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顧千之罪 (2)
只腳,想要收回去,似乎也收不回去了。
當晚,顧千江被錦衣衛接管了。顧諾也落到了白英手中,任小孩再哭鬧,也見不到父親。
倒是陳曦與顧千江見了一面。
陳曦問他,“你手段如此,完全可以在我出手前逃得遠遠的,為什麽回來?”
顧千江輕笑,“因為娓娓姑娘手段厲害,我打不過她。”
“不對,”陳曦搖頭,他對娓娓有一定了解,“只有在我們面前殺你那次,她才真正出手。之前,她從來沒出手過。我問過白英等人,他們過去時,你與娓娓不過是用尋常武功對打,娓娓根本沒對你用術法。”
顧千江似笑非笑,“陳公子不能這樣說。畢竟她那樣會術法的人,就算使用術法,讓我們正常人看不出來,也是難免的。可是事實落到我們身上,卻是真實存在的。這個小姑娘太可怕,陳公子莫被她騙了。”
陳曦面無表情地看他,半晌,“你這樣說,我們便無話可談了。”他起身,“但你想得到的東西,有我在,你恐怕也不能如願了。”
“哦,我想得到什麽?”顧千江随口問。
“你就是證據,你要借我之手回京,把衛家滅門案的真相公布于天下。”陳曦淡聲,“可惜沒我的配合,你別想回京。我現在就能殺了你。”
他轉身就走。
顧千江這才變了臉色,“陳公子!陳公子你稍等!陳……小沈大人!”
他到底變了稱謂,喊陳曦一聲“小沈大人”。
而原本,陳曦本就姓沈名辰曦。陳曦之名,是為方便他在外行走時所化。
陳曦回頭,輕笑着瞥顧千江一眼,肯定嘆道,“你果然認得我。”
顧千江苦笑,向他拱了拱手,垂下眼,“一開始沒認出。但小沈大人威名在外,任職錦衣衛,相貌又如此……如此出衆,普天之下,種種巧合之下,除了小沈大人,也沒有第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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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曦笑一聲。
聽顧千江低聲,“小沈大人,請恕下官之罪。我一直不與你明說,是不想把你牽扯進來。我一開始不知小沈大人的為人,此次同行,我才知小沈大人乃真正光風霁月坦蕩無垢之人。你追查我至今,不是出于私心或為利益所惑,而是你真正覺得我有罪。我如此肮髒污穢之人,看低了小沈大人,對小沈大人百般猜忌,才到今天這一步。望小沈大人勿怪!”
陳曦側頭,扶額,笑罵一句,“別把我說的那麽好。我自己知道自己為人,我沒有你講那麽無私。說吧,你到底要做什麽?”
顧千江仍然低着頭,“我要做的事,小沈大人莫要管了,否則會給小沈大人你帶去災難。”
陳曦面上的笑意收了,他地位如此,家境如此,顧千江仍說會給他帶去災難。那背後之人,到底何等地位?竟連他父親也壓制不住?
不會真的如他之前所猜的那樣,顧千江背後的人,真的是聖上吧?
陳曦心中發苦:若是真的是聖上、是聖上的話,他是萬萬不會再追查下去的。
他尚沒有崇高到為了追查真相、而致錦衣衛于不顧、致沈家于不顧的境界。
顧千江道,“我不需要小沈大人做什麽,小沈大人該做什麽就做什麽便是。按照正常流程,我殺了這麽多朝廷命官,小沈大人該押送我進京,直接進北鎮撫司。我的事情,恐怕聖上會親自過問。”
“你要與聖上對峙?或者告禦狀?!”陳曦反應很快,他看顧千江一眼,越發肯定,“你手上有證據!”
顧千江無言,算是默認了。
陳曦心中哀嘆——他果然卷進了了不得的事情裏面,真是,好生麻煩啊。
算了,目前就先按照顧千江所說,照着流程走下去吧。如此燙手山芋,陳曦也有點想甩開了。
顧千江被錦衣衛全盤接管後,衛初晗再沒見過顧千江。衛初晗問起陳曦,陳曦讓她死心。因顧千江現在的罪名太複雜,錦衣衛不可能讓人去看他,與他通話。被拒絕後,衛初晗也沒想別的辦法。
因為事實上,她也覺得到了這一步,沒什麽值得讨論的,該知道的都能猜出來,不知道的,到了邺京也會知道。她處理了一些人,顧千江也處理了一些人。對于衛家滅門案來說,顧千江真的沒什麽值得指責的。
他仁至義盡了。
幾乎是拿性命玩這場游戲。
衛初晗已經預料到了顧千江的死亡。
他還是希望她活過來,就能好好活下去,不要因為殺人之類的事,落了罪名在身上。所以能做的,他都做了。
他是最盡心盡力的一個人。
想她父親,也會覺得愧疚他——不過少時憐憫,收留了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冷心冷肺,無善惡之念。到頭來,卻拼盡全力來還衛家的養育之恩,還衛家一個公道。他把能賠的東西,全賠進去了。
而他自己,什麽也沒有了。
哦,還有顧諾。
最可憐的人,便是顧諾了。
才失去了母親,過段時間,他也會失去父親。
上一輩的選擇,要他這個無辜之人承擔後果。
他母親做了太多錯事,他父親卻用整個生命來償還。如今,對這個小孩,衛初晗早已迷失,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所以當白英匆匆找過來,說顧諾身體滾燙、又病了時,遲疑了一下,衛初晗就跟着去看了。那晚,是她第一次照顧生病的顧諾。顧諾這個小孩很麻煩,他身體糟糕,一堆毛病,可是他的父母都沒法管他,作為姨母,衛初晗必須照顧好他。
腦海中,不覺想起九娘曾經說過的話——
她與衛初晴心意相通。
若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做好那些繁瑣的事,能定一大堆規矩約束顧諾,那這個人,只會是衛初晗。
半夜,小顧諾醒來。依偎在衛初晗懷中,睜着明亮的眼睛,輕輕叫一聲,“娘。”
衛初晗摸了摸他的臉,便換人下去熬藥。
只這麽會兒功夫,顧諾眼中神采就落了下去,他叫道,“姨母。”
“嗯。”衛初晗這才應了聲。
“姨母,我爹爹……他怎麽了?”含着一汪淚,顧諾問她,“他是不是像我娘一樣,也不要我了?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他們都不要我?”
因為你的出生,就是錯誤啊。
衛初晴非要你活下來。但你,本是不該活下來的。活下來,就要承擔上一輩的恩怨痛苦,何其可憐。
“姨母,是不是我以前總罵爹爹,不想認他,所以他不要我了?”顧諾懵懂地問,“我錯了。我認錯,可以讓爹爹回來嗎?”
“小諾,”衛初晗抱着他,輕聲,“你要知道,有些錯誤,是只能用生命償還的。認錯,不僅是一句道歉那麽簡單。你要記得。”
“我爹也這麽跟我說,”顧諾眼中的淚掉落,“可是我聽不懂。”他伸手抹眼淚,“為什麽你們都這麽奇怪,你們總在吵什麽?我很害怕,你們都走了,我一個人怎麽辦?你們為什麽要留我一個人?我不懂。”
很多事情,一個小孩子都是想不明白的。
大人太偏執,大人太殘酷,罪孽卻留給小孩來。
衛初晗輕輕摟抱住他,問,“小諾,你爹有說過,讓你以後去哪裏嗎?”
“他說他很忙,不能一直管我。他給我找了新爹娘,要人帶我去。”顧諾不停地擦眼淚,“他要我背下來,我不想背,他就不給我飯吃。可是我不想要新的爹娘,我只想要他們。但是他不管我。我娘說我慢慢跟我爹說,只要我不着急,慢慢地說,我爹理解了,會尊重我的。可是不一樣,不是這樣的!不是我娘說的那樣!我跟爹說了,他也沒有理解,也沒有尊重他,他還是要給我找新爹娘,把我送走!”
顧諾仰起小臉,白皙的小臉,眼睛像衛初晴,鼻子像顧千江,嘴巴,卻是他自己的,“姨母,你求求我爹吧。”
“你爹要把你送走?”衛初晗明白了,心中一鈍,生疼生疼的。
顧千江知道自己的結局,所以他要把顧諾送出去,給他找了新的家庭,讓他在別的家庭平安長大。那家人,必是他千挑萬選的,家庭和睦,絕不貧困,甚至還能諒解顧諾脆弱的神經、虛弱的身體,持千百份愛心對待顧諾。
顧千江不會委屈自己的兒子。
可是、可是……可是為什麽他不找她呢?
她是顧諾的親姨母!
縱是她恨衛初晴,可是到如今地步,顧千江已經補償了那麽多,衛初晗再厭惡衛初晴,也不至于把恨意,落到顧諾身上。
但是,從頭到尾,顧千江都沒有提起,連問一問都沒有。他根本沒想過要把顧諾托付給衛初晗。
衛初晗心中落淚:師兄是不想為難她吧?在他想來,顧諾是個麻煩,是衛初晗一輩子不想碰的麻煩。顧諾的母親把師妹害成這樣,師妹斷然不會養顧諾。他不願意小師妹為難,所以連問都沒有問。
顧千江是這樣的……最深沉的心意,也埋在最底下。千難萬難,頭也不回。
選擇了一條路,絕不回頭……他絕不回頭!
衛初晗俯身,抱住這個哭泣的孩子,“小諾,日後,你跟姨母住。姨母養你,好不好?”
“那我爹呢?”顧諾睜大眼睛問,“他真的不要我了嗎?”
“沒有,他要你的,”衛初晗低聲,“可是他很忙,他有急事,他要去遠方。他會回來看你的。在那之前,你跟姨母住,好不好?”
“好!”顧諾抿嘴,有些秀氣地一笑,摟住衛初晗脖頸,“姨母,你跟我娘好像。你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就覺得是我娘在跟我說話。我很喜歡你的……但你好像不喜歡我。我就不去找你,不去理你……可是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
他又遲疑,“可是那天,我娘死的時候,為什麽你也在?是不是你殺了我娘?”
他往後退,“你要是殺了我娘,我也不喜歡你!等我娘回來了,我幫我娘罵你!”
衛初晗微笑,“沒有,你娘是得病死的,我沒有殺她。”
于是顧諾滿意地點頭,又不好意思地重新依偎到了她懷裏。
這個小孩子……
衛初晗摸了摸他的頭。
小孩子晶亮着眼睛,“姨母,跟你住,我是不是不用讀那麽多書了?爹每天給我的功課好多,我根本做不完,他還總催我,不讓我出去玩……這幾天出門,每天不是馬車就是帳篷就是屋子,我都沒去過別的地方。姨母,我爹他既然不在,你就帶我玩呗。我們一起玩……不帶我爹娘!讓他們回來,羨慕吧,哼!”
……
洛言站在屋門外,靜靜地看着衛初晗哄顧諾。他很久沒見過衛初晗這麽耐心地對別人,她對誰都是客套,只有客套。好一會兒,顧諾終于睡了,衛初晗才出來。她出了屋子,就看到廊下站着的洛言。
衛初晗走過去,站到洛言面前。洛言垂眼,擦去她眼角的水光,“你哭了?”
“嗯,”她低低一應,“所有事情中,最無辜的,便是小諾了。”
“他這麽小,什麽都不懂。他知道他娘‘死’了,可是他連‘死’是什麽意思都沒弄明白。他以為他娘還會回來陪他玩,還會跟他說話。現在他爹也要走了,他只以為師兄是有急事外出,還跟我抱怨,說他爹總是不在家,要我幫他娘罵他爹。”衛初晗靠在洛言懷中,“他什麽都不懂,天真無邪,幹淨純粹,卻遇到這樣壞的事情。”
“他越快樂,便襯得我們越悲哀。他在無憂無慮地玩,他爹卻要去赴死。一者喜,一者哀……卻是一對父子。”
洛言不善言辭,不知如何安慰衛初晗是好,只能輕輕環住她肩,給她無聲的安慰。
好一會兒,他才支吾出一句,“那怎麽辦?”
衛初晗擡起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他,“所以我想養顧諾。他身子那麽差,我覺得除了我,這世上沒人能照顧得了他。”
洛言一愣,見衛初晗仍仰着臉看他。他遲疑一下,點頭,還道,“唔,好。”
衛初晗眼睛黑亮,瞪大後,噗嗤樂了,“你說什麽?‘好’?我有問過你意見嗎?我自去收養顧諾,跟你什麽關系?要你同意說好?”
“初晗……”他瞪她一眼,吭哧了半天,低聲,“怎麽跟我沒關系?”
他似有些不太好意思,這麽說的時候,耳根紅了,低着頭,不看衛初晗的眼睛,越看越好玩。
衛初晗左右看看,見沒人在,猛地踮起腳,在他唇上輕輕啄了一口,被洛言抱在懷中。
她在他懷裏低笑,嘆口氣,伸出雙臂摟住他,喃喃,“好累啊……幸虧你還在。”
她最近,越來越多地有這種感覺。幸好、幸好……幸好洛言一直陪着她,如果沒有她,這一趟路走下來,這一個又一個突變,一個又一個真相,真是讓人疲累啊。
她需要洛言在身邊啊。
洛言唇角輕輕抿了下,似有些愉快。可惜兩人之間的心有靈犀技能被娓娓取消,衛姑娘再無法不看他就知道他在喜怒哀樂了。
說到娓娓……那小姑娘,到底扮演的什麽角色啊?
真的牽扯進了衛家滅門案?
衛初晗心頭沉重:娓娓騙了他們,娓娓的本領太厲害了。如果娓娓真的要對付他們,他們無人應付的了。
也許在娓娓心中,她只在乎陳曦一個人,其他人的生死,她全不放在眼中。而娓娓生性帶着天真的冷漠,又常常摸不準正常人的性情,她會不會一時犯錯,把事情推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衛初晗倒真的希望陳曦陳公子能犧牲色相,去讨好那個天真又殘忍的小姑娘,讓她不要跟自己這方作對。只唯恐娓娓錯到了極處,讓陳公子根本接受不了。
哎,一團亂麻,處處錯。
接下來回京的一路,因問題已解決,并沒有發生別的意外。甚至一路進了京,錦衣衛押解着顧千江,做好了萬種準備,卻什麽都沒有發生。邺京平靜至極,一如錦衣衛離開時那樣。
而時隔多年,衛初晗與洛言再次入京,領着幾歲的小孩子顧諾,均是心情複雜。
陳曦要帶顧千江去北鎮撫司,報告自己一路行程。客氣問起衛初晗和洛言二人,那二人自是不與他同行,想要道別。
陳曦笑了笑,“你們離開邺京多年,對這裏不太熟悉,又沒有跟腳,容易被人欺負。還是我來安排吧。我在邺京也算東道主,請讓我盡盡地主之誼。”
二人想了想,确實,沒有人幫忙,在邺京确實不好生活。
由是面對陳公子的好心,兩人也接受了。
而至此,臨別前,陳曦才想起來般,對二人拱了拱手,“抱歉,之前一直騙了二人。實則我真名為沈辰曦,姓沈名辰曦,非是陳曦。之前不得已欺瞞,望二人勿要見怪。”
衛初晗揚了揚眉,她早有猜測,果真證明,便也笑着說不敢,又不是什麽值不了的大事。她不在意,洛言自是不會在意。
沈辰曦,即陳曦,給他們介紹了一位錦衣衛,帶他們去尋院子先住下來。兩人在北鎮撫司外面等一會兒,一個着飛魚服的中年男子從府司中出來,正要跟兩人打招呼,目光落到衛初晗面上,頓時不動了。
被一個男子如此堂而皇之地看着,衛初晗眨了眨眼。洛言向前一步,擋住了這人溫度火熱的無禮目光。
這個錦衣衛才發現自己唐突,忙是道歉,一低頭,看到依偎着姑娘的小孩子顧諾,長得雪白剔透,眼睛黑白分明,很是惹人喜歡。中年男子笑着蹲下身,去逗顧諾,“這是兩位的兒子吧,生得真漂亮!和你夫妻二人簡直一模一樣。”
洛言面無表情,“這不是我們的兒子。”
中年男子臉微僵,擡起臉來。
衛初晗噙笑,“您看不出來嗎?我是未婚裝扮啊。”
中年男子臉更僵了,尴尬一笑。卻是笑了後,又似放松般起身,低聲問衛初晗,“請問姑娘可是姓衛?”
衛初晗目光一下子頓住。
洛言警惕地看着這個人。
中年男子看到他們的反應,就知道自己猜對了。他笑了笑,似有些感慨般,“在下叫羅凡。能認出姑娘是衛家姑娘,是因為十幾年前,在下曾見過一位衛家姑娘。當時先帝還未登基,那時的太子殿下犯了謀反之罪,大清洗中,禍及衛家。那時有位衛姑娘,就登門,向錦衣衛求助,希望沈大人明察秋毫,莫要行連坐之事。那位姑娘實在了不起,口齒伶俐,說的在下佩服不已……一晃眼,已經十幾年過去了。”
說到這裏,中年男子的眸子黯下去。
衛初晗低道,“你說的,該是我姑姑。我在家中時,聽人說過我姑姑當年的事情。”
中年男子眸子一凝。
衛初晗依然低着頭,“可惜當年謀反之罪未落實,沒有讓衛家退出邺京。十年前,禍亂終是再次來到,我姑姑卻再沒辦法為家族奔波了。在那場禍事中,她也身死。她生前曾收養一個孩子承歡膝下,可惜沒兩年,衛家滅門,那個孩子也跟着她去了。想來她一生最後悔的,便是收養了那個無辜的孩子,陪着她和衛家入了土。”
中年男子目光有些怔忡,忽向後退一步,再次認真打量一眼衛初晗,聲音極低,“果然。你确實是衛家之遺女。難怪……難怪小沈大人讓我出來帶你們去尋房子。整個北鎮撫司,也就我曾與衛姑娘……你姑姑她照過面,深知她為人,會看護你一二分。”
衛初晗伏身,對他行了一禮。
羅凡側身讓開,“好了。在邺京,現在,最好還是暴露你是衛家的後人比較好。萬一被有心人認出,一狀告上去,沒人護得了你。”
“多謝您的好心相告。”衛初晗再伏身一拜。
羅凡領着他們二人去尋租房子。有錦衣衛這個身份在,又是老邺京人,過程很順利。兩個時辰後,洛言和衛初晗就租下了南城區的一家老屋。三進三出,對他們兩個人,帶着一個小孩來說,已經足夠大了。
将房舍收拾一番,三人就此住下。
顧諾偶爾想起出遠門的父親,會有點不開心。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是高興的。畢竟身邊有個姨母,長得那麽像他娘,脾氣也跟他娘一樣,他常常認錯,看着姨母,就好像娘回來看他一樣。姨母是他親人,不是陌生人,跟着姨母,總比和那些陌生人待一起好。
而沈辰曦兩日未曾露面。
第三日,衛初晗與洛言商量着出門,去城郊佛光寺,拜拜佛,順便,也去祭拜下衛初晗的大堂哥。他們要出門時,碰上沈辰曦閑了下來,登門拜訪。沈辰曦聽他們說要去佛光寺,便笑了,“怎麽一個個都要在今天去佛光寺?好吧,作為地主,我陪你們便是。”
“怎麽,還有誰想去佛光寺?”衛初晗奇怪沈辰曦為什麽這麽說。
相貌精致的貴公子摸了摸下巴,笑道,“是我五嬸一家,昨天我回去時跟我誇了一通佛光寺,說今天要去……唔,你們一起去也好。”他不知想到了什麽,眸子閃爍了兩下。
衛初晗就沒有興致過問了。
沈家的事情,她可沒有興趣。
此時已經到了秋末,萬物凋零,街上逛街的百姓卻不見少。幾人坐馬車走了一段,顧諾對大城鎮好奇得不得了,吵着要下去,幾人又只好下去步行。小孩子最是愛熱鬧,一個人在前面跑,幾個大人就慢悠悠地跟着。
衛初晗和洛言的目光落在顧諾身上,唯恐顧諾發生意外。
沈辰曦倒是無牽無挂,走在最後,負着手,不緊不慢地跟随,目光随意看着四周。
在旁邊河道上架着一座白玉石橋,人來人往。沈辰曦的目光不經意間看去,一下子頓住。
行人如織,繁華翻飛,紅衣少女是突然出現在橋頭的。穿着雪白大氅,內裏卻仍是豔紅。她站在橋上,眉目如畫,氣質空靈。有對夫妻牽着小孩從她身邊走過,有小販趕着車匆匆而行,有書生吟哦詩句、路過她身邊,銀河明光映照着她。她立在人群前,卻像抽身事外一樣。
偏頭,少女沖他揮了揮手,嫣然一笑。
娓娓!
沈辰曦身子不覺停住,眸子眨了下,再認真看去。
行人如織,繁花紛飛,那紅衣少女,卻是已經消失不見了。周圍到處都是人,沒有異常,好像根本沒有對之前突然出現的少女有感知一樣。
沈辰曦一時怔忡,望着橋頭:她是真的曾經出現了那麽一刻又消失,是特意跟他打個招呼,還是,這只是他的幻覺?
他想念娓娓,古靈精怪,又藏着一肚子壞主意悄悄打。
他騙她,她也騙他。誰也不生氣,誰也不輸誰。
然後一朝之後,她幽怨地看着他,“你要我說多少遍,幫你多少回,才會相信我對你絕無二心呢?”
沈辰曦看着那玉橋,好像回到青城時,也是一座玉橋,少女伸手碰他的臉,笑盈盈的,又可愛又俏皮……
“沈公子?”前頭有人喊他。
沈辰曦回了神,重新露出溫和的笑,追了上去,不再探究方才那一抹失神。
而在玉橋上,原本消失的紅衣少女又再次出現,捧着臉頰,吃吃而笑,“沈公子長得真好看!”她目光幽幽若若,出現了這麽一剎那,無人所覺時,她再次消失,留下幽幽一嘆,“可惜我身不由己……”
而那邊,幾人上了佛光寺,便無所事事地先去寺中拜佛。寺中後院,有一顆大樹,上面用紅絲線挂滿了祈願牌。挂不下的,旁邊的琉璃瓦翹角上也挂滿了牌子。風一吹,拉拉晃動。如此之意,人一看便懂。
衛初晗生了興致,要與洛言去挂祈願牌。沈辰曦便帶走了顧諾,去其他地方玩。
很嚴肅地買了祈願牌,在背面書好願望,挂到金黃色翹角下。
一切都是衛初晗做的,她還特意跟身後一臉冷漠的洛言說,“你不知道,這家的祈願牌很靈的。我小時候,娘還帶我來過這裏。”
按照習慣,洛言頂多“嗯”一聲。但這次,洛言居然應了,“我知道,挺靈的。”
“你怎麽知道?”衛初晗回頭,故意逗他,“你是不是陪別人來過這裏?快說,不然我生氣了。”
“沒有,我一個人來的,”聽他真的來過這裏,衛初晗很詫異,而洛言繼續說了下去,“當年我離開邺京時,曾經來過佛光寺。我見他們都挂祈願牌,就也挂了一個。”
“什麽願望?”衛初晗問。
他唇角翹了翹,沒回答她,長長的睫毛娥翼般飛揚。
衛初晗逗他,“不行,我得弄清楚你許了什麽願。憑什麽你說挺靈的?我可不能讓你在背後說我壞話。”
洛言說,“我沒有說你壞話,我說的是好話。”
衛初晗笑,“那我也要知道。快說,你在哪裏挂的。”
無可無不可,又不是多麽不能與人知的事情,洛言被衛初晗說了兩句,就真的帶她去尋當年的祈願牌。這麽多年,佛光寺中不知道挂了多少祈願牌,想從其中找到十年前的一塊,那是多麽的困難。
但衛初晗像是找到了久違的有趣游戲,非要找到洛言當初的那塊牌子不行。
過去了一個時辰,衛初晗才在洛言的幫助下,在一重重祈願牌中,找到顏色已經很古樸的一牌。她去看背影,少年曾經的字映入眼中:
卿卿如意,卿卿如我。願聘卿卿。
卿卿如意。願她萬事如意,人生常樂。
卿卿如我。願她的心,就此不變,和我一般。
願聘卿卿。我想娶她呀,我多想娶她。
衛初晗一下子捂住嘴,好像看到十年前的少年,徘徊在寺中,徘徊在樹下。他認真地寫下願望,挂上祈願牌,希望上天聽到他的願望。他用最直白的話說——我想娶衛小狐。
衛初晗瞬間淚如雨注。
她擡起潮濕的眼睛,看向面前的青年,握着祈願牌的手在輕微顫抖。
緣分是多麽奇怪。十年前,他一個人來到這裏,意志消沉,彷徨無望,誠心地祈禱她好,希望能找到她,希望能娶到她。
十年後,他們一起回到這裏。再挂上祈願牌,又找到當年的那枚。
不再是一個人,而是兩人一起。
洛言低頭,不解她為什麽掉眼淚。他有些無措,伸出手,輕輕擦去她眼睫上的水珠,低聲問,“你為什麽難過?我的願望不是實現了嗎?”
衛初晗點頭。她感情淡薄又豐富,不是洛言那種淡成死水的人可以理解的。她也不打算解釋。只在他耐心擦眼淚時,少女抿唇笑了下,“我不是難怪,我是開心。是的,你的願意實現了。我一定會嫁給你的。”
她最後一句聲音斬釘截鐵,說得有些大,吓了洛言一跳。
他不太好意思,“你幹什麽這麽大聲?”
衛初晗被他難得的臉紅逗笑,不再看他笑話了。
她心情是何等愉悅——
十年的消磨,讓洛言感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常常沒表情,常常什麽都不想。因為事情已經糟糕到了這種地步,他也沒什麽期待。
但是現在,他在一天天變回當年的劉洛。
他雖然還是沒表情,但是唇角有時候會上揚一下;他的語氣不再是平淡無波,會帶了感情色彩,有時候高興,有時候生氣;她笑話他的時候,他不再是冷着一張臉,而是會臉紅,會不好意思,會尴尬……
衛初晗在把一個人,重新帶回繁華人間。這種感覺,挺好的。
在佛光寺中逛了一圈,沒什麽再好看的。就照一開始的計劃,由洛言領着,兩人去後山看她大堂哥的墓。衛初晗疑心洛言這種萬事不上心的人,會不會記錯了地方,畢竟兩人走了半個時辰呢,還沒看到墓碑。
洛言看她一眼,“那是你大堂哥。”
意思是,那是與你青梅竹馬的大堂哥,我很是吃醋了許久,怎麽會忘記?
衛初晗:“……”她不敢廢話了。
洛言到底沒記錯地方,再走一陣,兩人就看到那墓。卻是并沒有即刻上前,而是在墓碑前,兩人見到停着一衆男女仆役,為首的夫人跪拜完,被迎上前的侍女扶起來。又是紙錢,又是瓜果,祭拜程序,比洛言和衛初晗這兩個兩手空空的人,不知道莊重了多少。
衛初晗疑惑着停住了步子,沒有上前打擾。她奇怪地看向洛言:這真是我堂哥的墳墓?在邺京,怎麽還會有人祭拜我大堂哥?
洛言搖頭:他也有些心虛自己是不是記錯了。按說衛家沒有後人,該無人祭拜才是。
一刻鐘後,那繁瑣的流程終于結束,夫人被侍女扶着走出。
衛初晗随意一掃,眼睛卻怔一下盯住了那夫人。她長久地看着,專注地看着,在那夫人即将走過自己身邊時,衛初晗用一種古怪的語氣開口,“娘?”
娘?!
洛言的眼睛,一下子跟着落了過去。
那夫人擡起臉來,身邊侍女驚疑地看着陌生少女。
夫人容顏偏冷,氣質清幽,看向衛初晗。
侍女上前,喝道,“大膽!哪裏來的野丫頭,竟敢诳上我家夫人。我家夫人也是你能高攀的?”
衛初晗一直盯着夫人,聲音愈發古怪了,“我認錯了?你不是我娘?”
夫人目光與衛初晗對視,她的臉色雪白,眸子幽靜,有光在流轉,但清清淡淡的,外人又看不分明。
良久,身後一道男聲含笑,“五嬸,您還在這裏呢?”
衛初晗與洛言回頭,見不知何時,沈辰曦抱着困頓睡去的顧諾,站在二人身後,此時,正沖那夫人打招呼。
夫人仍然沒說話,她旁邊的貼身侍女一見到俊秀多風流的沈家公子出現,眼睛瞬時變得明亮,嗔道,“三公子,您怎麽在這裏啊?您快管管,這哪跑出來的姑娘,好端端的,怎麽管我們夫人叫娘?我們夫人膝下,可是只有一位小公子,還尚未成年呢!”
沈辰曦笑望衛初晗一眼,向那夫人拱手,“抱歉五嬸,這位姑娘是我好友。她曾是……哎,反正曾是你們一家人。認錯了也難免。五嬸勿怪。侄子不打擾您了。”
夫人再望衛初晗一眼,半晌,輕輕點了點頭,就在一衆侍從的陪伴下,浩浩蕩蕩地離去了。
待那隊人快要看不到背影,衛初晗才用古怪至極的聲音問沈辰曦,“沈公子,洛言跟我說,你說跟我們衛家是姻親,你該叫我一聲‘表姐’才是。還說關系有點遠,我恐怕不記得,就沒有詳細跟我說。可我現在突然覺得,我們兩家的關系并不遠啊……請你詳細跟我說說?”
沈辰曦若有所覺般,點了下頭,“我五嬸與你母親當年同出一族,是你娘族妹。當年你家遇難後……我五嬸就嫁與了我五叔,我才說可以叫你一聲‘表姐’的。”
他笑得有些怪,“怎麽,難道我五嬸,與你母親當年,生得那麽像?”
衛初晗冷笑一聲,聲音幽涼無比,“何止是像呢。沈公子,我若說那就是我的母親,生我養我的娘親,你會不會覺得我在撒謊?”
“……”沈辰曦許久無言,隔了好久,他才慢慢說道,“不會。有誰,會連自己的娘親,都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