做做樣子得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秦赴的小臂被林渚凡拍出來個不大明顯的紅印子,秦赴膚色比餘珂的深一些,這樣的印子放在餘珂手臂上會顯眼。
林渚凡不以為然,“你剛剛不就想做這種事嗎,我親自幫你簡單緩解一下壓力,反正都是一樣的。”
又誇秦赴這次知道提前和他報備,要保持下去,不能再先斬後奏。
秦赴哭笑不得,實在是不明白這到底哪裏是一樣的,但也承認林渚凡不着邊際的幼稚行為有安慰到他。
“小秦總主意太大了,”秦赴只是一個不注意,林渚凡又在旁邊陰陽怪氣地,拿個手機開着免提本來在和餘玦打電話說餘珂的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麽又聊到他身上,“我不管是做他的醫生還是助理,說話都不是很管用的。”
“是嗎,”餘玦在那頭應得漫不經心,十分昏庸地說:“那你別在他那裏幹了,我開五倍薪水給你,你來當我的助理。”
林渚凡做出很恍然的樣子,和秦赴說:“可不可以啊?”
秦赴不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你們倆房間就在樓下,你為什麽要在我面前和他打電話?”
“還是說你不想看到他,”秦赴一本正經地挑唆道:“我不是不可以在房間裏給你提供一張地鋪。”
但林渚凡今天有五倍薪水撐腰,有恃無恐地說:“不是,只是我和餘玦做都做幾次了,你和餘珂有拉過幾次手啊?”
秦赴的眼神一下就刺過去了,“滾。”
秦赴其實是很想反駁林渚凡的,只是覺得自己站在洗手間裏和他争論“牽好多次手了,還接好多次吻了”,這樣的場景太過詭異。
“好了老板,”林渚凡把餘玦電話挂了,不刺激秦赴,很認真地和他說:“想開了就好,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今晚吃一片安眠,地西泮還是按照以前的量。”
秦赴看他半晌,和林渚凡說謝謝。
“謝什麽謝,”林渚凡不再看他,揮揮手走了,“老板和我說謝謝我折壽,以後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