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傷懷
兩人不知不覺便在村子裏住了二十多日,駱謙體質強悍,加上慕雪的悉心照料,已經勉強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這期間慕雪去了幾次城裏,給無名山莊的人傳了消息,便一直陪伴在駱謙左右。居于山野的生活,沒有江湖恩怨,寧靜安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頗有滋味。冬日裏沒有太多的農活要幹,慕雪白日料理完了駱謙的事,而後便跟着王家大娘,織布、做些針線活,偶也和村上的女眷們聊上幾句。簡單平淡的生活,倒也輕松自在。
駱謙雖在養傷,卻也沒有閑着。每每慕雪外出,必定倚門相望,知道慕雪消失在視野才收回目光,蹒跚進屋。一來二去,和慕雪同行的女眷打趣他叫他叫“望妻石”。慕雪在外期間,駱謙經常關起門來在廚房做些吃食,在仙華山莊做的本就是下人夥計,如今做起這些也是得心應手,做得一手好菜。加之外表俊逸非凡,能言善道,風趣幽默,倒成了村裏衆女子眼中的紅人。每每慕雪外出,都能收獲一籮筐對她這位所謂的“夫君”的贊譽。
這日,慕雪同他吃飯,打趣道,“駱公子你如今可成了這村的紅人,下到十二,上到六十,對你傾心的人可是多得很啊。白日裏還是少出門,免得遭人記恨。”
“所以你這是吃醋了?”駱謙笑道。
慕雪倒是一怔,停了筷子說道:“我這是怕你駱大俠的老毛病又犯了,拈花惹草,禍害那些純良女子。”
原來她還沒有忘記自己是采花大盜的事。
駱謙笑着往慕雪身邊挪了挪,“既然夫人開口了,旁的女子我斷不會多看一眼。”
“誰是你夫人?”慕雪恨恨道,往碗裏戳了戳,繼續吃飯。
駱謙看她有些惱了,換了正經的語氣,認真說道:“我對你是真心的,此心可昭日月。”
“花言巧語。”慕雪想到他之前和其他女子有過一些風流事,慕雪心裏就不太痛快。
駱謙倒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繼續說道:“其實以前的那些女子,我并未對她們做些什麽。”
“誰信?”
“那些都是些嚣張傲慢,無理蠻橫的主,有的更是貌若天仙卻心如蛇蠍,我不過是給她們下了藥,讓她們以為自己被人所污。毀了她們的名聲,不過是給她們一個教訓,但我并未對她們做些什麽。當然,這時候旁人要是做點什麽,我就管不了了。”比如他的大師兄。
“像我這麽潔身自好的人,清白的身子定是要留給未來娘子的,怎麽能讓那些人污了去。”說得一本正經又無辜。
“咳咳”慕雪被噎到。
駱謙連忙給她盛了碗湯,“我說的句句屬實。”
“鬼信。”慕雪喝了口湯,悶悶道。
“大師兄可以為我作證。”
想到那位大師兄,慕雪只想說他是駱謙找來襯托自己的吧。但仔細一想,自己也曾見過幾名受辱的女子,的确身上沒有多餘的傷痕,也沒有那股淫~靡的味道,或許他說的真是真的。但也确實有見到□□血跡斑斑還留了男子濁物的。和他說的,倒也符合。
“我也就是将她們迷暈了之後丢到了荒郊野外,随後便離去了。至于有沒有其他男人趁機占了便宜,這就是她們自己的命了。”
聽他這麽說,慕雪又信了幾分。但想到初次見面他就出言輕薄,還各種伺機占便宜,臉上又不禁泛起薄紅。“說得自己多純良似的,我看骨子裏也就是個流氓,誰知道你說的真的假的?”
“千真萬确,如有半句假話,我駱謙願遭天打雷劈。”說着一雙漆黑的眼目光清澈地看着慕雪,那眼神活生生在說:看,我的眼神多麽真誠,哪裏是在說謊。
“好了好了,不說了。”慕雪差不多吃完了,收了碗筷。
洗碗的時候,腦子裏還是亂哄哄的。他的那些過往,和自己又有什麽關系?反正兩個人也不可能在一起,知道那麽多做什麽?但怎麽聽他說以前沒有碰過其他女人,自己心裏有隐隐有些高興呢?不要多想,不要多想……
慕雪洗碗洗得水花四濺。
而駱謙,坐在床上,嘴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慕雪的改變,他都看在眼裏。她不再是以前那個神色冷冷,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慕雪,臉上有了更多生動的表情。她會和別人交談,偶爾巧笑嫣然。做事的時候,依舊認真、細致,有種讓人感到心安的沉靜。雖然她不會主動向自己表示關心,但他在她的眉眼中看到了關切。他突然覺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值了。哪怕是死,他也無憾,至少在死前,他體會過了一把被人關愛的感覺。
——
天空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遠處的青山像蓋了一層白紗。一陣風吹過,走在路上的行人忍不住打個寒噤。王家院子了卻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模樣,王家媳婦今日臨盆,一家子忙得不可開交。農村人生孩子簡單,沒有請大夫,就找了村頭有經驗的穩婆,手忙腳亂地張羅開。慕雪也在房裏幫忙。
“一會疼了就使勁。”穩婆掀開被子看了看。
“翠花,別怕,生孩子不難,一會娘叫你使勁你就使勁。”王大娘抓着媳婦的手安慰着。
慕雪則是站在床邊,給她擦着汗,随時準備幫忙遞東西。
“啊,我疼——”又是一陣疼痛開始。
“好,使勁,再使勁,已經看到孩子的頭了。”
“翠花,使勁。”
慕雪看着她因為使勁臉漲得通紅,因為疼痛,面容都變得扭曲了。無數的影像在眼前交疊,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如墜地獄的晚上。下腹一陣劇痛傳來,有什麽東西直直地往下墜。她想要逃離,卻發現因為疼痛雙腿都打着顫,她摔倒在地,看着那些明晃晃地刀劍朝自己而來。後來自己疼得渾渾噩噩,有人将她抱起。她聽到有什麽在耳邊哭泣,她迷蒙的雙眼看着什麽正越來越遠。最後在一陣劇痛下她昏死了過去……
“哇哇——”
“孩子出來了。”
“謝天謝地,是個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慕姑娘,別愣着,快,幫一把,把剪刀和裹嬰布拿過來。”
王大娘的話将慕雪的思緒拉回現實,她連忙把剪刀和棉布遞了過去。她看着穩婆剪了臍帶,拿幹淨的布将嬰兒身上的血漬擦去。紅紅的一團,最後用白色的棉布包好,又包了一層藍色的。
畫面交疊,她仿佛又回到了蘇醒的那一刻,駱謙把一個臉盆遞到她的面前,白色的布血跡斑斑,上面是紅色發紫的一團,只是隐隐有人形,看不清五官。冰冰涼涼的一團就那麽躺在白布之上……
血房中,穩婆和大娘還在忙碌,沒有人留意到慕雪的神色異常。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邁着虛浮的腳步送穩婆出門的。
到了村頭,雪比之前更大了,環顧四周,蒼茫一片。風雪迷得她睜不開眼,仿佛天地都在旋轉,那些雪花紛飛旋轉,似乎形成一個漩渦,要将她吞噬。
“娘,孩兒好痛。”
“娘,快來救我……”
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耳邊嘶吼,那聲音竟是從四面八方來的将她團團圍住。眼前又幻化出了駱少華那張布滿疤痕的臉,惡狠狠的口吻,如地獄惡鬼,揮舞着小刀向她而來,“我要毀了你。”
“啊——”她捂着耳朵,尖叫着跑開。她想逃離,逃離那些折磨着她的畫面。她要逃離,要從那些痛苦中解脫出來。
不知跑了多遠,她在一片竹林裏停了下來。那些過往在腦海裏揮之不去,幾乎折磨得她喘不過去。
親娘離去的身影,顧乘風深情款款的臉,駱少華惡毒的眼神,孩子鮮血淋漓的身體……一幕幕在眼前交織,交替變換。“啊——”她驚叫着,提起真氣,向旁邊的樹木打去。
“砰——”二人合抱的樹木應聲倒下。
這還不夠,她有以手為刀,朝一旁的竹子砍去,噼裏啪啦,有的攔腰截斷,有的扭轉裂開,更有甚者,被她從中間用手劈開。她以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瘋狂地發洩着。
竹刺紮破了細嫩的皮膚,雙手已是鮮血淋漓,血滴落在潔白的雪地,開出一朵朵妖豔的花。她絲毫不在意,更是以自己的身體去撞一棵四人合抱的大樹,“砰——”大樹被撼動,落雪紛紛,砸下不少枯枝來。她自己也被撞飛,重重地摔在雪地裏,嘴角滲血。
身上傷痕累累,她卻感覺不到疼痛,只覺得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她躺在冰冷的雪地裏,側身蜷成一團,任由淚水決堤奔湧。此時,她不是無名山莊的大弟子,不再是堅如磐石,令人聞風喪膽的女俠,她不過是個傷痕累累的傷心人。孑然一身,千瘡百孔。
從地面傳來的寒意逐漸浸透她的四肢百骸,一如那冰冷的心。身上說不上是疼,還是麻木,軀體已不是自己的,她現在不過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那顆熾熱的心,早已凍結成冰,摔碎一地。
不知過了多久,一只手拂上了她的肩。有人在她身後躺下,伸出手,抱住了她的腰。那人将頭埋在她的肩窩,灼熱的氣息噴在頸側,“如果你痛,那我陪你一起痛。”說着他伸手去抓慕雪的手,把那冰涼而又血跡斑斑的手握在自己手中。
慕雪回過神來,立馬坐起來,她尚存的理智讓她不禁沖他吼道:“你瘋了嗎?”這麽躺在冰天雪地裏,一雙傷腿非得廢了不可。
“我沒瘋,我清醒得很。”他也支起上身,看着慕雪,語氣不容置疑。
“你回去!”
“我不走!”
“你走,我根本不喜歡你,我愛的是顧乘風,我一直以來心裏只有。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了,不管你對我多好,我也不會喜歡你的。”慕雪一番話說得決絕,但眼裏确實不争氣地泛起了淚花。
駱謙卻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反而長臂一撈,将她擁入懷中。“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與他人無關。再說,你若真的不在乎我,又為什麽要讓我走?既然你一絲一毫都不在乎,我凍死凍殘又與你何幹?”
“你放開,你放開!”慕雪無力辯駁,在他懷裏掙紮。
“我不放。”駱謙把她圈得更緊,“我駱謙生來就是個不祥之人,命裏注定多悲苦。小的時候,我想要的得不到。長大了,有能力了,得到了卻不想要。直到遇見你,我發現原來還有人可以在我死水無瀾的心裏泛起漣漪。我早已是喪家之犬,一無所有,你讓我看到了生命中還有值得在乎的,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不會放手。”
說着,他将慕雪拉到跟前,讓她看着自己,溫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淚水:“過去的事,就讓它們過去。不要用過去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哪怕你一無所有,至少你還有我。我自作多情也好,一廂情願也罷,你只要記得,我永遠在你的身後。”
“你為什麽這麽傻?我不值得。”這一番話,說不感動是假的。每每受傷之際,每每身處痛苦的深淵,她的身邊都是他。
他的臉上卻是清風霁月般的笑,“在我眼中,只有想要與不想要,沒有值得與不值得。其實我們都是一類人,不是麽?你有你的執念,我也有我的放不下。兩個人都身世飄零,累累若喪家犬,今後的路,讓我照顧你好麽?”
他的一番話,讓慕雪的情緒漸漸安定下來。慕雪沒有說好,沒有說不好,只是說道:“雪地裏涼,你趕緊起來,回去罷。”
她站了起來,拍拍二人身上的雪,将駱謙扶了回去。
晚上,慕雪替駱謙泡腳,一邊泡,一邊替他揉捏小腿上的肌肉,幫助他舒筋活絡。“你這是何苦呢?我和顧乘風的事你也清楚,我不值得你這麽做,你又何必苦苦糾纏?”
“值得。其實我們是很像的一類人,只是你沒有發現而已。而顧乘風,他雖然好,但因為有太多負累,他不是你的良配。你又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
慕雪也早已認清了顧乘風不是自己的良人這一現實,但她卻做不到完全放下。縱使放下了,她也做不到接受駱謙,她沒有那個勇氣再開始一次。而且,說到底,她其實并不了解駱謙。“你說我們是很像的一類人,可是我其實根本不了解你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想知道?”慕雪願意了解自己了,這便是一個好的預示。
“嗯。”慕雪低頭應了一聲,繼續幫他揉腿。
“不過,那似乎都不是些什麽好事。”
“你要是覺得不方便說,也可以不說,我不勉強。”
“那倒不至于,其實……”
在這個呵氣成冰的夜晚,在不經意間,兩人之間的關系正悄悄發生了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