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紫薇花開
額前的幾縷碎發被沾濕,慕雪也沒有感覺到,縱情于自己的簫聲中。這時她隐隐聽到有琴聲從遠處傳來,她的唇畔浮現笑意,她知道,她等的人出現了。果真,側了側身,只見雨簾中,一艘烏篷船正向這邊駛來,琴音袅袅,不絕如縷,樂聲哀怨,無盡思念蘊含其中。慕雪雖心中欣喜,但也沒有停下,與他合奏起來。天地間,兩個孤獨的癡心人就這麽遇見了,僅以樂聲訴說那無盡相思。
待兩艘船相聚不過兩丈時,慕雪收了簫,丢了傘,足下在船尾借力,縱身一躍跳到了對方的船頭。也不顧天還在下雨,躬身向船中之人行禮,“前輩有禮。”
“沒想到,我們竟會在這裏又見面。”
熟悉的聲音,慕雪擡頭一看,正是回春子。再看船頭的那少年,一臉剛毅,不是冷雲又是誰。冷雲,冷雲……這樣的結果有些出乎意料,但她馬上又恢複了平靜。
回春子見她還杵在雨裏,示意了一下自己對面,“既然都是老朋友了,還客氣什麽,進來坐。”
慕雪矮身走入,只見他面前擺了一架七弦琴,梧桐作面,白玉為徽,暗紅的漆面染上了歲月的痕跡。這琴她在仙人谷見過,是把好琴,卻不想他離谷之際,什麽也沒有帶走,卻唯獨帶了這琴,想必是有些原由的。
回春子一副閑散的派頭,提起了舊事:“當日我已經告訴了你藥引所在,可曾尋得?”
“尋得。”
“既已尋得,為何愁眉不展,曲聲之中盡是哀怨?”談話間,他将琴細細地擦拭了一番,用布包好,放在了一旁。
聞言慕雪也不隐瞞,大大方方說了:“天不遂人願,只可惜我終究是為他人做了嫁裳,如今他要娶別人了。”本是一件傷感的事,從慕雪口中出來卻是無愠無怒,竟有種歲月沉澱後的沉靜。
“那可真是一件令人傷感的事。”他擡頭看了慕雪一眼,眼中帶了幾分遺憾,但口氣依舊是平和的。
“來,老朋友見面,喝杯茶吧。”回春子給她倒了一杯水。
慕雪接過杯子一看,上好的龍井,幾片翠綠的葉子漂在水中,清香四溢。他倒是好雅興。慕雪接過抿了一小口,“好茶。”
回春子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身處在這湖光山色之中,忘記那些武林的紛争,泛舟湖上,彈琴品茗,這樣的生活,如何?”
“甚好。可是陳老前輩,你真的能放得下過去嗎?”
聞言,回春子的眼中閃過驚詫,但也只是一瞬,臉上依舊一片閑适。“我看你是被情傷弄糊塗了,都認錯人了,我何時說過我姓陳?”他給自己也倒上了一杯,閉上眼,品那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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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只是一瞬,但那眼神卻沒能逃過慕雪的眼睛,“我沒有認錯,您就是陳千恪,陳老前輩。”
回春子臉上不置可否,淡定地呷了一口茶水,煞有其事的說:“陳千恪,二十年前的快劍高手,老夫的确和他有過數面之緣,但是二十年,人海茫茫,早已不知故人去了何處。姑娘要找陳千恪,恕在下不能幫你。”
慕雪見他還在否認,依舊不依不撓道,“傳言陳千恪好品茗,擅彈琴,雖是快劍高手,也是江湖聞名的風雅公子。這幾樣,先生都符合。”
“哈哈,我雖為江湖中人,但有些風雅嗜好,也不足為奇吧。姑娘怎能就憑此斷定我就是當年的陳千恪?”
“憑我在谷中看見的衣冠冢,以及剛剛的那架琴,琴的一角刻了個月字。”果然,回春子的眼色有了變化,不再是波瀾不驚,但也沒有被識破的惱怒,而是變得暗淡。
本來慕雪只是好奇,回春子的花圃中怎麽會有一個無名小冢,而且花圃中多是些奇花異草,異常名貴,卻在那無名塚旁種了幾株紫薇,這花再普通不過了,與那些名貴的花草根本沒法比,而枝葉卻是精心修剪過的,可見對方的用心。而且那日,唐飛闖谷,回春子卻帶着人匆匆離開。當時她還只道是他灑脫。但今日在這陽城的鏡泊湖上再見到他,看到那架琴,再聯系他的種種嗜好,徒弟名叫冷雲,而且紫薇花正是當年冷月娥所喜歡的,将這一切串在一起,一切便都說得通了。當初回春子離開,只怕是早就有的打算,只為中元節回來給故人上柱香,只是恰巧唐飛在那個時候來了而已。慕雪繼續說道:“先生花圃裏那麽多奇花異草,卻獨獨種了幾株紫薇,并且精心修剪,只怕就是因為當年的冷月娥喜歡這花吧。而且,令徒的劍法,也已經暴露了。”那麽快的劍,劍招詭谲,能看出當年鬼劍的幾分風采來。
“好,好,果然聰明,枉我沒有看錯你。”回春子也不再狡辯,“只是,就算我是陳千恪又如何,我早已不問世事,武林之事與我無關。當初,在下願意賜藥,完全是因為你我有緣,但是,休要再讓我牽扯到武林中去。”
“可是,前輩就能忘記當年的奪妻之恨嗎?”當時慕雪說“天不遂人願”時,就在留意回春子的表情,她看到了他眼神中的痛楚,她知道他忘不了冷月娥。
果然,話一出口慕雪就看到回春子的嘴角抽動兩下,眸中閃過痛楚。随即他似怕被自己窺破般,轉過了身去,口氣冷冷:“老夫言盡于此,還望姑娘莫要糾纏。雲兒,送客!”
“前輩!”
“姑娘請回吧!不然休要怪在下不客氣了。”冷雲已經走進了艙裏,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要讓慕雪離開。
“前輩!”慕雪還在堅持。冷不防傳來了什麽碎裂的聲音,随即一枚陶瓷碎片飛了過來,從慕雪的臉邊擦過,釘在了後方的船篷上。有幾縷頭發被割斷,飄落在艙裏,只怕再近幾分,就直接劃出血痕了。“姑娘,回去罷!否則,不要怪老夫不留情面。”
慕雪雖心有不甘,但如今,僵持下去也得不了什麽好處,只得告辭道:“今日是在下唐突了,還望前輩見諒。”
說完,便起身走出了船艙,此時雨比來時又大了幾分。但她沒有猶豫,走入雨中,足尖輕點,飛身回了自己的船上了,掉頭而去。
——
中秋之夜,一輪金黃的圓月高懸在天空,街上家家戶戶洋溢着團圓的喜悅。孩童提着各式燈籠在街上追逐打鬧,有的一手提着燈籠,一手還抓着月餅,玩鬧之餘,咬上一大口,吃得腮幫鼓鼓。鏡泊湖上,游船如織。此等月夜,親友間租一條船出來,備上些瓜果,一邊吃着月餅,一邊賞月吹風,實在是惬意。
相對于外面的熱鬧與喧嚣,冷家舊宅卻是凄清冷寂,曾經的朱門高樓,都化作斷壁頹垣。慕雪今晚沒有再去湖上,而是派了兩個弟子去冷家墓地守着,派了兩個弟子留意着鏡泊湖上的情況,自己來到了冷家舊宅。陳千恪那個癡心人,這麽多年對冷月娥念念不忘,今晚多半會回到這裏重尋舊夢。
慕雪今日依舊是一襲白衣,在皎潔的月光下,籠着清冷的光輝。她無聲地走在這座荒廢的院子裏,恍若缥缈的狐仙。屋子廢棄已久,蛛網結得很厚很厚,空氣中飄散着一股腐敗的氣息。雖然慕雪拿着絹帕捂着口鼻,但還是有股黴爛的氣味鑽入,讓慕雪忍不住幹嘔了兩聲。喉間泛酸,但她還是強忍着不适,走在這片荒廢的院子裏。房子雖已破敗,斷磚碎瓦一地,野草已長得很高,但所幸植被沒有太大變化。慕雪憑着那一大片紫薇花,找到了曾經冷月娥的住處,花枝沒有人修剪,張牙舞爪地伸展着,紫色的花朵在月光下美得妖異。慕雪環顧了一周,雖亭子也破敗,水池也已幹涸,長滿野草,但當年,這必是一個雅致的小院。那個明媚如花的女子,想必也是集萬千寵愛的。
兀自想着,慕雪隐隐聽到了腳步聲,飛身而起,扒住椽柱,伏在梁下。不多會,只見一個青灰色的身影踏着月光而來,正是回春子。他随手折了幾枝紫薇花,拿在手裏,身後的徒弟則提着燈籠。
“吱呀”,破舊的門被推開發出沉悶的聲響,鋪面而來的黴味那讓徒弟拿手捂上了臉。回春子倒是毫不在意,大步走了進去。屋中燭光亮起,透過镂空的窗格,慕雪看見回春子走進了內室,把那幾枝紫薇花放在了內室的床上,他也随即坐了下來。
“師父……”
冷雲似乎有話說,但回春子卻只是擺擺手讓他出去。
冷雲依言出了門,正欲把門合上,卻聽見裏面說:“進來吧。”
冷雲站在原地正一臉莫名,裏面又發話了:“你既然要找我,就別在梁上藏着了,下來吧。”
聞言,冷雲擡頭一看,果真看見慕雪躲在檐下,大眼瞪小眼。慕雪被識破,也不再躲藏了,索性大大方方跳了下去。
待慕雪進屋,門在身後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你還真是不死心。”回春子沒有看慕雪,目光依舊停留在枕上。
“是啊,既然是摯愛,我又怎能輕易放棄。”慕雪說得坦然。
“好一個‘既然是摯愛,我又怎能輕易放棄’,如果當年,我肯放下我的驕傲,只怕就不是今日這副光景了。”說這話的時候,回春子轉過了臉,慕雪看見回春子眼中隐隐有淚光閃現。
——
這是多年前的故事了,那時他還不是回春子,還叫陳千恪,一個孤高冷傲的劍客,卻又是個極盡風雅之人。仰慕他的女子,自然不少。可他卻偏偏喜歡上了冷月娥,那個明豔如花,嬌蠻可愛的女子。她誇他琴彈得極好,她也想學,以後要和他合奏一曲。他便走了一座又一座城為她尋了那上好的梧桐木和蠶絲,親手為她斫琴。可惜等他抱着斫好的琴在她生辰那天去找她,卻沒有等到意料中的欣喜,而是冰冷的一句“恪哥哥,對不起,我已心有所屬”,一日從雲端摔到低谷。那時的他年輕氣盛,爽快地解除了婚約,拂袖而去。卻不知,他的潇灑不過是年少輕狂,而那份愛卻早已深入骨髓,割舍不下。
呵,不過是幾句甜言蜜語,她卻義無反顧地投入了另一個人的懷抱。以至于後來為了那個男人,把命都搭上了。
愛而不得,自古都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
“後來,伯父因為月娥的事一病不起,不過三個月便去世了。冷家落敗,過去的仇人也借機尋仇。我當時從外面趕回來,終究晚了一步,冷家大半的人人都已死去。我只是找到了雲兒,帶着他離開,隐居仙人谷。我給自己起名回春子,渴望有妙手回春之能事,可是逝去的終将回不來了。”
“她是我的摯愛,可是當年的我,心高氣傲,只是想着她會後悔,會回來找我,卻連争取都不曾。也許當真是有緣無分。”
他說這話時,慕雪看他眼中淚珠滾落,摔碎在了紫薇花上。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