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魚茸羹
北宮, 含壽殿。
王太後夜裏沒睡好,晨起頭疼欲裂,俯趴在軟榻上由着小宮女替她揉頭、按腰、捶腿。身上依舊酸痛難忍,嘴裏時不時發出“哎喲”的叫聲。
姑姑隐娘低聲通禀:“主子, 陛下和皇後娘娘來了。”
“拿衣服來我穿, ”王太後站起來。不一會換好衣裳, 走出內室。
阿嬌捧着馬奶坐在下首,好奇王太後的目的。她常主動來北宮請安——皇後的工作之一嘛!但王太後如非必要, 很少請她來北宮。
原因很簡單:她已經皇太後, 卻得哄着皇後。
王娡若還是一個後宮中不太受寵的婦人,變着法兒捧長公主、皇帝和婆母窦太後都不會叫一句累一聲苦。可她的兒子已經是皇帝, 以她的身份就不太樂意奉承別人。
偏偏劉徹的地位不穩……事不三思總有敗, 當娘的百忍成鋼。
阿嬌脫鞋進殿到碰上飲子全程不過五分鐘, 王太後已經從內室裏走出來,她和劉徹站起來行禮。王太後叫夫妻倆各自坐下, 慈愛地看着他們道:“吃朝食沒有?”
沒有, 王太後叫得特別急。昨夜兩人鬧得太晚, 阿嬌險些沒能起得來, 更別提吃點東西墊飽肚子再過來。
“沒呢!”劉徹笑嘻嘻道:“想娘宮中的魚茸羹,特地空着肚皮好搜刮兩大盅。”
王太後:“娘怎不知你如此貪食?只管吃就是。哪怕要三盅五盅的,娘也養得起你。”
劉徹一提吃的,阿嬌也覺得餓了。
王太後宮中有一位庖廚特別會做魚,什麽魚茸羹、雪魚丸子湯、豉醬蒸魚、蔥香醋魚……由他的手做來,和別處絕不是同一種滋味。這位庖人的手藝,阿嬌和劉徹都是從小吃到大,許久不吃還有些想念。
阿嬌眼睛亮亮的,“我的羹撒一點黃豆粉。”
王太後:“我的兒, 都依你。還想要什麽只管吩咐,別跟娘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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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不是長信宮,阿嬌不至于傻到真的“不客套”。只說別的讓膳房看着上,皇太後宮裏的早膳必然美味至極。
這不是商業互誇,而是一句大實話。
客套完畢,王太後直入正題。
“我聽說昨兒劉端惹你生氣了?”
阿嬌微微一愣,老實地點頭:“有這回事。”
王太後咽下一口清水說:“他的王後昨天到我跟前,求我替他說情。”
“您答應沒有?”
好個劉端,還知道先下手為強。
她單單只知道劉端兇狠殘暴、锱铢必報的名聲,卻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在宗親王侯裏同樣吓人。善妒,這個挨鞭子的是皇帝,大家看個樂子;好惡分明,平陽公主常送美人給皇帝弟弟,阿嬌知道之後,一兩年間沒再跟她說過一句話;驕橫霸道,這個劉端在鬧市裏體驗過一回,哪敢不加重視。
長安城,畢竟不是他膠西王的地盤。
不過他也沒太當回事,我肯服軟算給你面子了……
阿嬌不知道劉端的想法,眼巴巴看着王太後。
王太後讓阿嬌猜一猜。
阿嬌:“我在大街上放話要跟他沒完,您不能讓我丢面子。”
我就是因為知道你放過話,才沒有答應幫劉端說情的。
惹不起你啊!
哎!劉端的王後帶來的珠寶的确讓人難以拒絕,可轉念一想,劉端的母親程姬平素驕傲,往日同在先帝後宮之時,沒有少為難于她。當娘的早早逝世,留下的兒子替母還債也理所應當。
這錢王太後沒收,她笑容可掬:“別急,我沒答應。娘最疼你,自然會幫你出氣。”
阿嬌:“……”
我本意只是不想您幫着他。
劉端的事,我已經告過兩回狀了。
這時候,早膳準備好了。
阿嬌把一切抛到腦後,專心用膳。魚茸羹用竹筒裝着呈上來,濃稠細膩的湯汁中漂浮着雪白的魚片。一看就知道口感必然厚重絲滑,換一位手藝略次的庖廚,沒準食客們就要大呼的确很香但也很膩。
這一位庖廚極為聰明的在羹中用白菜絲墊底,菜幫子切絲,纖如發絲。無味的菜幫子既解膩又襯托得羹更鮮、更美。
一碗魚茸羹,乃阿嬌記憶中的味道。
劉徹可能只是一兩個月沒喝到,阿嬌卻是相隔很多年再次喝到……還是一樣鹹鮮口味,比得食案上別的粥、餅、肉、菜黯然失色。
早膳還沒用完,方姑姑到含壽殿請阿嬌。
“太皇太後要見您。”
王太後揮揮手,“你去吧。改日再來北宮玩。”她想要見的只有兒子,不過是知道兒子昨夜宿在椒房殿,才把媳婦也一同叫來。好避人耳目。
阿嬌剛離開,王太後便揮退左右伺候之人,看着劉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劉徹見狀,主動問道:“娘,孤在民間是否真有位姐姐?”
……
未央宮,長信殿。
阿嬌不知道老太太着急叫她有什麽事,她剛見到老太太就被抱在懷裏。老太太用手一寸寸摩挲她的前額,讓她以為老太太想要看自己的傷口——後腦勺略顯猙獰的傷疤脫落之後,有一點點肉芽增生。藏在濃密的頭發裏看不見,用手可以摸到,有大概兩指寬的頭皮是不長頭發的。
阿嬌摘掉頭釵把後腦勺往老太太的懷裏拱。
老太太摸到一手滑溜溜的頭發,先是一愣:“這麽大的人,還跟外祖母撒嬌。”
“啊?”阿嬌茫然:“您不是想要摸一摸我頭上的傷嗎?”
她會錯意啦?
老太太臉上的煞氣一閃而過,和阿嬌說話的時候還是很溫柔:“你昨天還撞到後腦啦?跟着你出去的人怎麽伺候的!”
啊,原來太皇太後是知道她昨天在街上和劉端發生沖突的事情了。
難怪急急忙忙把她叫到未央宮。
阿嬌鼻子酸酸的,撲進老太太懷裏:“只是前額在車廂裏輕輕的……非常輕的磕了一下,還沒擦藥紅印子就消了。我都把它給忘了……”她氣的是劉端仗勢欺人,殘忍暴虐,急剎車磕的一下算什麽?老太太一直摸她的額頭,她也半點沒想起來。
老太太上手摸過,确定阿嬌的前額沒有一點腫脹之處,也有心情說笑了。
“我聽說,你還在街上放狠話?”
阿嬌義憤填膺:“他做的确實不是人事……”氣呼呼把劉端買餅不給錢,将郁氣撒在無辜的孩童上的事一一說了。
老太太歪在引枕上,眼睛看不見也能想象出阿嬌手舞足蹈的鮮活模樣。聽完,一錘定音:“外祖母給你出氣。”
等等,你老人家是第四個說要給我出氣的人了。我怎麽越來越像在外面被欺負,回家挨個跟家長告狀的小學生。
……不對,她沒被欺負啊!
她只是看不慣劉端,又拿他沒辦法而已。
最多把人打一頓!
劉端是該死,可真讓她把人活活打死……她下不去手。
話說阿嬌知道的劉端,雖然多次觸犯法令,用各種辦法整治朝廷派去封國的高官,甚至直接毒死他們。但都沒被殺死,只是封國的面積被削掉一些而已。
最讓人無法接受的是他壽終正寝活到五十八歲。
這在古代絕對算得上高壽了。
阿嬌想着:老太太為自己出氣,大約也不會真把劉端怎麽樣。
論起血緣關系,劉端和阿嬌差不多。一個孫子,一個外孫女……在此時人們的認知裏,孫子可比外孫女的親緣關系近得多。
阿嬌有一點好,不為還窺不見未來發展的事憂心。
太皇太後是特地為阿嬌空出的一點時間,又要忙着去前面見人。阿嬌沒什麽事,決定為老太太分擔一點。
身為皇後,老太太有些抹不開面要見的某某家主母、老夫人全部交給她,再合适不過。
阿嬌一直留在長信宮吃過午膳和晚膳,披着月光回到椒房殿。
劉徹沒來……嗯,又是一件喜事。
……
天氣漸漸轉涼,劉徹早已搬出清涼殿,歇在溫室殿中。明日大朝之上,會有他安排好的官員出來彈劾膠西王劉端。
劉端在來到長安的路途中,殘忍虐殺十餘人,埋屍荒野。
對一郡太守無禮,打傷其佐官。
然而劉徹沒有想到,大朝之上,竟出現滿朝公卿大臣一同請求降罪劉端的情況。一口氣拿出确切證據的就有七八人,包括之前彈劾趙绾、王臧的莊青翟在內都傻眼了。咦!怎麽跟我一起站出來的還有皇帝的人?以及明顯是王太後一系的張央——這人是武安侯田蚡的親信。
田蚡身上太尉的職務雖被罷免,但很多看重他國舅爺身份的人投靠他麾下。
這就罷了!怎麽還有窦太主的人?
咦……這個彈劾膠西王打傷朝廷官員的不是陛下任用的一位儒生嗎?
朝廷官員們面面相觑。
他們不會覺得,今日之事是四個家長不約而同的為受委屈的皇後出氣,而是透過巧合的假象,自認為看到事情的本質:陛下和太皇太後真的和好了!
劉徹則有些傻眼,他原本只打算懲罰一下劉端,結果事情鬧大不好收場了。
誰啊?挖得太深啦!
劉端十幾歲無故屠宰耕牛的事也能挖出來???
現在擺在他面前的是劉端十惡不赦的罪狀,總不能輕輕放過。
劉徹轉身問:“奶奶,這該如何處理?”
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後輕咳一聲,等下面的議論停止,蒼老的聲音才響起——“着人,将膠西王劉端暫押廷尉诏獄,嚴格審訊。”
作者有話要說: 劉端:寡人只有一句話想勸諸位,溺愛孩子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