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褚青葉(三十六)
滿仔不說話。青葉瞅他一家三口眼珠子都通紅,像是受了驚吓,又像是哭過的樣子,她心裏無端端地便有些發慌,再四地問,他一家三口還是不答話。
青葉便自己去院牆周圍查看,果然在院牆裏側發現一攤暗紅血跡。血跡從牆頂上滴落到牆腳處,看情形,是有人試圖爬牆入內,在尚未跳落之時便被人殺傷,然而牆內外卻沒有半個受傷或是死人影子,僅留下一攤血跡而已。至于為何有人去殺那翻牆之人卻不得而知。
興許爬牆之人并不是被他人殺傷,而是夜太黑,牆太高,爬牆的那人好不容易攀到牆頂,後又踏空摔倒在地,心裏覺得未免太過丢人,最後默默爬走了也未可知。
青葉不明所以,心裏慌慌的,知道滿仔家不可再呆下去,遂扭身回屋拎了包袱往外跑,滿仔急忙跟在後面喊,才要來追她,已被他爹死命拉了回去。
天色已然大亮,七裏塘鎮街上卻靜悄悄的,原本應該是熱鬧的早市時辰,然而今日卻靜悄悄的令人恓惶,街兩旁的店鋪無有一家開門做生意,大街上空蕩蕩的,間或有三兩個兵卒官差穿梭來往。
青葉跑到街上呆站了一會兒,轉腳往鄭四海的新府邸跑去。黃府位于鎮南,越是往南走,路上的兵卒官差越多,兵卒們手持刀槍弓箭,又有板車一輛輛地經過,板車摞着的都是些鮮血淋漓、亦或燒成焦炭狀的死屍。遠遠的黃府方向的上空,飄着縷縷黑煙,像是失了火。
青葉跑到黃府門口卻不得入內,府門口有官兵把守,摞着死屍的板車一輛接一輛地從府內拉出來。青葉手腳發冷,再也挪不動身子,只得呆呆地立于道旁,不曉得過了多久,好不容易回過了神,耳邊聽得有女子有氣無力地哭,一聲聲地喚:“漠沙——漠沙——”
青葉轉頭,道旁有一個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女子已先她而來,此時正癱坐在地上沙啞着嗓子痛哭流涕,青葉上前一把拉住她,急切問道:“琴官,四海哥怎麽了!他府中出了什麽事了!”
朱琴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下子栽倒在青葉的懷中,啞着嗓子道:“都是胡必贏!都是他!他殺了漠沙!”
“胡必贏?”青葉起初還未聽懂,但覺得臉上都是水氣,一摸,不知何時已淌了滿臉的眼淚,她也顧不上擦,兩手扳着朱琴官的臉,語無倫次地問道:“你同我好好說!誰是胡必贏!哪個胡必贏!他為何要殺我四海哥!”
朱琴官咬牙切齒道:“是二大王浪裏滾!他昨夜鼓動原先的一群手下,半夜裏沖到漠沙府中,漠沙毫無防備,滿門上下都被他殺光!僅留下珠仙一個活口……”
青葉心內劇痛,問:“是不是他将我珠仙姐姐搶走了?你是怎麽知曉的?官府的人說的麽!”
朱琴官抹了一把眼淚鼻涕,點點頭,又搖搖頭,哭道:“他搶了珠仙,帶着那群人逃跑之前,又沖到浴肆去,試圖搶我浴肆裏的姑娘,幸而有官兵追來,他未能得手,僅砍傷了兩個人,便帶着珠仙跑了,是以我才知道漠沙出了事,漠沙若是不死,珠仙怎會落到他手中……你沒瞧見,他兇狠得不得了,要不是我躲起來,只怕已被他擄走,嗚嗚嗚……”
“珠仙姐,珠仙姐……”青葉按着心口,也跌坐在地,與朱琴官二人一聲長一聲短地對着哭。良久,青葉擡袖抹了把眼淚,喃喃道,“四海哥為什麽會是這個下場?他們不是都談妥了麽?他不是做了順民了麽?浪裏滾又為何要殺四海哥?”
朱琴官一聽“四海”這兩個字,又是一通痛哭,道:“那天殺的胡必贏,殺了漠沙後,還放了一把火……”
“不對,他明明說要跟四海哥一條心走到底的,他好好的為何會去殺四海哥?他又有什麽本事去殺四海哥……”青葉周身發涼,喃喃念叨,又自問自答,“是了,四海哥定然是中了人家的圈套,才會慘死在浪裏滾的手中……我早就跟他說了,我明明跟他說了的,他與珠仙都不信我,都是我害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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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琴官依舊咒罵個不住:“都是那個天煞孤星!都是那個不得好死的!都是那個天殺的!殺千刀的胡必贏——”
青葉哭得頭暈眼花,心裏越想越怕,曉得不可在此處招眼,如今沒了四海哥,只怕自己的小命也難保。她起初猜測昨夜意欲翻牆之人是結月潤派來的倭人,而今仔細思索,那一陣馬蹄聲過後,即刻有人來翻牆,翻牆之人必是浪裏滾的手下無疑。
青葉心裏一陣陣的後怕,勉強爬起來,想要去後山娘親的墳前坐上一坐,想一想事情。轉眼見朱琴官哭得可憐,伸手硬是把她也給拉了起來,朱琴官連站也站不直了,往她身上一歪,口中可憐兮兮道:“求你将我送回去罷。我路也走不動啦。”
青葉只得一手垮着包袱,一手攙着朱琴官,二人相互依偎着從黃府走到鎮東浴肆,今日街上一個閑人也沒有,四處寂靜得可怕,連野貓野狗也沒有一只。
浴肆內被打砸的破爛不堪,青葉不忍多聽不忍多看,将朱琴官放下後轉身便走,耳邊聽得朱琴官發號施令,命人趕緊打掃收拾,再叫人去請木工泥瓦匠,道務必要盡早修好,以免耽誤浴肆開門做生意。
她一邊傷心欲絕,哭哭啼啼,卻還能夠發號施令,想着不能耽誤賺銀子,青葉心內對她更是折服了幾分。
出了浴肆的門就是七裏塘人家了。青葉站在自家飯館門口,想起家中後院還有兩只雞,又想着地契還收在家中,如今這七裏塘鎮是呆不下去了,将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得來,要将地契交給甘仔才好。
她腫着眼泡,哭得暈暈乎乎,還想到先左右看看,确信沒有可疑之人後,才掀起門口那塊石頭,取出大門鑰匙,開了門進去。兩只雞好好的,碗裏粟米還有許多,只是院子被兩只雞糟蹋得不像樣子。
她将兩只雞放出大門去溜達,再反手将大門帶上,徑直進了卧房,從床裏邊的牆洞中摸出一只黑漆木盒,打開來看,地契好好的收在裏頭。她心內一松,便覺出身子疲累得已不像話,一大早便哭得頭昏腦漲,加之昨夜也沒有睡好,想着悄悄地躺上一躺,待養足了精神,再去後山娘親的墳前想事情。她懷抱着木盒,往自家的床上一倒,眼睛一閉,睡熟了過去。
青葉又做了個長長的夢,這回不是她去追那個人,而換做了那個人來追她,那人的身後還跟着幾只面目模糊的鬼魅。她四處躲閃逃跑,然而他總是陰魂不散地緊緊地跟着她,她吓得尖叫,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音,直把她急得要哭。
等她哽咽着從夢中哭醒過來時,天色已然上了黑影,她的床頭則坐着一個人,因屋內昏暗,看不清那人面目如何。見她醒來,那人先遞過一方帕子給她,方問道:“終于睡醒了?”
青葉懵了片刻,趕緊摸摸身上,衣裳好好的穿着,身上還蓋了被褥,想來是他幫她蓋上去的,只是懷中的木盒不見了蹤影。而他手中把玩的,不是她的木盒是什麽?
他看她摸摸衣裳頭發,一副受驚不小、生怕被人占了便宜的樣子,哂道:“怕我強了你?放心,我若想強你,哪裏還用等到現在?”言罷,将手中木盒遞還給她,“這是打算跑路了麽?”
青葉不語,将木盒抱在懷中,擡手将他的帕子一把扔到地上去。他又是一聲笑,自顧自地擡手為她擦去臉上淚痕,柔聲道:“你睡夢中又哭了,不知道麽。”
青葉咬牙問:“你來做什麽?”
他道:“來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