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鋼筆和刀鋒
A1診室的治療已經結束,診室裏只有一位帶着口罩的醫生坐在桌前。
徐栖敲了敲門,拉着唐雪年走進去,後者掩耳盜鈴般逃避地低下了頭,并不想面對。
“醫生,這是她的牙片。”徐栖把唐雪年的去年拍的牙片遞過去。
只見一雙手接過了她的牙片,唐雪年雖然低着頭,卻仍被這雙手吸引了注意。
這是一雙很好看的手,皮膚白皙,手指細長,骨關節的起伏和經絡的交錯又彰顯了力量感。
大概是醫生的職業習慣,指甲剪得很短,幾乎沒入肉裏。這樣光禿禿的剪法,卻因這人的指節修長,并不難看,反而顯出了粉紅的指尖,讓這雙手看起來很幹淨。
“這是什麽時候拍的?”牙醫先生聲音低沉,透露出專業人士的禮貌和疏離。
徐栖回憶了一下,答道:“去年七八月吧。”
“一年的時間,牙齒可能有變化。我先看一下,不排除可能要重新拍一次。”
醫生開始寫病例:“病人的姓名年齡是?”
“唐雪年,二十八歲。”徐栖立馬回答,熟練地像個常帶孩子來看病的父親。
醫生的筆卻停住了,病例登記的紙質有些粗,墨水很快在筆尖洇開。
“是‘瑞雪兆豐年’的那個雪和年。”徐栖以為他不知道是哪兩個字,便詳細說了一下寫法。
醫生點點頭,接下去寫病例,但是寫得卻不怎麽流暢,筆記深深淺淺,看起來手指都有些僵硬。
唐雪年想大概是因為天氣很冷,他穿的醫生白袍又不太厚的緣故。
“先躺到椅子上去吧。“牙醫先生發出了指令,他聲音有些沙啞,但是語調卻帶着些清冽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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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雪年看了眼徐栖,後者伸出手推了她一把,她只得一步一挪,慢慢躺倒在房間中央的淡黃色診療椅子上。
這椅子的包裹性很好,皮質也柔軟,讓她的身體漸漸陷落下去,又穩穩撐住,仿佛一個久違的擁抱,比想象中舒服。
但椅子左側的一排器具,卻影響了這溫馨,它們冰冷的金屬光澤正對她虎視眈眈。
她趕緊轉開眼光,卻發現另一側的玻璃櫃裏排排坐着好多毛絨玩偶。
看似冰冷嚴格的牙醫,卻有一顆愛玩具的童心麽,她不禁為這反差驚訝。
牙醫先生走來,咔嗒一聲,頭頂的六盞燈霎那亮起,她反射性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她的視野中充斥着閃動的光點,眼睛幾乎有些不能聚焦。
這世界,只剩下眼前的人影。
牙醫先生取出一枚細長的銀色金屬鏡靠近,口罩的上緣被高挺的鼻梁撐起一個三角的弧度,遮蓋了大部分五官,只露出一雙眼睛。
他的眉頭微擰着,神情有些嚴肅,但那雙眼睛卻并不是這樣。
那是一雙溫柔的眼睛。
眼尾細長,眼中渾圓,起伏間形成了柔和的輪廓。
人們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麽擁有這扇角度圓潤的窗戶的主人,應當不會太可怕,唐雪年樂觀地想。
她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直到嘴唇處傳來冰涼的輕輕叩擊。
唐雪年回過神,才意識到自己從剛剛起,就一直緊緊閉着嘴巴,像是一位不歡迎來客的吝啬主人,或是打死不開口的革命烈士,用一種拒絕的姿态跟醫生抗争。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拉起嘴角笑了一下,想表達自己沒有要阻礙他工作的意思。但是身體姿态卻不自覺帶有自我保護的僵硬和蜷縮,雙手也緊緊抓握着椅子把手。
牙醫先生隔着口罩,看了唐雪年一會,微微嘆了一口氣。
“不要這麽緊張,我們只是先做一個檢查,看看你的牙齒出現了什麽問題。”
跟嚴肅的表情不同,他的聲音很好聽,語氣帶着對病人的寬慰:“嘴巴張開。”
她只得從善如流。
于是冰冷的探照鏡便像一位陌生而禮貌訪客,探入了她的嘴巴,時不時翻轉一下,輕巧安靜卻兢兢業業地造訪着口腔的各個角落。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嘴巴逐漸發酸,唾液控制不住地持續分泌。
她覺得自己像一條被抛到岸上的魚,努力張大嘴巴喘息,只為多存留一些生命的氣息。
然而掌握她命運的人,卻遲遲不肯宣判,只是沉默地審視着。
終于,燈熄滅了。
法官開始宣讀判詞:“左下後出現齲齒,要補牙,平時要好好刷牙,特別是上曲面。”
唐雪年覺得脖子上懸挂的冰冷刀鋒短暫地移開了,忍不住做了一個深呼吸,慢慢坐起來,但接着又陷入了要補牙的持續苦惱。
牙醫先生公布完診斷結果,便收回手中的工具,坐回桌前,說道:“一會先去拍個牙片,看下這個齲齒的深度,有沒有到牙髓,也可以看下智齒的情況,牙痛可能是多方面導致的。”
接着他看了一眼桌上日程表,确認了時間,繼續說道:“我先給你開一些止痛藥,疼的時候可以吃一點,兩天後來複查。”
徐栖看醫生只是檢查了一下,以為問題不嚴重,沒想到還得來一趟,便問道:“那這個治療要多久?”他擔心會影響到後續的書展進程。
“如果程度不嚴重,當天就可以補好,如果需要根管治療,時間會長一些,大概需要來兩到三次,一個月左右可以完成。”醫生評估道,接着他不經意地問道:“你是病人家屬?”
徐栖一貫地喜歡開玩笑,便說:“不是家屬,勝似家屬,算是半個監護人吧。”
他以為醫生要交代督促病人的注意事項,便積極表明态度:“醫生,有什麽不能吃,要注意的,都告訴我,肯定監督到位。”
但牙醫先生似乎沒有理解這個玩笑,只是公事公辦地點點頭。
唐雪年有些慶幸今天不用補牙,于是便也走到桌前,看牙醫先生在病歷本上刷刷記錄着。
他用的是一只金尖黑管的鋼筆,筆鋒铿锵,有些力透紙背的意思,但是唐雪年卻覺得他寫得有些太用力了。
“候診期間如果有什麽不适也可以聯系我。”醫生遞過來一張名片,她探頭想看一眼,但徐栖接過去,和處方單一起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醫生看了看他們,低下頭去,緩緩蓋上了筆帽,“咔噠”一聲悶響。
拍牙片的過程倒是很快,十來分鐘便完成了拍攝。牙片也無需領取,會直接送到醫生處存檔,下次複診再來拿。
徐栖去停車場拿車,唐雪年在大廳等他。
她打開自己的病歷本看了看,滿紙都是難以辨認的狂草,能認得出來的只有日期,因為是數字寫的。
她想如果自己真的病入膏肓,大概是無法單從病歷看出自己得了什麽病。
末尾是醫生的簽名,流暢的弧線形,很漂亮,但是依然看不出來是什麽字。
這時一輛銀色的車駛來,她趕緊将東西收到袋子裏,小跑出去。
同一時間,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牙醫,正在站百葉窗前,看車輛緩緩駛離他的視線。
他今天如約成為了牙醫,多年前的玩笑竟然成真,可惜他的病人卻沒有認出他來。
***
十多年前,育陽一中,放學後的教室。
夕陽穿過窗戶,光束中細碎的飛塵輕輕飄浮,氣氛安靜。
今天有報考專業的指導講座,大部分學生都去了,冉雲陽因為早上去幫老師批改卷子,便沒有去,此時他坐在椅子上,開始做題。
“你長大以後想做什麽呢?”一個聲音問道。
這聲音緩慢而柔和,不像是要問人問題,而只是一個不經意的讨論,而這問話的人剛才吃了一顆咖啡太妃糖,于是這甜甜的氣味便緩緩纏繞着他。
他的注意力其實已經被這氣味吸引了,卻還沒放下手裏的筆,也沒有立刻回答。
他的大學印象皆來源于他哥,聲稱大學無比自由,而且會有大把可愛的學妹和學姐排隊跟他談戀愛。
但是他無論對學姐還是學妹都沒有很大興趣,只是想好好準備考試,至于未來要考哪所大學,考上了要學什麽專業,他都還沒有考慮。
畢竟選擇權,也要等考上了才能擁有。
他這樣自顧自出神了一會,那人的耐心卻還是很好,就這麽安靜地等他回答,只是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于是他便順着這個輕微的力道擡頭望過去。
落日熔金,灑在那人的臉龐,鍍上點點金粉,肌膚上的絨毛幾乎根根分明,一雙杏眼折射着琥珀色的光澤,裹挾着像要刻進他記憶裏的時光感。
他不知道為什麽在此刻感受到了心髒裏汩汩血液的流動,就像身處在萬籁俱寂的田野,擡頭便看到了漫天繁星。
他心裏驀然生出産生一種沖動,想要碰一碰這顆離他最近的星,看看這星光是冷還是熱。
他伸出手,指尖卻傳來溫熱細膩的膚感。
他回過神來,那細膩圓潤的臉頰,就在他手指若即若離的地方。但是這主人卻渾然不覺,以為他在玩某種新的觸摸信賴游戲。
是了,這人從來不願意稱呼這類似的練習叫治療,而一向覺得這是個和冉雲陽一起玩的互動游戲。
但是他自己卻吓了一跳,欲蓋彌彰地揮揮手,裝作驅趕飛蟲。趕緊把手收回,壓在另一只胳膊下,順便也把心頭的悸動一起壓下了。
他還沒從這樣少年心事裏回過神,那人卻突然喊了一聲痛,腮幫子緊接着皺了起來,是習慣性牙敏感犯了,但卻還是舍不得吐出嘴裏的糖,像是護食的小動物。
但是再怎麽不舍得也不行,還是去了醫務室,校醫先開了點止痛藥,并且叮囑說後面如果繼續疼痛,要去找專業牙醫,并且禁止這位病人繼續吃含糖的食物。
那人便捂着還隐隐作痛的腮幫,委屈地像個委屈的小朋友,冉雲陽看着實在有點好笑,便道:“張開嘴,我看看。”
其實她的牙齒很白,也很整齊,像一顆顆小糯米順次排列着,平時看也是一口好牙,但是卻不怎麽經用,于是他毫無良心地吓她:“右邊上面已經開始有點發黑了,繼續發展會長出小洞,以後所有的糖都要沒收。”
雖然冉雲陽的語氣,也是兇巴巴,公事公辦的意思,但是他眼光帶着安撫的笑意,于是她沒有被吓到,反倒是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如果,你是我的牙醫就好了。”
冉雲陽心裏還是莫名地開心了一些,此刻從心底認同,牙醫不失為一個對人類發展很有貢獻的職業,可以考慮。
他也沒想到自己選擇職業的理由,居然如此草率,卻又如此鄭重其事。
作者有話要說:
牙醫,其實真的是個不錯的職業(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