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靈魂畫師
自從上回幫忙畫了一棵樹後,冉雲陽便編入了唐雪年的畫畫隊伍。有時他會出手幫忙上色,在唐雪年提出要求的時刻。但更多的時候,他被允許在一旁安靜地觀看。
唐雪年的眼瞳平日看着烏黑,但是卻不顯得多麽機靈,反而有些霧蒙蒙的,仿佛時刻都在出神,沒什麽能讓她提起興趣來。
但是,這時候,卻有什麽不一樣了。
當她拿起畫筆的時候,眼中的目光便不再松散,而是顯現出靈動的清亮,仿佛陡然間從一個旁觀者轉化為了一個參與者。她觀察着周遭的世界,經過眼睛的過濾,化成了筆下的色彩和線條。
此刻,這世界開始和她有了一些關系。
冉雲陽漸漸發現,凡是唐雪年看過的物品,很快就能畫出來,而且下筆的時候幾乎沒有停頓,線條流暢,也很少塗改。她畫畫的時候很專心,像一個勤勤懇懇的工程人員,把自己腦中的東西,一點不落地謄到紙張上。但是她的畫,卻又不是單單的寫實。
比如有一次,她盯着窗戶看了許久,但等冉雲陽看到畫紙時,卻發現她畫的和實物并不一樣。
唐家的窗戶是金屬推拉窗,周圍沒有擺放盆栽。但唐雪年畫的窗戶是明黃色,窗框纏繞生長着綠色的枝桠,還綻放着點點花蕾。
于是他便開口問道:“窗戶為什麽是黃色的呢?”
唐雪年沉默地看他,但她的表情就像在說,你怎麽連這個也不知道,冉雲陽便對她笑笑,心想或許這确實是個不太聰明的問題。
但是過了一會,唐雪年還是用手指點了點紙張,慢慢解釋道:“陽光照進來就是那個顏色。”
“那這些藤蔓呢?”
“夏天會長出來的,還會有白色的小花朵,每一朵都很香。”
于是,冉雲陽順着那紙上的窗戶,透過她的敘述,看見了一個綠意盎然的夏日,陽光照在窗格,将其染成金色,藤蔓纏繞而生,花香四溢。
“為什麽你會這樣畫呢?”冉雲陽對她腦袋裏的小世界愈加好奇起來。
“因為我看到就是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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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記錄的,是她看過這扇窗戶最美麗的時刻。
唐雪年的畫,不是簡單的黑白,相反極其絢爛,筆觸也十分柔和,仿佛在她的畫裏,這世界并非無趣死板,而是豐富而柔軟的,春風更加輕柔香甜,陽光閃爍着夢幻的色彩,而這都來自畫師眼眸的映射。
畫作往往融入了創作者自己的心境和理解,說是靈魂的碎片也不為過。
冉雲陽想,或許上帝并沒有收走唐雪年對這個世界的感知,只是換了一種和大多數人不同的形式。其實她懷着對世界無限的熱愛,一見鐘情,再見傾心,而後每次看着這世間,她的眼睛裏,都充滿了期待。
只是她還沒有找到與他人共享的方式。
畫完了畫,便到了今天的繪本時間。
在他們日漸熟悉後,沈醫生便發來了閱讀計劃。最近他們看的是《小王子》,已經讀了三分之一。
“來吧,年年。”冉雲陽像個合格的助教督促着,沈醫生說過讀繪本一方面可以訓練唐雪年的語言功能,一方面可以讓她熟悉與人對話。
唐雪年已經習慣了這模式,便打開書從上次的标記處繼續念。她的聲音沒什麽起伏,并不會像很多人讀繪本表現得抑揚頓挫,反而像是讀新聞,平鋪直敘地一路念過去。如果不仔細聽,甚至抓不住故事情節。
但是這不妨礙冉雲陽沉浸在她的聲音裏,陷入自己的思緒。
他和唐雪年之間,似乎也很像一種馴養。一開始他坐在客廳的一端,唐雪年則遠遠坐在另一端。而現在,他們挨着坐在沙發上,有時動作大一點,胳膊便會碰到一起,而每天來唐家的時間,也讓他覺得期待。
讀到中途,唐雪年停了下來,問道:“麥子是什麽顏色?”
書裏狐貍描述小王子的頭發是麥子的顏色,但是唐雪年沒有見過麥子,她對于沒見過的東西,很難想象,于是也難以産生理解。
“麥子的顏色是淡淡金黃色,現在城市裏很難看到了,但是小時候去爺爺家的時候,他帶我去田裏看過。”冉雲陽走到桌前,打開電腦,搜索了麥子的圖片給他看。
唐雪年看看那圖片,接着她看看自己的頭發,又看看冉雲陽的頭發,陷入了另一種思考:“你的頭發跟我的不一樣,我的是黑色,你的沒有那麽黑。”
冉雲陽的頭發此刻在陽光照射下,正顯出一點棕色來。
看完了頭發,她又注視着冉雲陽的眼睛,繼續思考:“你的眼睛也不是黑色,很像……”她想了一會,似乎在腦海裏努力尋找能夠匹配形容詞,突然她好像找到了答案:“咖啡巧克力,聞起來有點苦,但吃進嘴裏,是很甜的。”
說到她愛的甜食,唐雪年的語言陡然豐富了起來,連語速都加快不少:“巧克力最初來源于中美洲熱帶雨林中野生可可樹的果實可可豆。1300多年前,約克坦瑪雅印第安人用焙炒過的可可豆做了一種飲料叫chocolate。16世紀初,西班牙探險家埃爾南·科爾特斯在墨西哥發現,當地的阿茲特克國王飲用一種可可豆加水和香料制成的飲料,科爾特斯品嘗後,覺得很特別,在1528年帶回西班牙,并在西非一個小島上種植了可可樹。後來西班牙人将可可豆磨成了粉,從中加入了水和糖,在加熱後被制成的飲料稱為‘巧克力’。”
她滿意地說完了關于巧克力的歷史,眼睛亮亮地看着冉雲陽:“去買巧克力吧。”
冉雲陽一時不知道她是不是就是為了吃巧克力,才說了這麽一大段非常不唐雪年的長句。但是為了獎勵她今天完成了繪本任務,确實可以獲得甜食。
他還是叮囑道:“只能吃一顆,你媽媽說你的牙齒不好,要少吃甜的。”
但是唐雪年并沒有理他。
他們到達超市的時候,還有半小時就要結束營業了,這時候顧客不太多,正是唐雪年最喜歡的時間。
唐雪年對出門興趣不大,但是對超市卻格外喜歡。因為這裏每個商品都在自己的位置,擺放得整齊有序,讓她感覺很舒适。有些理貨員甚至會按商品包裝的顏色深淺依次陳列,遠遠看過去形成了漸變色,十分美觀。
冉雲陽看她腳步都輕快了不少,熟門熟路地找到自己喜歡的牌子,然後拿上幾盒疊放在推車裏。她買東西的速度很快,目的明确,不需要花很多時間進行選購,只是在糖巧貨架,停留時間明顯增加了。
冉雲陽看她猶豫不決,便開口幫忙:“想吃哪個?哥哥買給你。”
唐雪年的手從貨架上輕輕掠過,在某一個品牌的巧克力上她的手指多停留了幾秒,很短,如果不是一直看着她,根本發現不了。
這牌子的巧克力是動物造型的,做的很可愛,而且顏色很豐富。
冉雲陽幫她拿了一盒香草口味的兔子和一盒咖啡口味的小狗。
出了超市,冉雲陽發現唐雪年低頭看了兩次他手裏的袋子,他暗暗笑了,這人的心思有時候讓人摸不着頭腦,有時候又淺得全浮在臉上。
不過他沒點破,想看看唐雪年會怎麽辦。
果然,沒走出兩百米,這人就提出要幫忙拎袋子,冉雲陽十分感動,表示不用,還把袋子換了個手。
唐雪年沉默地又走了幾步,看了他幾眼,欲言又止,終于開口道:“那我吃點東西吧,這樣就不那麽重了。”
冉雲陽這回終于沒逗她了,打開袋子讓她挑,唐雪年便迫不及待拆了一個咖啡口味的,臉上挂着滿臉的笑意,看來味道很好。難得看她這麽滿足的樣子,冉雲陽心情也很不錯。
唐雪年又提出想要走一條平時不常走的小路,冉雲陽覺得離家裏并不遠,就答應了。兩人便在這夏夜的微風裏,悠悠散着步回家。
他們生活的城市種植了許多樟樹,這喬木植物四季常綠,作為城市綠化是很好的。只是開花很小,果子也不大,常在人不經意間便掉了個精光,于是也就少了幾分春華秋實的樂趣。
冉雲陽在此時,感到了一絲遺憾,不然這夏夜的風該有更多滋味。
拐過一個街角,在周圍一衆綠樹中卻出現了一棵長着白色花朵的樹,十分顯眼。
“這是什麽樹?”冉雲陽問道。雖然樓下花園也種了不少樹,但是他卻并不知道都是些什麽品種。
其實他也不期望唐雪年知道,這就是一個打招呼一樣的問題,表達交流的意願,至于答案是什麽,倒是沒有很重要。
唐雪年走到這樹下,摸了摸樹皮,突然說:“蘋果。”
“想吃蘋果麽?”冉雲陽想唐家的水果盤裏今天是有擺着蘋果的,一會回去就可以吃到。
然而唐雪年卻沒回答,只是蹲着撿地上的花瓣,拿了湊近聞了聞。
冉雲陽愣了一會,才明白她想表達的是——這是一株蘋果樹。
“可蘋果樹不是應該長在北方或者高原之類的地方麽?”冉雲陽記得他們吃的蘋果大多是山東或是新疆。他們這城市是标準的南方,陽光雖也燦爛,但也多雨,梅雨季更是潮濕的不像話。
唐雪年蹲在地上看他,再次強調:“媽媽說它是蘋果樹”,又補充道:“園丁種樹的時候,可能在吃蘋果。”
冉雲陽被她的說法逗笑了,不過也覺得有些可能。它出現在這兒,說不定還真是種植的園丁休憩的時候,吃了蘋果懶得扔核兒,便随手放在了這些樹苗草籽裏,誰知道它竟長成了一棵樹。
冉雲陽幫着一起撿花瓣,他身量更高,可以采摘到枝頭上那些更加潔淨完整的花瓣。他們采得不多,用唐雪年的裙角兜着小小一包,卻清香撲鼻。
後來這一包花瓣拿回去,被李秀潔洗幹淨風幹後,搭配着玫瑰花、橙花,跑成了花茶,唐雪年喜歡加了蜂蜜喝。這味道很獨特,不像市面上蘋果汁的氣味,卻有種淡淡的杏仁味。
回到家裏,冉雲陽發現自己的衣服上竟然不知什麽時候沾了一朵蘋果花。他拿在手裏細細看了會,其實這花很漂亮,人人都吃過蘋果,卻幾乎沒人知道它的花長什麽樣。畢竟這世界上都沒什麽寫它的詩句,看見的人,說不定要被誤以為是梨花之類的。
但他想起今晚看到的花樹,一個個粉白的花苞簇擁着,嬌嫩可愛,然而綻放後卻逐漸轉白,花形似五瓣梅花,漂亮婀娜,遠遠看去,枝頭環抱像是一團花似的雪,撲撲簌簌落了一地。
這棵樹不該生長在這兒,但是他們卻遇見了它。
現在也不是常開花的季節,但是它卻長得花繁葉茂。
可見,世界上有些驚喜,是隐秘的,是不講道理的,卻讓遇見的人發自心底地高興。
作者有話要說:
唐雪年:初代·靈魂畫手
小tip:本章巧克力歷史科普內容引用自百度百科。阿斯伯格綜合征人士會對某些事物形成特別的興趣,他們會利用很多休閑時間了解和背誦,并成為和其他人談話的主要內容。而在講述的時候,他們不會關注對方,更多是滿足自己的敘述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