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老獵戶 (1)
衛初晗拉着洛言飛快下了山,她心情糟糕,漫無目的,甚至眼眶噙淚,濕潤幽靜。慢慢的,越走心越靜,不再如一開始那般難以控制。緩緩的,走入了人群中,開始接近市集。而一到市集,便仿佛入了人間喧嚣,他們二人在這片人流中,正如水滴之于大海,濺不起什麽水花波浪。
衛初晗不覺放開了洛言的手,一個人有些出神地走着。熱鬧人間,人人都在為生活瑣事歡喜,她卻早已沒有了這個權利。複仇之路,含糊遙遠,才解決了一個衛初晴,就牽扯出了這麽多往事,再往前走,又有多少自己原本接受不了的在等着自己呢?
和家族興亡相比,和衛家的複仇相比,洛言又算什麽呢,衛初晗又算什麽呢。
她回頭,看到洛言靜默地跟随自己,一言不語。
她二人走上橋頭,看着人潮來去,兩人卻彼此無話。一動一靜的襯托,顯得他們兩人那麽獨孤無依。
“對不起。”倒是她沒有說話,而洛言卻先開了口,讓衛初晗訝然。
好一會兒,衛初晗搖搖頭,沒有說什麽。
洛言垂着眼看她,有些猜不透她在想什麽,但他能感覺到她此時心境的平和。不覺問,“你,不想跟我說些什麽嗎?”
衛初晗反問他,“我應該說些什麽?”
“例如,我不應該威脅顧公子,不該罔顧你意願,”洛言說的很平靜,眼睫輕微顫動,掃她一眼,“這類的。”
衛初晗笑,搖了搖頭,“一開始是想教訓你,規勸你,威脅你我也想到了。但後來想想,又覺得很沒有意思。總歸有我在你身邊,你出不了太大的錯。時日長久,你會慢慢習慣的。”
洛言有些吃驚地看她一眼,衛初晗直白地說出“有我在你身邊”這話,他相當疑惑。他一直都知道,在衛初晗心裏,并沒有把自己考慮進去。但現在,衛初晗起碼把他放入了考慮範圍,這是很值得開心的。
洛言心情愉快。
衛初晗扶着橋頭,視線掠過洛言,見他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心中的點點歡悅,卻瞞不過她。她望着人間一會兒,突出聲問,“洛言,你有想過,報完仇後,你去哪裏,做什麽嗎?”
洛言愣了下,輕聲,“我不知道。”
衛初晗唇角一抹輕笑,早已料到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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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言忍了一會兒,仍忍不住地問,“你呢?你想做什麽?”
“看情況啊,也許遠走天涯,也許留在邺京,也許去邊關看看那些衛家的族人,”衛初晗語調平和,“總之,如果有那麽一天,如果那麽一天,我還活着的話,我要過得輕松自在些,融入這紅塵人間。”
洛言“嗯”一聲,低着頭不再說什麽。他明顯在思考衛初晗的話。
衛初晗轉頭瞥他,“我以為你也該這樣呢。我還記得當年,你還跟我爹說過,等你習好武功後,你就要執劍走天涯,闖一闖江湖,走遍人間。”
洛言沒說話,他現在,當然沒有這樣的想法了。以前習武,是為了興趣愛好;而現在習武,是為了保命殺人。他已經滿手鮮血,早已遺忘為了興趣而習武,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了。
衛初晗拉一拉他的衣袖。
洛言看過去,見衛初晗噙着笑,少女清麗的面孔,帶上了些少時的活潑影子,“阿洛啊……等我日後報了仇,等我拿回了衛家大宅,我就請一幫武士,陪你習武。把舊日愛好重新培養回來,好不好?”
洛言心中莞爾。
他和衛初晗,還是不一樣的。
他是喪失動力希望,留戀着過去,舍不得,怨不得,眼睛看的,卻一直是未來。
而衛初晗,則是口口聲聲的現在未來以後,其實對過去,她不光舍不得,怨不得,她還想盡力彌補,讓大家走回去。
洛言點頭,“好。”雖然他心中覺得自己已經沒什麽希望。
但果然,他這樣點頭,衛初晗眸子裏便掠起輕松的笑意。
洛言垂目,伸出手,勾了勾少女的衣袖。少女疑惑望來時,他慢吞吞說,“報完仇後,我也不知道我該做什麽。但我想跟着你。”
“好,”衛初晗笑,“一言為定。別忘了你想娶我的誓言啊。”
她順口揶揄了他一句,卻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唐突,紅了臉,低頭不語。
沒有提起關于顧千江的事,沒有對洛言陡然暴怒的責問,但顯然,等他們二人回去的時候,問題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當晚,陳曦與娓娓前來向他們辭行,讓衛初晗詫異。
“陳公子,你、你不查顧千江的案子了嗎?”衛初晗還以為,以陳曦的脾性,會跟着顧千江查下去。
陳曦笑着瞥了一旁的娓娓一眼,“甘縣可能有些線索,我去那裏走一程。再加上娓娓想确認她姐姐布置的陣法,如有能力的話,就幫衛姑娘你導正一切。總歸衛初晴已死,她劃出來的壽命,本就是給你續的。”
娓娓笑盈盈點頭,“衛姐姐放心。我的術法又厲害了一些,應該能幫你的。”
陳曦配合地點頭,笑而不語。但他心中,還記得白英跟自己告的密——娓娓的法術,從來就沒低過。在他們面前,娓娓時不時說自己“術法低微”,完全是騙他們的。
娓娓一直磨着去甘縣,陳曦是真好奇,她的目的是什麽?
顧千江總是朝廷命官,人不會跑,陳曦自有自己的計劃。
陳曦又問衛初晗,“如今青城事了,衛姑娘和洛公子,你們二人,是要進京嗎?”
衛初晗猶豫了一下,想到顧千江對陳曦的防備,不知該說到什麽程度。但與陳公子多日相處,她又自認為陳曦雖然心機深沉,但光風霁月風華無雙,絕不會耍什麽壞的心思。
陳曦看她猶豫,笑着嘆口氣,“表姐啊,我們總歸是親戚關系,我又怎麽會害你呢?”
一邊說着,他一邊從袖中掏出一枚令牌,遞給洛言二人,“你們進京的話,我們必然還會相遇。拿着這枚令牌,如果二位有困難的話,可以北鎮撫司,或者去東城沈宅,出示這枚令牌,即使我不在,也有人會相助你們。至少在邺京,在錦衣衛的地盤下,二位只好不是要弑君,我大約都能幫襯一二。”
洛言接過令牌,言簡意赅拱手,“多謝。”
衛初晗則深深看一眼陳曦,似笑非笑,“東城沈宅?陳公子,你不是姓陳嗎?”
在邺京,名門更疊,最近數十年中,相對鼎盛一些的幾個名門中,正有沈家之名。北鎮撫司是錦衣衛的地盤,暫且不提。陳曦單獨提到東城沈宅,和沈宅扯上關系……衛初晗望着他,“陳公子你不要告訴你,你只是沈家的表親哦。”
陳曦目光飛掠了一下,笑道,“等到了邺京,如果有機會見面,我再告訴兩位我的真實身份。”
衛初晗與洛言點頭,也不逼問。
邺京。
那真是一個布滿秘密的城池啊。
一切陰暗掩埋其中,必須深入。
衛初晗盯着洛言手中的令牌,沉思:希望陳公子說到做到。畢竟她和洛言的身份,在邺京都很敏感。如果有錦衣衛護着,能查到一些什麽。如果無人在背後,他們在邺京,恐怕會很危險。
當晚告別後,次日,錦衣衛等人便撤了出去,陳曦和娓娓二人與諸人道別。
單單面對顧千江時,陳曦笑着拱手,“顧大人,多多保重。”
顧千江回禮。
彼此卻都心知肚明。
如果還有下一次見面機會,定然是陳曦從甘縣拿到了證據,将他捉拿歸案之際。
顧千江心情複雜地送走陳曦:連他也沒想到,回淮州這一趟,竟是平安無出事的。是衛初晴臨死前,幫他毀掉了所有證據,他才堪堪從錦衣衛手中逃脫。這樣的好運氣,下一次卻未必再讓他碰上了。
接下來幾日,顧千江帶走了顧諾,回去處理家事和政事。
之間,顧千江有試探過洛言。但衛初晗唯恐顧千江故意說出洛言的身世,給洛言增加心理負擔,她一直緊跟着洛言,時刻監視顧千江。顧千江見小師妹這樣警惕,也尋不到什麽機會,只能就此作罷。
幾日後,衛初晗和洛言二人,也向諸人告別。
書生等人吃驚,“衛姑娘、洛公子,你們……是真的不考慮我之前說的建莊子一事?”
衛初晗道,“洛言要跟我一起,他不适合再出入江湖了。承蒙諸位看得起,但我們只能抱歉。”
同一天,九娘和丈夫南山,也離開了青城,回去之前的鎮上繼續開張。
顧千江在回青城前,有想過将顧諾托付給其他人。他自認為和兒子感情不深厚,兒子未必願意跟着自己。且自己日後生死不明,也不想連累顧諾。但經過生母之死,顧諾如今只有顧千江這一個至親,幾日來緊緊跟着顧千江,連睡覺都舍不得離開,只怕一睜眼,爹爹便抛棄自己離去。
小孩子再不說“你不是我爹爹”這類的傻話,這些天,“爹”是他喊的最多的。生了病,也學會了讓人去請爹。
父子之間的天性,是後天很難消除的。更何況,顧千江雖然不對顧諾的出生抱有期待,但顧諾之後大大小小的病不斷,他也并沒有不理會。如今小孩子主動親近他,顧千江考慮半日,就改了自己原先的計劃,打算親自帶着顧諾。
處理完青城之後的事,顧千江也領走了顧諾。顧府下人,能發配的他幾乎都發配了。不願意離開的,他也給尋了別的出入。自己的那些妾室,也是身契都還給了她們,去留随意。顧千江這種處理态度,明顯讓人心慌——他一副要變賣顧家的意思。
但是主母屍骨未寒,尚未守孝!顧千江還是淮州的父母官,他難道以後不打算回來了嗎?
衛初晴已死,這阖府上下,顧千江也不需要跟他們解釋。把所有事情了結後,就帶着顧諾走了,回去自己之前朝廷給派的押送犯人任務。
最後牽着小兒子,上馬車前,深深看一眼顧家,顧千江心知:如無意外,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顧家了。他再沒有可能回來了。
“爹,我們去哪裏?”顧諾天真問,“是不是跟你抓完壞人,我們就去京城,不回來了啊?”
顧千江摸摸他的頭,漫聲,“抓壞人?可你爹我,本身就是壞人。”
“你不是的……你別這麽說……”顧諾瞪着黑漆的眼睛看他,心中有些慌,也有些不解,“為什麽你要這麽說……娘也這麽說……為什麽你們都說你們是壞人……爹……我好害怕……”
“小諾,你聽着,沒什麽好怕的,”顧千江将兒子抱上馬車,抱入自己懷中,慢悠悠道,“我和你娘不一樣,你娘想護你一生一世,我不是這樣的。我帶你走,不是要親自看護你,而是教你睜大眼,多看些東西。這世上,誰不是孤身一人。你體弱多病,心思敏感脆弱,前者無奈,後者卻需要你自己改過來。”
“如果我改不過來呢?”顧諾眨着眼睛問。他心裏不舒服,因為爹說話還是這麽冷漠無情,不像娘一樣處處為他想。
顧千江低頭看他一眼,微笑,“改不過來也沒關系。”小孩子正要松口氣,就聽他接着說,“你改不過來,這個殘忍的社會,遲早會教你改過來。不過是吃些苦罷了。”
“爹!”顧諾叫一聲。
顧千江半晌無話,任顧諾不滿地看着她。
他要如何說呢?
顧諾這個孩子,是不該出生的。他的出生,就是錯誤。而到了今天,這個錯誤,終于到了該更正的時候了。
衛初晴會死,他也會死。只留下顧諾一個人。只留下這個孩子,茫茫人間,誰能教他長大?
到哪裏再去尋一個老師,像當年栽培他一眼,栽培他這個脆弱的兒子?
顧千江帶顧諾這一程,一是為了帶給他父子親情,讓顧諾年幼的人生不至于被一次擊垮,再也立不起來;二是為了教顧諾一些人生的道理,将自己這些年的經驗,都教給他,不管他能不能理解,先記住再說。
他多怕時間來不及,他尚未教會顧諾所有他該學的東西,自己的生命就走到了終點。
一時間,各方人馬,都紛紛離開了青城。青城一下子空了許多,少了許多糾紛。
人生如是,散聚有時,終是天道一方,各走各路。也許再也不會碰面,也許還有重逢的機會。只待日後看着。
卻說與衆人分離後,衛初晗與洛言一路向北行。幾日後,洛言便發現,這條路,并不是直通邺京的,乃是繞了許多彎。他疑惑問之,衛初晗答,“是要去邺京,但中間,我們還要去一個地方。”
洛言跟衛初晗繞路,最後,到了寧州一個小縣城,衛初晗并沒有在縣城下榻,而是選擇上山,一路問起,“伯伯,大約十年前,山上住着一家獵戶,他們現在還住在那裏嗎?”
“啊,你說的是張老頭一家吧!”被問路的老人砸吧砸吧煙鬥,在屋外青石磚上磕了磕,漫不經心地點頭,“張老頭一家,現在還住在山上呢。但他兒子不當獵戶了,去咱們小鎮上做生意去了,一家子日子過得好了很多。但張老頭性子倔,聽說兒子請了幾次讓他下山,他都不肯,說不能忘了祖宗。姑娘你們兩個,是要上山看張老頭?你們和他什麽關系啊?”
衛初晗一笑,“十年前受過他家恩惠,特來相還。”
老人沒有防備地點點頭,伸出枯槁的手,指給他們一條明路。
洛言卻是立即扭頭,看了衛初晗一眼。他對衛初晗向來敏感,從衛初晗的話,那“受過他家恩惠”“特來相還”,中有森森寒意。
再次上了路,洛言問衛初晗,“十年前,那獵戶一家,也害過衛家嗎?”
衛初晗道,“當年快到甘縣時,爹便帶着我借宿在這家。剛住過去的時候,我爹見他家家徒四壁,心中不忍,給了那老頭一些銀錢。那家人對我們更加熱情親善,讓爹松了口氣。那時後有追兵,爹又帶着我和衛初晴兩個女兒,精神高度緊張下,未免有些松懈。竟沒有發現,那些表面熱情的人,皮下藏着怎樣的豺狼心腸。”
“他們家,引來了官兵?”洛言問。
衛初晗遇難的事,他知道的并不清楚。甚至當年,他根本不知道這事,衛初晴一直在騙他。衛初晗“複活”後,也沒有多提當年之事,但她畢竟與洛言常日相處,偶爾,話裏便有有意無意地透露出一些訊息。
衛初晗點了點頭,“也許是害怕我們是歹人,也許是看我爹給的錢財豐厚,讓他們起了貪念。總之,那家老伯留下兒子老婆看着我們,自己說上山打獵,實際卻是下了山,偷偷引了官兵回來。我爹為掩護我和衛初晴平安離開,以性命為代價,永遠留在了這裏。他死了,我連他的骨灰也沒有拿到,沒有看上一眼。”
洛言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那樣冷,冷到了人心裏去。
當年,為了掩護衛初晗和衛初晴兩個姑娘,衛父放了把火。他是硬生生的,把自己燒死在火裏的。
每次想到當初躲在黑暗裏,看到的火光沖天,抱着父親臨冷的布滿鮮血的屍體,衛初晗心中便一陣擰痛。
被侍衛們護着離開,當看到山中起火,衛初晗幾次想沖回去救出爹爹,卻被衛初晴死命攔住。衛初晴苦苦求她,“姐姐,你現在回去,爹的犧牲就白做了。爹做這麽多,就是為了給我們争取時間。你要冷靜,要成熟,千萬不要回頭,不要中了陷阱。”
那場火,是官兵們放的,目的就是誘引那兩個還沒逃遠的孩子回來。
天地茫茫,前路幽黑,衛初晴一步一淚,下山那條路,她走得何等艱辛痛苦。
她在心中發誓,終有一日,自己會回來……自己一定要回來,報複他們!
一路上山,衛初晗斷斷續續地跟洛言講,當日父親離開自己的畫面。她念念不敢忘,不能忘。有多難過,對這家人,就有多痛恨。
衛父死在這家人的貪心上,是他們領來了官兵,才害死了她爹!
她必然要、必然要……
“你要殺了他們?”洛言了然問,說的平淡。想來殺人放火這樣的事,對他來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衛初晗正要答他,卻突然一怔,目光直直看向前方。洛言順着她的視線看去,竟見青山間,道路一旁偏斜的地方,籠着一個小土包,上面有塊無字碑。而此時,墳墓前跪着一個老漢,正在細慢地燒着紙錢。順着風的方向,紙錢的焦味向兩人飄來,被衛初晗注意到。
衛初晗盯着那老人的背影看半天,輕聲,“之前的老人家,似乎是說,這山上現在只有獵戶這一家住?那這個墓碑是誰的?”
洛言沒答,因為衛初晗也不需要他的答案,她直接走了過去,遠遠地露出笑意,“老人家,我想問個路……”
衛初晗才說了一半,聲音就戛然而止,怔然不語。從洛言的方向,能看到少女面對着轉過身來的蒼老人家,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心下一頓,快步上前,拉住衛初晗的手。與此同時,洛言心中被巨大的恨意澆灌,這當然不是他的情緒。
他握住的手,在輕輕顫抖。
一時間,看向老人時,洛言就已經明了,這個人正是當年那個獵戶,才會讓衛初晗情緒如此不正常。于是,最後,還是沉默寡言的洛言,先替衛初晗開了口,“老人家,天色已晚,我們在山間迷路。請問您家離這裏遠不遠,我們二人可不可以借宿一晚?”
老人年紀大了,衛初晗笑着開口說話,他都沒有聽清,只茫然地擡頭看人。到底是洛言這個習武之人,聲音稍微大了些,他才聽清。老人臉上露出客套歡迎的笑來,連連說,“小老兒家就在山上,離這裏不遠。兩位稍微等等,等我拜完故人,就帶你們家去。”
洛言點點頭,達到自己的目的,就不再浪費口舌了。他只輕描淡寫地看了對方一眼:老人年紀已經這麽大了,看上去有六十了,那十年前,他也已經五,十多了,長相看上去不是大惡之人,還很和善可親。無論哪個時候,這樣的老人如果謀害衛家,不說洛言對付得了他,衛家那些侍衛也對付得了。大約正是這種認知,蒙蔽了衛父,讓他對這家子放松了警惕。可世事難料,衛父記得防衛別的人,卻偏偏跌在了這麽個老頭子身上。
洛言想的,又何嘗不是衛初晗所想?
她又是氣惱,又是悲涼。如今見這麽個老人,恨不得立即殺了他,讓他家破人亡,讓他也嘗嘗當年自己所感受的那種絕望之感。但她忍了下來,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這個老人如果莫名其妙死在了外邊,家人頂多認為他糟了意外,又怎麽可能像她當年那樣傷心絕頂,氣郁難平?
她忍着不耐,等着這個老人起來。
但看着看着,見他始終不緊不慢地燒着紙錢,衛初晗不覺問,“你家有人過世了麽?你在給誰祭拜?”
“哦,姑娘誤會了,小老兒家中人過世,墳墓是不會置在這裏的。這是我一位故人的墳墓,十年前,小老兒不小心害了他,害得他與女兒分離,慘死山間。小老兒很是後悔,可他當年只在家中借宿,我連他姓甚名誰,都不太清楚。于是,他死後,我偷偷藏了他的屍骨,只能在這裏給他立個無字墓。年年祭拜,只望他地下有靈,能諒解小老兒當年的錯誤。”
衛初晗心中大震,久久不語。連洛言的目光,都重新投到了老人家身上。
這時,老人已經燒完了紙錢,老老實實磕了幾個響頭,顫巍巍站了起來。他兩手扶着膝蓋,身體慢慢向上,洛言二人注意到,他的腿似乎不太好。
老人祭拜完了故人,正要領着這兩位客人回家去。卻聽那少女忽地開口,“且慢。我與這位、這位……這位前輩頗為有緣,能在山間遇到,我也該、也該……拜一拜他。”
她話說得磕磕絆絆,甚至說到“這位前輩”時,眼中已經噙了淚光,聲音哽咽。當她說完“拜一拜他時”,連那位老人,都聽出了她話中的痛意。
而衛初晗,眼中打圈的淚,在她跪下去磕頭的那一刻,盡數下落。
她無聲地流淚,悲傷彌漫,卻也無濟于事。
這裏面的人,是父親。她知道。
除非十年前,這個老獵戶喪盡天良,不僅害了她父親,還害了別的過路人。但看這位老人如今的态度,那墳墓中躺着的人,分明就是她父親。
時隔十年,她才知道,父親還有殘留的屍骨,并不是什麽都沒有留下。時隔十年,當她再次見到父親時,當着那老人面,連一聲“爹”也不能叫,只能哽咽叫一聲“前輩”,以陌生人的身份磕拜。
可在心中,她已經重重喊了他無數聲“爹”。
在衛家,最疼愛她的、把她捧到掌心的,便是父親。當年衛家的遭遇,衛初晗本該慘遭羞辱,跌至人間最賤,永世不得翻身。可父親寧可冒着抗旨之罪,也要把她送出去,從而讓衛家的罪狀更重。
為了她一個人,父親不惜與族人的利益為抗。
可就是這樣,最後,父親也是身死異鄉。而她,死了整整十年,才有重見天日的時候。
那十年啊,衛初晗日日煎熬,覺得自己落到生不生、死不死的下場,很是對不住父親的犧牲。
墳前青草已經被拔得很幹淨了,死去的人,卻并不能複活,重對她展顏而笑——
她真是恨這家獵戶啊。如果不是這家獵戶向官府告密,父親不會死。她真想,讓這家人,也嘗嘗骨肉分離的滋味。
她原本還想着做完這一切,就下去陪父親……她這樣想着……
衛初晗呆呆凝視墳墓,卻突地發現旁邊多了一個人一人,也跪了下來。她一看,自然是洛言。
衛初晗便不再起身,側着頭,看青年給她父親磕頭,看他側臉寧靜,目光黑沉。聽到他低聲,用那位老人聽不到的聲音說,“伯父,我會照顧小狐的,您別擔心她。”
衛初晗眸子微動,似嗔似喜地看向洛言,手輕輕伸過去,拉住他的手腕。千言萬語,都不足以表達她的心意。
洛言是很排斥喊她舊日小名“衛小狐”的,可今日,當着她父親的面,他這樣說了。是為了讓她父親安心吧?
衛初晗拉着洛言起身,他卻并沒有起,而是沉默一會兒,又磕個頭,“抱歉。當年您并不願小狐嫁我,為此還要我離開衛家。我終究違背了您的意思,望您勿怪。”
衛初晗表情不由變得幾分微妙,甚至當洛言站起來時,帶了幾分調侃之意。用一種只有他能明白的眼神,輕飄飄瞥了他一眼。
真是個我行我素、沉默如石雕的洛言,說出的最多意義上的話了。之後,他又變得靜靜地,一言不發。
自然,衛父當年是反對唯一愛女跟一個前途未蔔的青年走在一起的。他的反對很明顯,甚至有意無意的,想要洛言離開。
但是衛父口中稱洛言是故人之子,他又不好意思趕走昔日少年,顯得他不近人情。于是衛父用的辦法,就是挖掘昔日劉洛自己的興趣,比如出去遠游啊,比如闖蕩江湖啊之類的。而偏偏,劉洛也确實感了興趣。
時到今日,衛初晗難道還不明白,當初衛父,只是不想他娶走那位最喜歡的女兒嗎?
衛初晗不覺好氣又好笑,目中憐愛地看眼旁邊起身的青年——這個傻子,他當年可是什麽都沒說過。
他心裏藏着過去,然而這個話題被他塵封,經年累月地埋在他那裏,像塊大石一樣。他沉默着,守着許多過去和沒有說出來的秘密,已經一個人呆了十年。那個過去,像他本人一樣,沉默而迷茫。
卻到底,他還是跟衛初晗走到了一起。并且……他望眼走在旁邊的少女,心說:只要她不再背叛我,我不會先放手的。
衛初晗更加确信自己不讓洛言知道他身世做法的正确性了。
洛言站起來,一言不發,只是拉起衛初晗的手,轉身看向那個望着他們一連串動作,神情有些怪異的老人。衛初晗被動地跟上他的步子,心裏好笑:想他動作如此娴熟自然,在她父親面前,到底想要宣誓些什麽啊?
……這個小呆瓜。
不會是怕她拒絕吧?
一路跟着老人回去,老人絮絮叨叨道,“兩位剛才祭拜,也算你們有緣了。這些年,這座山荒廢了,除了小老兒一家,已經沒什麽人過來了。等小老兒死了,還記得這個墳墓,記得年年來祭拜的,就再沒有人了。”
衛初晗猶豫了下,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麽這麽說?您萬一……也有您老伴幫忙啊。”
“老妻早在八年前過世了。”
“啊,抱歉。那您沒有子孫麽?”
“有,有一個兒子。但老朽當年做了錯事,自知慚愧,無言将事情真相告知他。他當年出門做生意,不在家中,并不知道此事。兒媳倒是知道,可是五年前,她也因為難産過世了。”老人話語寥落,空空寂寂的,讓人感慨世事無常。
“那您沒有孫兒?”
“小兒運氣不好,兒媳過世後,一直沒有續娶。我想等我過世,大概也看不到有孫兒了吧。”
衛初晗愣了一下,這樣晚景凄涼?
算算這十年間,這老人一家,就死了兩人,也算悲涼。當然,純粹是天意,與她衛初晗的日日詛咒無關。
她不由想:莫非真是天理昭昭,疏而不漏?那遲到的公正,十年來,沒有衛家人幫衛父拿到。老天終是看不過眼,用天意償還彌補了一切。
害人之人,終将害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這樣想着,衛初晗一時沒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說話便帶了嘲諷之意,“老人家說自己當年害了人,話裏話外,我似乎聽出十年間,老人家中過得并不好?莫非真是上天的報應嗎?”
洛言扯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說這麽多。她說的這樣過火,萬一打草驚蛇了怎麽辦?
老人卻并沒有質疑衛初晗,只慘淡一笑。他自己也覺得這是報應。必然是報應啊。
“您那位故人就沒有妻子子女之類的,這些年,他們的親人死了,他們也不知道祭拜嗎?”衛初晗很快意識到自己過火了,便強行轉移話題,仍試圖打聽些什麽。
那老獵戶沉默了下,慢慢說道,“我不知道他妻子怎樣了,只知道他有個女兒。當年,他就是帶着他兩個女兒一起來借宿的。我那時太傻,以為他們是惡人,要害我們全家……竟沒有與他們溝通,問清楚,就偷偷下山,引人來害他們。那個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兩個女兒離開,自己與官兵周旋,胸口重劍。他還掙紮着回去屋子,把藏在那裏的兩個女兒送走。之後又回去死拼……最後,我眼睜睜看着他被火燒死。到死一刻,他也沒有看我一眼。”
“也許他不怪罪我,也許他不屑理我。是啊……與他救女兒之心相比,我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算什麽呢?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其中一個女兒臨走前,看着我的眼神。她的眼睛,那麽黑,那麽亮,那麽冷——從她那一眼,我就知道,她一定會回來找我報仇的。我當着她的面,害死了她父親,她絕不會放過我。”
老獵戶聲音帶了哽咽,天色漸漸暗了,他時不時拿手背擦去面上什麽——
“我等着,一直等着。我還想早早送走家人,不要連累他們。可是我等了又等,當年那個姑娘,始終沒回來。我猜,以她看我的那種眼神,她如果不回來,想是與她父親一樣遇難了吧。每想至此,便覺心痛。我一個山裏老人,也不知道他們一家出了什麽事,怎麽會落到這樣下場。可是那個人被火活活燒死啊——我想,他不是壞人的。就算是壞人,死前為兩個女兒犧牲,他也不會壞到極點的。這麽一個人……我怎麽就鬼迷心竅,引來官兵害他呢?”
衛初晗一聲冷笑,沉默不語。
她知道了她想要知道的,便不再試圖與這個老獵戶周旋。而洛言本來就不和除衛初晗以外的人說話,他也保持着沉默。
只有這個老獵戶,大約十年來,都沒有人聽他說這些。這塊大石頭,被他在心裏整整壓了十年,早成為了一塊心病。如今有兩個來了又會走的旅人聽他說這些,他絮絮叨叨,自悔莫名,颠三倒四,卻是硬生生,把完整的事件說完。
竟也不怕這對旅人防他。
夜裏山間林木寂寂,風吹而起,蕭蕭簌簌。老人的話聲在寂寞山風中,像飄着一樣空落無力。
與說個不停的老獵戶相比,衛初晗和洛言,簡直像兩塊不會說話的石雕一樣,接下來一路,硬是一聲也沒發出。
很快,他們就到了老人家在山中的破屋。自妻子和兒媳相繼過世,兒子又在山下做生意,隔壁屋子就空了出來,平時也不住人。如今洛言二人前來,正好給他們兩人住。老獵戶招呼着這兩位吃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