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雞蛋羹
太皇太後難得清閑。選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出來看陳須種地。
其實沒什麽好看的。阿嬌的要求是開墾一畝地,收獲秋葵。半日下來,陳須累得面無人色,卻連荒地裏枯萎的灌木都還沒清除幹淨。他若是靠種地為生,一準餓死。
阿嬌派人在甘泉宮附近尋到一位老農指點他,卻不許老農下地幫忙。
大概是看陳須可憐,老農悄聲說:明天偷偷牽來家中的牛給他用。
從這一點看,老農的家境其實是不錯的。畢竟一戶能養一頭牛的,絕對是村中的富戶。
太皇太後過來之後,請老農坐下閑聊。
如此三日,阿嬌好奇問方姑姑:“太皇太後關心農事,也不用天天過來和老農說話吧。”
“老太太過來也不專為跟老農聊莊稼事,別的事也能聊。老農見多識廣,乃市井堆裏的人精子……”
阿嬌左臉寫着“別哄我”,右臉寫着“我不信”。
方姑姑露出笑容:“太皇太後的想法,咱們做奴才的揣摩不清。我呢!覺得大公子的哀嚎聲抑揚頓挫,極有趣味。”
你是想說聽人受苦很解壓吧!
這也太壞了。
阿嬌看向田地裏頭戴着鬥笠彎着腰,正用鐮刀割草的陳須。哪怕日日特地錯過日頭最毒的時候來地裏勞作,陳大公子還是被曬黑了。不至于面黑如炭,至少是接近古銅的色澤。
時人以白為美,但阿嬌覺得大兄黑點更順眼。
瞧着終于不像個小流氓有點老實人的樣子了。
忙碌一陣,陳須坐在田坎上,往日非好衣不穿非珍馐不食的貴公子一點都不嫌髒,伸手接過小厮遞來的碗,裏頭是琥珀色的酸梅湯。他一口氣灌進肚子裏,渾身舒坦。喝完,他把碗丢回小厮懷裏,抹一把汗水說:“唉!流的汗水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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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嬌充耳不聞。
太皇太後接話:“農活不好幹吧?”
“太難了……”
陳須想起連日以來的勞累,情緒一下子繃不住了。他投身在長公主的肚子裏,注定是天潢貴胄。膳桌上曾吃過秋葵,但從沒見過田地裏的秋葵長什麽模樣。他不敢明着跟阿嬌唱反調,卻也不是沒想過逃跑。可惜逃不了!阿嬌派人一直跟着他,連如廁的時候,身旁也不會離人。否則他早跑掉了。
“我真的太難了!”
太皇太後聽罷,轉頭問阿嬌:“咱們晚上用什麽?”
“外祖母,你忘啦?今天晚上神仙殿裏頭演百戲敬神,吃的是流水宴,自有廚廄長張羅。”
老太太露出失望之色,“年年都是差不多的東西,早吃膩了。”
“這樣吧。我讓庖人單單做一份‘蒸蛋羹’給您嘗嘗。”阿嬌不緊不慢地說:“所謂‘蒸蛋羹’,便是在打散的蛋液裏加蝦米、幹貝、鹹肉丁,再徐徐倒入溫水,攪勻。密封在容器中,水沸蒸一刻鐘。蛋液凝固,松軟滑嫩,極好克化。晚膳用一些也不怕積食。”
方姑姑:“您說得我都饞了。”
太皇太後也有些嘴饞,擡頭一看,日頭偏西。兩人出來都是穿的輕便衣衫,差不多也該回去梳洗更衣了。這樣的正式場合,需得穿朝服。
太皇太後溫和的對陳須道:“早日把活做完,外祖母就不邀你去看戲了。”
陳須:“……”
為什麽?放一天假也好啊!我想去看戲不想擱這種地啊!
……
神仙殿前闕高二十餘丈,有、浮雕銅鳳凰迎風而立。外殿臺階皆為白玉鑄造,殿內有面目模糊的仙人銅像手持拂塵,眺望遠方。據說,仙人像是照着第一代敖神官的模樣鑄造而成,故而太皇太後進殿也要上香祭拜,以示尊重。
每年立夏之後,神仙殿都會舉行祭祀之禮。這種重大的日子,皇帝自然也要到場。
劉徹身穿黑色繡金龍禮服,眉眼藏在若幹珠玉串成的冕旒之後。只見他大步上前,扶着太皇太後的胳膊。阿嬌默默松手落座,沒興趣和劉徹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表演夫妻恩愛。
席間一片和樂。
侍膳宮女伺候老太太用蛋羹,劉徹湊趣般問:“這莫不是染色的嫩豆腐?”
“什麽嫩豆腐,它是用雞蛋蒸的羮。也只有咱們嬌嬌才能有如此奇思,想出諸如發酵蒸餅、烏梅煎之類的奇物……阿嬌……”
方姑姑道:“娘娘不勝酒力,出去透氣了。”
劉徹看向皇後的席位,那裏果然已經空了。
他似乎很久沒同阿嬌說過話了……自上回提劍夜闖椒房殿,已半月有餘……
念頭很快閃過,被前來敬酒的平陽公主驅散。
阿嬌其實是見勢不對,故意避開的。祭典上敖神官沒出現……記憶裏,敖神官的确不是年年都會出來,偶爾出來也只是略坐兩刻鐘便會離開。她不太記得現任敖神官的臉,對方好像二十幾歲來着。
阿嬌帶着程安慢慢走在青石小路上,避開神仙殿的熱鬧。這是一條捷徑通往蓬萊殿的捷徑,知道的人不多。只要穿過燈火通明的竹林,便能看到蓬萊殿的屋檐。
阿嬌敏銳地捕捉到“咔嚓”一聲輕響,“誰在那裏?”
發出聲音的方向沒有道路,但有數座高大的假山擋住視線。程安心中焦急,有心想勸阿嬌先離開再派人過來看看,卻見阿嬌已經撿起地上的一截枯枝,腳步輕盈地繞到假山後面。
程安咬咬牙跟過去。
沒人?
阿嬌視線下移,鎖定蹲在地上的一團黑影,伸手一抓。
“劉寄,怎麽是你?”
“阿嬌姐姐……”
劉寄下意識叫出從前常用的稱呼,回過神來,趕緊改口:“不,嫂嫂……皇後娘娘。”
先皇的第十二個兒子,劉徹的弟弟,膠東王劉寄。他現在應該在封國,諸侯王無召不得進長安。現在也不是八月,一年一度的王侯協助天子在宗廟獻祭美酒之時。
阿嬌見劉寄孤身在此左右無人,心中“咯噔”一聲,知道情況不對勁。
這小子遇到急事就犯傻,不心虛怎會見到她就躲。
“問你話呢!你怎麽在這?”
“小聲些!嫂嫂,小聲一點。”劉寄眼珠子亂轉,就是不敢與阿嬌對視。
“太皇太後召我來的。”
阿嬌滿臉狐疑之色,但她也知道劉寄素來膽小,不敢拿大事撒謊。
“你跟我來。”
阿嬌對程安使眼色,讓程安在前頭開路,避着人把劉寄帶進蓬萊殿東配殿,幾番逼問之下。劉寄沒奈何,求阿嬌不管聽到什麽都要為他保密。等阿嬌答應下來,他才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
大約七八天前,劉寄收到一名從長安來到膠東的宮人帶來的口信。太皇太後要在甘泉宮見他一面,令他秘密前來,避人耳目。
阿嬌蹙眉:“她說你就信嗎?”
“我認識那個宮人,她确實是太皇太後身邊的人。”
“你不知道近日宮裏放歸過好幾批宮人嗎?也許她就是其中之一。”
“我剛知道。”
劉寄面色灰敗,目中卻無太多訝異之色,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死寂,想必他早猜測過旨意有假的可能。“可一切都已經晚了。進宮容易,出宮難。”
阿嬌心裏罵他是個糊塗蛋:“那你還敢來。”
劉寄結結巴巴道:“我聽說太皇太後不滿皇兄,有另立儲君之意。”
阿嬌:“……”她深吸一口氣,一巴掌拍中劉寄的後腦門:“你倒是什麽都敢說。現在皇位上坐着的是劉徹,我是他的皇後。你不怕我告訴他治你死罪嗎?”
“今日之言,出我口入你耳,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阿嬌姐姐的承諾沒有不做數的,我相信你。”
“我知道錯了……十哥打小對我就特別好,我怎麽能跟他搶東西呢。這事要是讓他知道,他一定會打死我的。”劉寄說着,不由悲從心來:“阿嬌姐姐,你一定要救我。”
阿嬌和劉氏皇子們的關系都不壞,同比自己歲數小的幾個尤其要好。劉寄性格軟弱,脾氣溫和,素日最聽阿嬌的話。今日成熟許多的阿嬌發現,長大的劉寄絕非往日的“乖巧小表弟”,卻也依舊無法冷下心腸,面上卻沒露出一點心軟的痕跡。
“我救不了你。”
“怎麽會……要是事情敗露,只有你能保下我一命。十哥性格倔強,一旦打定主意十匹馬都拉不回來。誰都拿他沒辦法,只有你能改變他的決定。”
阿嬌:“……你是不是吃醉酒了?”
“啊……”
劉寄滿腦門問號。
我和劉徹談不上你死我活,但也是差點鬧出人命的脆弱夫妻關系。叫你說得我是他心中的與衆不同,為求情啥都說得出來!封地距離長安太遠,消息不靈通吧?
阿嬌未免劉寄再說出什麽惡心人的話,直接問:“你的侍從呢?”
“都在甘泉宮外。”
阿嬌本想派人把侍從攆得距離甘泉宮遠一些,卻又怕畫蛇添足反暴露劉寄。狠狠瞪他一眼:“你好好躲着,除我之外誰來也別相見。等神仙殿的宴席結束,我帶你去見老太太……你是老太太的親孫子,她不會不管你的。”
劉寄:“阿嬌姐姐,你一定要多在老太太面前替我說好話。”
“知道了。還有事交代嗎?我出去了。”
“你有吃的嗎?我整整一日水米未進,快要餓死了。”
阿嬌屋裏從來不放點心、果子,都是現吃現做。她記得下午膳房送來一碗蒸蛋羹,想請她品嘗。那會她忙着,只看蛋液凝固的狀态就知道味道不會差,便擱在一邊。現在肯定涼透了!不過天熱,吃點冷的也沒什麽。
阿嬌出去之後,劉寄捧着一碗蒸蛋羹,一勺勺往嘴裏送。幹貝的鮮融化在嫩滑蛋羹裏,他的眼淚也融化在碗中。腹中不再空空,遲來的恐懼占據他的心神。
劉寄像承受不住太大的壓力一般,背脊彎曲佝偻,捂着嘴努力不讓恐懼傾瀉而出。
……嗚咽聲還是從指縫裏洩出來。
阿嬌回到神仙殿的時候,晚宴剛好結束。明日有大朝會,皇帝已經離去,阿嬌湊到老太太耳邊,小聲把遇到劉寄的事情說了。
老太太全程臉色沒有一點變化,聽完拍拍阿嬌的手,輕聲說:“一會兒,我讓阿方跟着你去把人領出來。剩下的事情,你不用管了。”
阿嬌就真不管了。
她沒相信過送口信的人是老太太派去的,要真是老太太的意思,劉寄不至于孤零零一個人在甘泉宮亂撞被她發現。以老太太行事的周全,劉寄就算在長安躲半年也沒人能發現他的存在。
送走劉寄之後,阿嬌洗漱更衣,覺得腹中饑餓。
宴席上的菜肴一道道送上來又撤下去,她完全記不起吃過些什麽。
程安見她捂着肚子喊餓,忙問:“您要吃點什麽?元庖人還候着,讓他伺候。”
“讓他蒸一碗蛋羹吧……”
作者有話要說: 雞蛋羹其實不放幹貝、肉丁什麽的,蒸得成功擱點生抽和香油也美滋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