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秦宮二三事04
? 王後跌坐在矮榻上,怔怔地流下淚來。
她說,他曾經那樣愛我,殷殷切切,羨煞旁人。
她說,他親口對我父王許諾過,要一直緊攥着我的手,一世都不放開。
她說,我漸漸變得衰老,他也漸漸地感覺到厭煩。随着宮中新近的美人越來越多,他來我這裏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他說我是一國公主,應當有公主的風範。呵……風範……
冰冷的銅鏡靜靜躺在青石地板上,倒映出雕花的屋梁。整間宮室的氛圍陷入了一種極致的詭谧當中,宮女們低垂着頭沉默不語,王後面色蒼白,喃喃地說着一些自己才能聽懂的話。她摸索着打開案上的匣子,從中取出一枚渾圓潤澤的明珠,狠狠地捏在手心裏,直捏得掌心發紅。
女官獻上一個藥缽,然後悄無聲息地退下。
王後将明珠丢到藥缽裏,看着它骨碌碌地滾到中間去,然後狠狠地将它碾碎。明珠在藥缽裏被碾成粉末,混着她鹹澀發苦的淚滴,黏成了一團又一團。
珍珠的粉末能滋養容顏。越是珍貴的明珠,就越是能夠讓人永葆青春。
但是現如今,這些已經沒有用了。她想要悅己者容的那個人,早已經厭倦了她枯萎和粗糙的模樣,轉投向那些嬌□□子的懷抱。那些楚國、齊國、晉國的宗室女們,一個個地在她面前耀武揚威,向她炫耀大王的恩寵,暗地裏取笑她的不自量力。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她早就,輸了。
“我真的……好恨……”王後喃喃自語,狠狠地在藥缽裏碾壓那些糊成一團的明珠粉末,聲音嘶啞得說不出完整的字句來。那些明珠的粉末泛着淡淡的光澤,卻如同那些美人嬌嫩的肌膚一般刺目。
她狠狠地将藥缽連同明珠粉末一起摔在地上,雙手捂着眼睛,嘶啞地嗚咽出聲來。
冰涼的水痕從她的指縫間滑落到手背上,又沿着手背慢慢暈染到衣袖上。繡有暗青色雲紋的寬大袖擺一點點變得濡濕,王後的嗚咽聲也愈發地低悶嘶啞,聽得人心中難過。
女官有心想要勸說王後莫要悲傷,卻連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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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十二歲起便跟在王後身邊,比誰都清楚王後對大王情根深種,也比誰都清楚大王曾經對王後恩寵有加,恨不得将天上的星子都摘下來捧到王後面前。但是現如今,一切都變了。
那些年輕嬌嫩的美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被送進宮裏來,而王後已經老了。
色弛則愛衰,這是後宮裏千百年來最可怕的現實。
王後低低地嗚咽着,周圍沒有任何一個人膽敢上前來勸她。她的聲音漸漸變得嘶啞,最後連抽泣的力氣也被抽幹了。女官捧着一個銅盆,在王後面前跪坐下來,輕聲說道:“王後,擦一擦罷。”
王後嘶啞地說道:“擦淨了又有什麽用呢?”
話雖是如此,但那些淚痕還是要擦幹淨的。宮女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來,擰幹帕子,又小心翼翼地替王後擦拭着面容。方才那一陣嗚咽,已經讓王後眼睛腫得像桃子,愈發地神色猙獰。
她任由宮女們将污漬擦淨,又吩咐宮女們替她補妝。年少時她肌膚嬌嫩,面如敷粉,但是十多年的宮廷生活,早已經磨去了年少時的傾城容色。她等宮女們上完妝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嘶啞着聲音說道:“走罷,随我去見一見芈八子。”
王後指的是女官和貼身宮女,至于抱着包裹站在宮室當中的葉清霜,已經暫且被她遺忘了。
女官思忖片刻,将銅盆遞給一位留侯在旁邊的粗實宮女,然後請葉清霜在此地留侯片刻,便跟着王後離開宮室,去見那位身懷有孕的芈八子了。
葉清霜抱着她的小包裹,呆呆地站在宮室中間發愣。
冷風卷着幔帳呼嘯而過,吹拂在她的面頰上,微微的有些冰涼。她呆愣愣地撥開幔帳,望着王後和宮女們遠去的背影,喃喃地說道:“凡俗世界的王後,都是這樣争寵鬥狠的麽?”
她想起自己娘親一閉關就是三五十年,一枚駐顏丹就能永葆青春,從來都不需要擔心容顏衰敗。至于她爹——雖然她爹奉行極致的完美主義,容不下她這個唯一的污點存在,但是對于她娘來說,這種極致的完美主義,卻變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情比金堅:
一旦認定了自己的道侶,那就永遠不會背棄。
“凡俗世界的争寵鬥狠,果然比修真界還要可怕啊……”
清霜姑娘呆呆愣愣地站在宮室當中,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頭疼。
按照她在凡俗志裏讀過的那些記載,一國王後就是世界上地位最崇高的女人,如果她想要安安靜靜地修煉到築基,不受世俗雜事的紛擾,那麽最好是得到一國王後的庇護,才能最大限度地免去世俗紛争,安心修煉。但是眼下這位王後,日子似乎不大好過啊。
她要不要,幫一幫這位王後呢?
葉清霜抱着小包裹,認認真真地思考起了人生第一件大事。
王後帶着宮女和随侍的宮廷女官,不多時便來到了芈八子居住的寝宮裏。芈八子自從進宮之後,吃穿用度樣樣都是比照美人品級賜下來的,由此可見大王對她的恩寵,究竟到了怎樣一種喪心病狂的地步。王後站在宮殿門口,深深地吸氣,嘶聲吩咐道:“進去通傳。”
王後的聲音比往常要嘶啞一些,面上的容妝也比往日要精致一些。粗使宦官們左右看看,最後推了一位年紀最小的進去通禀,接着小心翼翼地将王後請到殿中安坐。
芈八子如今僅僅只是一個八子,沒有資格居住單獨的宮室,所以就與齊美人住在了一起。在大秦後宮之中,美人的品級比八子要高上兩級,所以那位齊美人才是這座宮殿真正的主人。
王後忽然駕臨這座宮殿,齊美人難免要過來探聽一二。
這位齊美人自幼生長在齊國宮室之中,雖然秉性驕橫,但是看人的眼光卻是不差。她很快就從王後的面容上分辨出來,在那些厚厚的脂粉下,王後眼睛腫得像兩枚核桃。
齊美人回想起芈八子剛剛傳出來的喜訊,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
看樣子,王後是要來興師問罪了呀……
齊美人一面派人去傳喚芈八子,一面閑閑地撥着指甲說道:“恕妾身子不便,無力問安。”她那雙手纖細瑩白,十指細嫩如春蔥,指甲上淡淡地塗了一層大紅丹蔻,看起來極是嚣張刺目。
王後緊緊地攥着拳,幾乎要在手心裏掐出血痕來。秦王子嗣單薄,後宮有子女者甚少,這位美人月事已經延後了一個多月,加上自己本身也是一國公主,所以才敢在她這位王後面前如此嚣張。
但是,她今天的目的是芈八子,不是這位驕橫嚣張的齊美人。
王後深深地呼吸幾下,告誡自己莫要焦躁,然後淡淡的嗯了一聲。
她不打算應付這位齊美人,但齊美人卻不想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齊美人趁着王後平複心情的當口,笑吟吟地說道:“王後容禀,前些日子妾接到父兄來信,說是周天子有意将王姬下降秦王呢。想來大王他一表人才、英武勇毅,就連天子也忍不住要拉攏……”
“田妫!”王後猛然站起身來,死死盯着齊美人,眼中隐隐有些泛紅。
“王後還是莫要動怒為好,省得又氣壞了身子。”齊美人閑閑地說道。
秦王之上,還有周天子。
諸國公主之上,還有王姬。
如果周天子真的将王姬下降給秦王,她這個王後就必須要自降品階!
王後死死地盯着眼前這位美人,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剝。齊美人依然閑閑地撥弄着指甲,似乎那些大紅丹蔻比王後更加吸引她。約莫兩刻鐘之後,有兩個宦官戰戰兢兢地上前來,說是芈八子到了。齊美人輕輕“哎呀”一聲,抿唇笑道:“那妾就不打擾王後與芈姬敘舊了。妾告辭。”
她抛下一個重磅消息之後,又像是沒事人一樣雲淡風輕地走了。王後今天接連受到兩次沖擊,險些站不穩身子。女官上前扶住她的手,又輕輕喚了一聲王後,目光中甚是擔憂。
“你先回宮去。”王後澀澀地說道,“替我寫信詢問父兄,王姬下降的消息是真是假。”
“……奴謹遵王後之命。”女官低低地應了一聲,又吩咐宮女們看好王後,便回宮寫信去了。
王後緩緩坐在矮榻上,沖那兩位宦官點了點下颌:“傳她進來。”
芈八子很快就被傳喚進來,并且恭謹地向王後問了一聲安。
比起那位驕橫且嚣張的齊美人,芈八子看起來要安分溫良得多,很切合詩經上“宜室宜家”的評述。她一身淺淡色的衣裙,以青絲縧束腰,平靜地伏跪在王後跟前,語氣沒有絲毫的起伏。
王後眼中忽然又湧起了淡淡的酸澀之意:“……你有身孕了。”
這句話并非是诘問,而是陳述。
芈八子依然伏跪在地上,語氣平平穩穩,沒有半點波瀾:“回王後的話,妾蒙大王恩澤,随侍在側,确已得幸征蘭,實不甚感激之至。”
征蘭,也就是身懷貴子的意思。
王後狠狠地瞪着她,幾乎要咬碎自己的後槽牙。
芈八子依舊安安靜靜地伏跪在矮榻前,沒有半點不耐的舉動,更沒有擅自起身的意思。王後盯着她沒有半點釵環的鬓發和頸間那枚圓潤的瑪瑙,硬生生刺痛了自己的眼睛。
那一枚瑪瑙,比大秦後宮裏所有的首飾加起來都要貴重。
她曾經向大王讨要過那一枚瑪瑙,但大王拒絕了她。轉眼間,這枚瑪瑙就到了芈八子這裏。
血紅的瑪瑙瑩瑩潤潤,比世間任何一顆明珠都要晶瑩透亮,也映得芈八子的脖頸愈發雪白。王後緩緩地站了起來,指着芈八子說道:“你……”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從宮室外傳來,緊接着一雙金線壓邊的皂靴。王後擡起頭來,眼中的酸澀之意猶甚幾分,但最終卻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去,喚道:“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