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魚[一更]
日中, 長樂宮。
“兒子拜見母親。”
三十四歲的劉啓有着威嚴雄武的相貌,儀容端肅,是個不茍言笑, 令人敬畏的帝王。他待窦太後卻十分恭順, 表現在每隔幾日都要來長樂宮請安之上,遇到朝廷裏難以決議之事, 也會請教窦太後。
“皇帝來啦。”
窦太後正拿着一個五彩缤紛的球逗阿嬌玩, 剛分出一點精力給兒子,卻見一直懶怠動彈的阿嬌快速往前爬動, 頓時全部的注意力又被她吸引。
“我們嬌嬌爬得真好。”
阿嬌八個月大, 正是練習爬行的時候。長信殿的後殿中鋪滿席, 質地比別的宮室中鋪的那些更加柔軟, 為的就是方便阿嬌滿地爬,随便造,不會弄傷皮膚。至于有尖銳棱角的桌案, 能挪出後殿的早就挪出去了,留下的也全都包上柔軟的布。
阿嬌就算不小心撞上去,也不會有個好歹。
當然,阿嬌又不是真正的小嬰孩,困在小小的身軀裏,常放下大人的矜持, 彩衣娛親, 漸漸的越活越小,性子不免頑皮起來,卻也不會自己找罪受。除非站不穩的時候,她才不會摔跤,更不會撞到頭。
阿嬌爬得飛快, 距離殿門不到一米。兩只有力的臂膀把她高高舉起來,先轉上一圈,再熟練地抱在懷裏,最後出言逗弄:“阿嬌,叫舅舅。”
阿嬌:皇帝舅舅,你還記得起第一次抱我時的感覺嗎?
那是在她常駐長樂宮之後,劉啓一次到長樂宮請安。老太太忽然說你抱抱外甥女,接着把阿嬌往劉啓懷裏一送……劉啓僵硬了!他并不缺孩子,沒養成的不提,養大的孩子裏單單兒子就有九個。
不過,他并沒有抱過任何一個孩子。
柔軟的嬰孩小小一團,叫人害怕稍用點力就會揉化。
阿嬌在舅舅的懷裏,感受到他的緊張。這樣小孩子肯定是不舒服的,擱別的娃一定哇哇大哭,但阿嬌很好脾氣的包容了舅舅,不哭不鬧,還頗給面子的對他笑。
可惜螞蟻搬秤砣——白費工夫。
Advertisement
他完全沒發現一個小嬰孩的良苦用心,逗笑般求饒把阿嬌送回窦太後懷裏,渾身上下依舊緊繃着。
阿嬌還看到,他偷偷擦汗了。
不過,有一就有二。
現在不就習慣了!逗阿嬌特別順手。
“阿嬌怎麽不叫舅舅啊?”
窦太後:“孩子一般要滿周歲才會叫人。”
正說着話,內侍通報:“梁王殿下來了。”
窦太後面露喜色,忙不疊道:“快!快!宣他進來。”
梁王劉武是阿嬌的二舅舅,他是窦太後的小兒子,和大兄劉啓的年紀相差十一歲,和姐姐劉嫖相差五歲。自小受母親寵愛,又因列侯需歸封邑的制度十多歲的年紀便離開長安。窦太後惦念幼子,更加寵愛他。
劉武在八月長安的宗廟祭祀活動時趕到,窦太後留他過完年再離開。
這會母子倆說話,被忽視的皇帝劉啓看一眼阿嬌。
“外祖母眼裏沒阿嬌咯,阿嬌跟舅舅去前殿玩吧。”
阿嬌:“咿咿呀呀!”也行吧。
帝王車駕上,劉啓酸溜溜地說:“母親還是更愛弟弟……”
這就是皇帝舅舅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小癖好,喜歡背着人抒發心中的苦悶。大概是心裏話不能對外人言,找個角落碎碎念又很傻,只能說給嬰兒聽。
畢竟阿嬌是個很好帶的嬰兒,符合優秀聽衆的标準,又不會把聽到的話洩露出去。
阿嬌猜測,皇帝舅舅養成槽多無口的習慣,和成長的經歷有關。
劉啓的運氣不錯,爹剛成為皇帝的時候,嫡母代王後死去,生下的四個嫡子也相繼去世。他年齡最長,母親又受寵,就以八歲的稚齡封為太子。
他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冷靜自持,喜怒不形于色。不論是父親和母親都對他有着非常嚴格的要求,極大的期望。
這時候的他,偶爾也會羨慕幺弟受盡父母的寵愛——年紀小嘛!又特別會哄人。更多的時候,還在認為自己比幺弟更值得羨慕嫉妒。
可劉啓的運氣又不夠好!他做太子的時間實在太長,一直做到三十一歲。他長到壯年,爹漸漸衰老,對繼承人百般挑剔。
那時候的窦皇後恰逢一場,大病眼睛幾乎看不見了。于後宮中對兒子沒有多少助益。
又加上爹寵愛年輕貌美的慎夫人,把這位夫人的地位擡舉得和窦皇後沒有差別,氣氛越發的緊張起來。
劉啓的壓力非常大。
爹防備他,不惜将嫡長公主嫁給區區一千八百戶候,為的就是削弱他的勢力。
父子矛盾到如此地步,日常的斥責更不必提。
這些委屈他能對誰說?吐槽的習慣,就是此時養成的。
以上內容,部分來自阿嬌的腦補。
其中的主要信息來源于長公主和窦太後母女倆的閑聊……
阿嬌愛憐的用肉爪子輕拍大舅舅的手。
劉啓:“前幾天梁王進宮,母後賞賜給他一大筆財物,他還不知足又來……雖說是從私庫裏拿出來的,母後愛給誰都行。但給梁王一萬,不能一千也不給孤吧?都是兒子,孤的內庫空虛,處處都要錢啊。”
阿嬌心想,可能是外祖母覺得天下都是你的,才一味補貼小兒子吧。
春去秋來,阿嬌長到兩歲半。
正值酷暑時節,劉啓恭請窦太後到甘泉宮避暑。
這樣的事情,自然不會落下阿嬌。
一日,劉啓用過午膳,欲攜同左右尋一處水草較多的淺灘釣魚。
阿嬌不想午睡,便和大舅舅一起出行。
終于尋得一處避陽涼爽之處。宮人們清理掉紮人的茅草,燃燒驅蟲的草藥包,鋪上草席,才讓帝王帶着阿嬌到岸邊坐下。
劉啓:“要是不帶你的話,哪用得着如此麻煩。孤直接帶着人往地上一坐,更有野趣。”
阿嬌裝作聽不懂,扯旁邊的花草編花環。
劉啓叮囑:“你別往水邊去,旁邊小山坡花草更茂盛。”
阿嬌:“好哦。”
劉啓目送外甥女跑遠,搖搖頭,暗自嘀咕道:“這妮子是自聽得懂想聽的話罷。”
等阿嬌跑回來,魚簍裏已經有兩條魚了。其中一條色彩斑斓,形如樹葉。日照下,鱗片絢麗無比。
“阿嬌要它……”
阿嬌指着漂亮的魚,“養在缸中。”
“那不行,”劉啓拒絕:“這可是孤的晚膳。”
這麽久才釣起來兩條魚,吃飽夠嗆。阿嬌下細一想,釣起來的魚沒準嘴裏帶着傷,養不活的幾率很大,還不如吃掉有價值。不過,她沒見過這種魚,不知道好不好吃。
……到時候讓大舅舅分她一口嘗嘗鮮。
這時,一道空靈悠遠的男子聲音傳來。
“小翁主福澤深厚,靈慧非常。她不讓陛下食用之物,陛下還是不吃為妙。”
劉啓猛地擡頭,目光如刀。看清對面之人,驚訝道:“敖神官……”
阿嬌也很驚訝,不過不是驚訝敖神官出現在此處……或者說,這不是令她最為驚訝的,她最驚訝的是這位陌生的敖神官坐在木質的輪椅上。
……上一任敖神官,似乎正是不良于行之人。
她對此人毫無印象,也不記得是聽誰說起過上一任敖神官的特征。輪椅旁站着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才是阿嬌的熟人。
那位曾在長樂宮中送給她一包辣椒的青年,還留下一堆似是而非的話。
只是現在的他,還并非敖神官,只是敖神官的繼任者。
“神官怎麽在此處?”
敖神官沒有回答,移動輪椅朝着一大一小而來。
劉啓眼睛微眯,又道:“難得見到敖神官離開神仙殿。”
“我來尋人,”敖神官的伸出手,跟随輪椅行走的七八歲孩子從袖中取出一本牛皮小冊,用粗麻捆着,瞧着有些年頭了。
敖神官雙手遞出冊子。
“小翁主和祖師留下的一冊随筆有緣,請收下罷。”
敖神官的眼睛裏像是一汪平靜無波的冷泉。
阿嬌歪頭看着他。
場面一時有些冷,還是劉啓笑着接過小冊。
敖神官微微颔首,帶着小童離去。
劉啓滿肚子疑問,但他跟敖神官打交道最多,知道問出口也不會得到答案……且待日後吧。他解開粗麻繩,翻開小冊一看……呃,一個字都不認識。因為不是給他的,所以他沒法看懂嗎?遂坐下來把翻開的書頁送到阿嬌面前,“上面寫着什麽?”
“舅舅,我才兩歲。”
劉啓:“我知道,你生辰時還朝我讨要過禮物……怎麽啦?”
阿嬌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我該認識字嗎?”
一個兩歲的,還沒啓蒙的小文盲,她該認識字嗎?
劉啓:“……太激動,忘記了。”
阿嬌:吓死了!差點被你詐出一個生而知之的小神童!
等阿嬌跑遠,劉啓還在蹙眉坐在原地,直到又有魚上鈎,才回過神來。招手喚來侯在遠處的中常侍,指着桶中五彩斑斓的魚說:“孤要知道,食用此魚會有什麽妨礙。”
中常侍沒見過此魚,鬥膽問:“這魚叫什麽名?”
他也好去請教太醫。
劉啓搖頭。
“孤不知曉,亦是第一回 見到。”
要是阿嬌聽到這番話,一定會翻白眼。
原來你也不知道它是什麽魚啊!
那還說要吃。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