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走了2公裏的路,王蔚終于到家,喝了口水,并沒有多停留。到供銷社買了兩打燒紙,王蔚用錢印子仔仔細細地将燒紙印上圓圓的銅錢,攆開呈一個個的圓扇,連同香燭一起拎着,徒步爬上了山。
正午的烈日灼人,最勤快的莊稼人都不會在這時候下地,王蔚卻絲毫不覺得熱。跪在奶奶墳前,王蔚一邊燒,一邊跟奶奶絮叨着自己中了1億彩票的事,又說了自己考上了魯大數學系,今天就要走了不能常來看她……林林總總、唠唠叨叨,等說完的時候,只覺得兩個膝蓋已經沒有了知覺。
腳步蹒跚的下了山,王蔚就着井裏的涼水洗了澡,換了身幹淨的衣服,從奶奶當年陪嫁的木頭大衣櫃底下,拿了厚厚的一沓手稿。這是王蔚從小學畢業開始,一點點積攢的稿件。筆跡從稚嫩歪曲,到後來的鋒芒硬挺。甚至從紙張泛黃的程度,就能夠看出,這些手稿年代的遠近。
王蔚從小家境貧寒,奶奶年輕時候手巧,是十裏八鄉有名的裁縫。從她手裏出來的衣服,樣式不說新潮,卻針腳細膩,合體舒适,因而飽受周邊的中老年人的歡迎。至于年輕人,當然是更青睐縣城明亮櫥窗裏的新潮服飾的。然而,随着奶奶年事漸高,眼睛花了,做衣服開始常常走錯線。王蔚奶奶是一個多麽要強又要求完美的人,做出來的衣服稍微有一點兒瑕疵,都要重新返工,因而做一件衣服的時間,常常是年輕時候的兩倍甚至是三倍。
每當看到奶奶辛苦操勞卻無能為力,王蔚心中就會湧起一股強烈的願望,能幫助奶奶,給這個一貧如洗的家庭增加哪怕一分錢的財富。可是他人小,沒有哪家工廠肯收他這樣的一個小孩子。跟随奶奶學做衣服,可這是技術活,又豈是一朝一夕能夠學會的呢?王蔚也曾跟着隔壁本家的老王叔出門拾過廢品,可是當他滿手髒污的,拿着一整天勞累收獲的3塊錢遞給奶奶的時候。遭遇的,不是誇贊,卻是有生以來,第一頓打。
當時小小的王蔚滿心委屈,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只記得最後奶奶斬釘截鐵的一句:“奶奶就算累死,也不要自己孫子碰一下這髒污的東西!”
從那以後,王蔚便染上了嚴重的潔癖,一天恨不得洗十次手,更容不得自己身上沾染一絲一毫的污點。
不能拾垃圾,有什麽東西是沒有成本又能換錢的呢?
“稿費”,五年級的王蔚,第一次從語文老師的課堂上聽到了這個詞。在語文老師的幫助下,王蔚第一次嘗試在市裏辦的面向小學生的報紙“小荷”上,發表了
第一篇文章《我的奶奶》。文字也許不那麽凝練,用詞也略顯稚嫩,情卻真。出乎意料的,這篇僅僅400字的文章,被取用了,換來了一張嶄新尚且泛着油墨味道的5元錢。
王蔚永遠記得,當他拿着語文老師給的樣刊和5元錢回了家,挺着小胸脯給奶奶一字一句的念誦的時候,奶奶臉上自豪而愉悅的笑容。
“這才是能花的錢!”奶奶用他那粗粝的手撫着王蔚燦爛的笑臉,道:“我的蔚子,是将來的魯迅,高爾基!”
在從小沐浴在紅色光芒下的奶奶看來,魯迅高爾基,就是這世界上最大的文豪了。那,就是王蔚的将來,一個光輝燦爛的未來。
其後的7年裏,王蔚寫過1000多篇稿件,平均2天1篇,就算是在臨近高考的時候,都沒有中斷過。早些年的時候,王蔚的稿件幾乎是十投九空,剩下的一個不空,是報社/雜志社編輯的鼓勵和退稿信。
這些,對于大人來說都難以忍受,更別提是王蔚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長時間,持續不斷的挫折,足以擊破一個孩子的自信,就算王蔚從小早熟,也不能幸免。王蔚的奶奶卻對想要放棄的王蔚,說:“魯迅都有被人退稿的時候咧。沒事兒啊,再寫一篇試試,或許下一次就能被錄用了呢?”
然後,王奶奶就會把王蔚被退回的稿件一張張收起來,裝進箱子裏,壓在裝有家裏房地契,戶口本等重要文件的小匣子下面。
Advertisement
好在,王蔚命裏注定不是庸人,一次一次的下一篇,王蔚的文筆在不斷的歷練中進步。慢慢的,十篇中一兩篇被錄用,十取三四……到後來,甚至有編輯在當月沒有合适稿件的時候找王蔚約稿。
王蔚這樣名氣不大的散人作者,稿費當然不會太高,卻在高中三年,奶奶漸漸喪失勞動力的時候,扛起了家裏兩口人的衣食住行。
看着那疊稿子,良久,王蔚才從回憶中走出,伸手從那疊手稿最頂上拿起了一本裝訂在一起的信紙,那是一篇中篇民俗小說,是王蔚準備投在《小說周刊》上的,以兔朝南部邊境一座小城為背景,描繪了廣西邊境與越南接壤地區特有的風土人情,寫一個中國小夥兒在邊境市集上認識了一位美麗的越南姑娘,兩人雖然語言不通,卻漸漸相識相知。然而,好景不長,兩人相識一年後,中越戰争爆發,戀人成了敵人。小夥兒所在邊境小城裏的小夥子紛紛參戰,小夥兒卻因為愛人的緣故,不願對越南人拔槍。直到身邊的親人一個個在戰争中死去,小夥子冒着戰火,最後一次約見了心愛的姑娘。面對戀人絕望的眼淚,小夥子決絕轉身,最終還是抗起了槍,沖進了戰火。一段跨越了國境的愛情故事,悲劇的結局。
兩人相知相戀時,那一段淳樸的愛情故事,以浪漫抒情的文風抒寫,似詩如畫。戰火突起,劇情轉而波瀾壯闊,直到男主人公被槍林彈雨所淹沒,讓人胸中不由湧起一股家國天下的愛國情懷。由于故事的框架很大,又有許多資料需要查找,王蔚從高一就開始寫,直到高考前才終于完稿。開頭兩章王蔚已經郵寄給相熟的編輯探讨過,那位編輯一看開頭,便覺得十分驚豔,甚至覺得,如果這篇小說的每一章都是第一章這個水平的話,甚至有可能參與明年茅盾文學獎的評選。于是與王蔚商定了高考後的暑期檔開始連載,每周兩章,連載周期6個月。這篇小說到今天已經連載了一個月,王蔚打算今天就把下半月的4章稿件郵寄給編輯,順便打個電話問一下讀者反響。
為了防止折角,王蔚将稿件小心放進了書包帶拉鏈的夾層裏。随後,甚至沒有帶一身換洗的衣服,就這樣出了門。
将街門的銅鎖上鎖。
“再見……”
王蔚轉身,像是告別了一個時代。
坐村村通的小面包,王蔚一路坐車重新返回縣城。由于幾乎一夜未睡,又身心疲憊,在小面包晃晃悠悠的催眠中,王蔚忍不住睡了過去。即使陷入了深睡,王蔚的身體還是下意識得雙手抱胸,同往常無數次坐車時一樣,護住小背心上裝錢的位置,免得被扒手鑽了空子。
這時候,鄉間的路還只是修了大道,通往各個小村子的小道還是泥地,颠簸是正常的。不知什麽原因,小面包車忽然間急剎車,沒有系安全帶的王蔚,由于身體的慣性,猛地向前倒去,一下子撞在了前座的靠背上。
“怎麽開的車啊!”“作死的呦!”“哇啊啊啊啊——”乘客罵罵咧咧的聲音中夾雜着孩子的哭聲,整個車上亂糟糟的。
“車胎爆了!從車站到馬家,每人5塊錢,交錢下車!”司機說着,直接從駕駛座上跨過來,和售票員一起堵在面包車唯一的一個出口上,防止車上的乘客趁亂逃票。
“你也不怕傷天理,不把我們送到地方兒,還好意思收我們的錢!”一個大娘高聲沖司機抗議。
“就是!怎麽着也得給我們打個五折!每人兩塊五!”一個穿着賣化肥贈送的T恤的大漢沖司機嚷嚷。
“行啦行啦,老子半路上車胎爆了已經夠賠錢的了,哪裏有那個閑錢再給你們省!一分錢不講,再嚷嚷,有本事下次別坐我的車!”司機堵在門口,半分臉面也不講的樣子,說。
聽司機這麽說,一車的人頓時啞了火。誰也不敢說下次再不坐這司機的車,誰讓從縣城往下面鄉鎮走,就着一趟車呢?不坐人家的車,下次進城拿步量啊!
坐在第一排的一個學生樣的年輕人率先交錢下了車,剩下的人,雖然仍不滿意,卻還是罵罵咧咧的陸陸續續下了車。王蔚坐在車子最後面5人坐中間的位置,直等着前面的人走的差不多了,這才從座位上起來。從口袋裏掏零錢要付賬,手剛伸進褲子口袋,手指頭卻順着另一頭遛了出來。
“小夥子嘿!被人劃了褲子啦?下次坐車啊,記得別睡覺。”坐在王蔚旁邊的一個老大爺道。
“呦!掉了什麽?多少錢啊!”老大爺旁邊的大娘問,眼睛裏帶着些許的憐憫和更多看笑話的幸災樂禍。
“沒多少,就車錢。”王蔚淡淡的道,其實口袋裏除了一開始放在外面要付車錢的10塊錢,還有他那塊老舊的屏幕都快看不清的諾基亞手機。
“丢的錢倒是不多,就是可惜了這麽好一條褲子!”大娘看王蔚丢的錢不多,又轉而說起了王蔚的褲子。
“沒什麽,回家縫一縫,當好褲子穿。”王蔚說着,看前面人走的差不多了,從座位上起身,就往車門方向走。
那大娘眼見着王蔚沒有為丢錢的事兒而傷心跳腳,頗有些沒意思的咂咂嘴也下了車。兔朝人有時候就有這樣的劣根性,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別人越難過,他越高興。
馬家,距離縣城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正正好5公裏。2010年通往鄉鎮的四級公路上,可沒有出租車。這點兒距離,若說在平時,王蔚還看不在眼裏,可是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王蔚經歷了太多事,當腳踩在地面上的時候,王蔚覺得自己的腿有些軟。
一起下車的乘客打電話的打電話,步行走的步行走,很快都四散離開了。很快,就剩下王蔚一個人站在路邊的道牙子上,額頭滿沁着一層虛汗。
“呦,小孩兒,又見面了!”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後,一個不怎麽熟悉的痞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