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年。
天已經晚了,客棧已經打烊,樓下只有一盞昏黃的燭火。萬丈漆黑,青年靜默站在她門口。她手中舉着的火燭焰舌上騰,映着青年沉靜的面孔。火光照着他金黑色衣上的泥污,他眼睛幽靜平和。在這樣的目光中,衛初晗持着燈臺的手,顫抖了下。
外面下着雨,她在裏面難受,他已經站在了門口,安靜地低着頭,幾次想敲門,問她需不需要幫助。但是他沒有,他只是站在門口。
黑暗中,他的出現,讓她無言以對。
青年長睫如鴉羽,擋着自己的眼睛。他漠聲問,“你疼嗎?”?
☆、第 15 章 追兵到
? 衛初晗點了點頭。
他擡頭看她一眼,又低下了頭,猶豫半天,問,“那你需要我進去嗎?”
“現在不用。”衛初晗說。
他肩膀垮下一點,轉身就打算走。卻又聽衛初晗在身後哎一聲,“我現在不需要你進去,但需要你幫我熬碗粥,可以嗎?”
他的眼睛擡起,瞳中黑色似乎亮了些,不過因為他平常就這樣,衛初晗也不能完全确定。聽他說,“我不會。”
衛初晗有氣無力地笑,“我知道你不會,我跟你一起去。咱們小洛這麽聰明,有我在旁邊指導,你什麽學不會呢?”
“咱們小洛”被她虛弱的語氣說得悵然,像一個久遠的記憶,引起她一聲嘆息。
洛言望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麽。
兩人一起下樓,但是衛初晗是真的虛無力,幾步路,她也走得很是艱難。青年在一邊等她半天,忽地在她面前蹲下。衛初晗笑一下,沒有再說什麽,接受了他的好意。
去後院的竈屋并不遠,青年背着少女。在她手中舉着的燈火映照下,兩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長。跟客棧老板說明情況後,竈屋便被借給兩人使用。衛初晗靠坐在長凳上,看青年在她的指揮下忙碌。熱氣從鍋蓋邊沿冒出,朦胧水汽無法掩蓋他眉目間的俊朗秀麗。他并不慌張,不緊不慢,握慣了冷兵器的手就着冷水洗棗洗蓮子,依然那樣的修長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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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沉着冷靜,與生俱來。他的光華鋒利,刻意掩藏。他的不通俗物……因為沒人需要。
衛初晗不覺想:拐走洛言的這一路,她不知道教會洛言多少生活技能了。如果以後自己不在,他一個人會那麽多的事,卻沒有人需要,該是多麽孤獨。
衛初晗難得生了不忍之心。
“是這樣淘米嗎?”青年的聲音淡淡,将衛初晗拉回現實。
衛初晗“嗯”一聲,斟酌着字句,“今天的事情對不起,以後再不會不顧你了。”
他沒有吭聲。
衛初晗扶額:還以為他幫自己,是跟自己和好了,原來這根木頭,還在生氣呢。好吧好吧,她得想別的法子哄他。
“你衣裳髒了,我幫你洗。”
他搖頭。
就着微弱的燈火,洛言漠着臉忙活。衛初晗解讀半天他的微表情,才恍然,“我不用冷水洗,熱水洗。”
他這才沒說什麽。
衛初晗咬唇忍笑。
“洛公子,我這個人出身大家,從小被人捧着長大。自認為性格不差,卻也稱不上多好。雖然我盡力調整,但有些習慣深入骨髓,是很難改掉的。多有得罪,望你海涵。”
他已經熬好了紅棗蓮子羹,端到了她面前,木着臉請她品嘗。衛初晗那麽嚴肅地跟他剖析自己,他好像沒聽到一樣。
“……”衛初晗無力。
她努力跟他交流,“你覺得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洛言注意力只在手中端着的紅棗羹上,神情冷冷淡淡,完全不打算跟她說話。
衛初晗故意道,“你不答,我就不喝了。”
他這才有了反應,看向她。在衛初晗期待的目光中,他随意瞥了她一眼,說,“你眼睛很大。”
“……你選擇性聽不懂人話啊?”衛初晗被他氣着。
青年給她一個“還好”的誠懇眼神,又低下了頭。
衛初晗:“……”她再沒有跟他說話的興趣了,接過他熬的羹湯,小口小口地喝着。
那晚,衛初晗又做了夢,夢到少時,她與劉洛坐在樹下乘涼。看天光澄亮,雲卷雲舒,沒有什麽煩惱的歲月好像可以任意揮霍。
少時的她突發感慨,“阿洛,你說十年後的我們,會有變化嗎?”
挨着她肩膀的少年望着她清澈純然的眼睛,很認真道,“不會。十年後,你眼睛還是這麽大。”
“……”少女嘴角僵住。
……
餘下來幾天,在這個小鎮上歇兩天,總算将癸水熬了過去。衛初晗仍惦記着她想買的各種作料,也許是洛言本來就不喜歡管賬,他也沒什麽嗜好,當衛初晗總向他征詢意見時,他幹脆将財政大權都交到了她手中,自己一點也不插手了。
對方如此心大,衛初晗很是不好意思。她對生活太講究,如有可能,香料茶葉絲綢,這些物件她都需要。如此一來,就襯得洛言這個銀錢的主人太沒追求——他什麽都不需要。出門前,衛姑娘客氣問,“你平時都做什麽呢?”她希望從中找到一些痕跡,給洛言買些他感興趣的物件。
洛言:“殺人。”
“……洛公子,和我在一起,你最好不要殺人,”衛初晗被噎一下,諄諄善誘,“我們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做。做完了這些,你也能得到大筆銀錢。我不會讓你吃虧的。”事成後,她是肯定會還洛言錢的。
靠牆而坐的青年沒說話,眼神卻在問:哦,你終于想起更重要的事情了?解開我們之間那麻煩的羁絆嗎?
衛初晗想了半天,“……其實還是殺人。”
他扭頭,不再跟她用眼神交流了。
衛初晗站在門口,郁郁看着屋中坐在角落陰影中的青年。幹嘛這麽冷漠……其實她努力解讀他的眼神,也很辛苦啊。衛初晗再三确認他不願意跟自己出門,才離開了屋子。
洛言從沒指望衛初晗做什麽,對他表示什麽。現在跟他同行的這個姑娘,是剔除了一切無聊幻想後的姑娘。她很現實,很明确。扒着自己,也以需求為目的。現在她出門就是去買她想要的東西,和自己有什麽關系呢。
她自光華滿目,他自沉入深淵。
但傍晚回來後,衛初晗卻給他帶了不少禮物。她從鎮上買來好幾樣糕點,如數家珍地擺在他面前;她掏出幾把雕刻精致的小刀,讓他挑選他喜歡的;她還口才了得,拐回來一位大廚幫他們準備晚膳。
洛言目光落在甜點上,芙蓉糕如意糕玫瑰酥,做的精巧可愛。衛姑娘善解人意地将盤子推到了他面前,“真像小狗。”
“……”洛言木着臉。
衛初晗目光慈愛地看着木着臉的洛小狗重新埋下了頭,“洛公子你看,我對你這樣好,你有瞬間喜歡上我嗎?”
“……”洛言被一口甜酥噎住,臉脹得通紅,開始劇烈咳嗽。殺手吃飯沒有衛姑娘那種細嚼慢咽的優雅,向來是風殘雲卷。造成的結果就是當他被噎住時,受到的罪也比別人以為的多。
“……”心有靈犀的技能,讓衛初晗小臉同時漲紅,喉間一陣陣咳意。而一切的起源,不過是因為她突然想跟他開個玩笑而已。
良久後,狼狽的兩人對望半晌,衛初晗幹笑,“早點解除這個聯系,看起來比我以為的重要。”
彼此都沒了聊天的心情,快速分開。
小鎮并不是他們的終點,衛初晗身體好了些,兩人就決定重新上路。比起上一次的空手而行,這一次帶上了許多佐料。衛初晗有心帶上鍋碗瓢盆,可惜沒聽說過殺手背鍋碗瓢盆的習俗,她只能放棄。
一路走到城門口,人流熙熙攘攘,看起來與平日并無不同。異變卻是突然發生。
這兩人一個失蹤了十年,一個是殺手,身份都不清白。所以一路而行,一直用的是假路引。城口守衛倒沒有多檢查,兩人已經出了門,後方一陣塵土揚起,馬蹄聲得得。
“不得放人出城——!”人還未到,傳聲已到。
城門前一陣慌亂,衛初晗發現旁邊背着包袱的青年,上一瞬還懶懶的沒有存在感,此時忽地擡頭,眸子淩厲。他擡起目光的下一刻,之前兩人四周只是百姓,現在都驚吓得往後退,另有一隊隊武兵包圍了他們。
衛初晗一眼掃去,圍住他們的,不止有衙役裝束的小人物,還有數十武人騎在高頭大馬上,散在最外緣。
飛魚服,繡春刀。在大魏,乃是錦衣衛的特定裝束。來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這樣的人物,怎麽突然出現在這樣的小地方?
“臨州甘縣的關老三,可是你殺的?”為首者下馬,直接面對洛言開口。竟是連前提也沒有,可見心中早有答案。
青年黑衣筆挺,眸子從一汪無際的死水,變成寒潭下的深冰。從頭到腳,他的野性在一點點蘇醒,和平日裏那個淡漠到無趣的人判若兩人。
他一言不發,對方已冷笑,“看起來沒錯,就是你了。衆人聽令,臨州官府緝拿要犯,閑雜人等退開!小心刀劍無眼!”官府令牌一出,一個手勢,衆人的佩刀佩劍齊刷刷亮出。
“官爺,這其中也許有誤會……”衛初晗強笑一聲,卻被洛言一把往後推去。雪光明亮,他身影光電般飛速躍起,半空中,長劍鋒芒刺傷人眼!?
☆、第 16 章 這才是殺手
? 衛初晗緊盯着前方的殺伐,心髒高懸,越懸越高,讓她一眼不敢眨。
她最怕的,就是洛言當衆殺人!
追來的官兵,還有錦衣衛虎視眈眈,身後也有無數百姓的眼睛盯着……如果在這種時候,洛言殺人,那他們就真的萬劫不複了。就算洛言勇猛得把所有人都殺掉,但對他們二人來說,別說平安去淮州了,恐怕連下一個城鎮的大門都進不去。
如果他當衆殺人,那官府一定會貼明文公告,全大魏搜捕他。找到他後,那就是判他死罪,罪無可赦。
但這一切的起源,是洛言替她擔了殺人之名!這些,本來應該是她承受的!
衛初晗幾次望向衆人後高頭大馬上的錦衣衛:她不确定官府的證據全面到哪種程度,自己是否有本事憑着一張口扭轉現局。唯一放心的,是目前來說,只有臨州派出的官兵在和洛言動手,而那些留後的錦衣衛,并沒有上前。
當視線再落到洛言身上時,衛初晗隐隐松了一口氣:似乎……洛言并沒有打算當衆殺人?他僅僅是以逼退衆人為目的,原來他知道自己這時候不能殺人啊。
衛姑娘目光一錯不錯地盯着衆人包圍中的黑衣青年,大腦飛快轉動着。人中的青年身法淩厲,氣勢如拔,長劍在他手中若飛光;他的強勢,讓官府的人從一開始的自信,被他逼得一步步向後退。
但緊接着,衛姑娘就察覺到不妙了。這不妙并非出自洛言,而是出自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撞擊和劃傷,她身上一點血痕都沒有,但她感覺到了身體的疼痛。她的臉色微白,發覺這裏不是自己該待的地方了。
對洛言來說完全無所謂的傷勢,由心有靈犀傳應到她身上,她就快受不了了。
哎,她當初怎麽又忘了這一點呢。洛言就不該跟人動手啊!
但現在不是洛言該不該動手的事,而是官府的人會不會放他們一馬。衛初晗不知道實情,臨州派來的衆小兵首領已漸漸着急,餘光往身後的錦衣衛身上看:臨出行前,縣令就跟他要求過,這趟任務,一定要緝拿住人犯。他們這樣的窮鄉僻野,難得有京中出來的錦衣衛大駕光臨,不曉得攀關系才是傻子。到目前為止,錦衣衛都只是看着,沒有動手的意思。他們怎麽能給錦衣衛留下自己無能的印象呢?
當首領目光落在往人群中躲的姑娘時,目光眯起,一下子有了主意。
這些人的武力值,與洛言并不對等。洛言到現在都沒有拿下他們,不過是顧忌着不好殺人。他自己殺不殺人無妨,但會給衛姑娘惹上麻煩。他雖與對方争鬥,眼睛卻一直在觀察四周。心中算計着什麽時候能尋到突破口,帶着衛初晗沖出包圍圈,離開這裏。
微恍神,場中情況發生了變化。
“住手!”洛言聽到男人一聲吼,他轉頭看去,衆人不動聲色地将他與首領隔開。前方首領滿目猙獰,抓着臉色蒼白的姑娘,哈哈大笑,“你這就放下屠刀,跟我們回臨州官衙!我就放過這個小美人!不然……”他臉上肌肉跳動,手上用力,被制的衛姑娘蹙眉,面色一時更加白。
洛言面無表情地看着。
對方不知道,當他緊掐着衛初晗脖頸時,對面的殺手也有感覺。
洛言目光落在首領手中的衛初晗臉上。
對方見他不動,已經開始得意。人質是多麽有用……看,那個看起來很文弱秀氣的殺手,不就被他牽制住了嗎?只要這個姑娘在他手中,他就能、就能——“你幹什麽?!”
首領瞪大眼,因看到自己一方人偷偷潛伏到對方身後,結果還沒動手,那人手中劍就已經揮出。
“這是你最蠢的決定。”那個青年冷冷淡淡的,安靜地說話。他語氣那樣,他的動作全然不是那麽回事。他說着話,人已經毫無征兆地向這邊沖來。斯文的面孔,清瘦的身形,平靜的時候是真安靜,動起來,卻如猛獸般充滿張力。
許多人去攔他,根本快不過他。人倒在他腳下,他竟是直接踩過人頭,好像踩過石子一樣。
衛初晗根本沒有回過神,就發現自己已經脫離了鉗制。她被人猛往後一拽,洛言就站在她旁邊,手已經掐住了對方脖頸。他來勢兇猛,動作狠穩,手掐着男人的脖子,力道大的,帶動兩人一起向後掠去。兩人的身影在半空中争鬥一番,挨得極近,好像在親密交流一樣。
落地時,首領沒有掙脫,如他之前對衛初晗做的一樣,他落入了洛言手中。
首領冷笑,“投降吧!我們為朝廷效命,拿我一個人,你根本威脅不了所有人!”
如他所說,首領落入殺手手中,同伴該沖殺,還是沖殺,只是略有猶豫而已。
“誰說是威脅?”洛言貼着對方的耳朵,手收勢,讓身前人呼吸一下子困難。他漠聲,“你以為我不敢大開殺戒是麽?”頓一下,“很多人都這樣跟我說過。”
首領一下子有了不好的預感。他看着對方的眼睛,清清冷冷的,平靜至極。他的平靜中,有恐怖的氣息。他不當衆殺人,是他不想,而不是他不敢。
他敢的。
“洛言,不要殺……人。”衛初晗同樣聽到了洛言那冷聲冷語。她迫切阻止他,但晚了。洛言手一擰,首領倒地,活生生被掐死,面孔紫紅,雙目圓瞪,死狀可怖。而洛言已經轉身,向着前方沖來的人而去。
他大開殺戒了。
之前揮劍沒有致人死,現在卻不是這樣了。首領就好像一個開關,打開了洛言冷酷的那一面——
你威脅我?覺得我會顧全大局,不敢殺人?那你就看,我到底敢不敢。
腥風血雨中,那個青年置身于真正的殺戮中。一旁圍觀的錦衣衛在洛言殺人那一刻,就加入了戰局。青年依然平靜極了,但他做的事,偏偏很誇張。他生着一張文秀到女孩子氣的臉,手起劍落,血絲濺在他白皙的面上,眼睛不眨。
他像來自地獄的鬼怪。
疼痛和傷痕在他身上毫無回應,他就像感覺不到一樣。傷勢穿過他,落到了衛初晗身上。
衛初晗有些出神地看着殺戮場中的那個青年。他武功是真的很高,之前和一群小人物混戰看不出來深淺,如今錦衣衛全都下場了,他依然可以控場。錦衣衛不想拿衛姑娘做人質嗎?可那個青年像殺人工具一樣,冰冷而無感情,反應又很快,偏偏能讓人無暇到衛初晗身前。
城門前的百姓在洛言殺人的第一刻,已經害怕地躲走了,“殺人了!有人殺人了!快逃命——”
衛初晗定定看着場中的青年,打個冷戰。她從未見過洛言的這一面。
誠然,在他救她的那一天,他就殺過人。但那時候,衛姑娘自己的問題還沒搞清楚,視線也模糊,根本沒看清。而之後和她在一起的洛言,他背負着殺手之名,可在她眼中,他只是個冷情無趣的小可憐兒。他從不沖動,從無興致,從來冷淡。她時常逗他玩、騙他、哄他,他一直都是退讓,跟她争執時,也沒有動過手。
所以衛初晗從未這麽清晰地意識到,洛言是殺手。他會殺人,他殺人如切白菜一樣正常。他不是她以為的純然無害的小綿羊。
身體的吃痛拉回她的恍神。看到青年與錦衣衛的纏鬥,衛初晗漠着臉,咬了唇,垂下了眼。一步步,她向後退。衆人已經無心神管她,錦衣衛沒有提前做過功課,根本沒想到這個人的武功好到這個地步。這種人……居然僅僅是一個殺手?不為朝廷效命,簡直不應該啊!
錦衣衛為首者,在對方步步殺招中,苦笑一下。現在不是拉對方為朝廷效命的時候,而是在對方的狠厲下,他們如何保命,回去向小沈大人複命!
一聲嘹亮的馬嘶,将衆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他們擡頭去看,見和那黑衣殺手同行的姑娘躍上馬,黑發如揚,身形靈巧,她坐于馬上,握着繩缰,堅定地向城外快速奔離,頭也不回。
不好!
錦衣衛中一人橫掠去攔,被同伴纏着的黑衣青年猛旋身而起,踩過衆人頭頂。鮮血在空中飛開,兩人纏身,一往一攔,皆是目的明确。青年身形矯健有力,眼神冷冽陰寒,一身的濃重殺氣,将人拖回。
他拖着死去的錦衣衛落地,立于衆人前。明明已身受重傷,拿下那名錦衣衛很不容易。但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讓餘者錦衣衛皆是膽寒。
錦衣衛首領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個人……他怎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裏看過熟悉場景的卷宗?他們是不是該撤退,回去詢問小沈大人??
☆、第 17 章 我的夢中人
? 越過荊棘和矮樹,穿過林川和河流,離開人群,走上高山。任那鮮血流了一地,任那林間野獸暗處窺探,人生的苦難,卻哪裏又僅僅如此?
黑衣青年走在山中,明月當頭,青鋒凜冽。他遍身是傷,黑金色衣裳也破了許多處,帶着鐵鏽味的血液滲出,再加上他面上的冷色血,眼底的紅絲。他獨自走在深山月明中,奔走千裏,孑孓一人,沒有人需要他倒提青鋒去相救。
他沒有尋到衛初晗,也不想去找。
縱是上天已經如此憐憫,給了心有靈犀這種神奇的反應,奈何他仍然無法用這種能力,去找到衛初晗。
而且,他又找她做什麽呢?
在城門前公然殺人,不止是官兵,也與錦衣衛結了仇。錦衣衛是沒有提前準備,若提前知道,他單打獨鬥,又怎麽能和遍布大魏的錦衣衛相抗?當消息傳回去,全大魏的官府都會發公告緝捕他,錦衣衛也自有手段拿下他。
就像當年一樣。
他能逃脫一次,又哪裏逃得掉第二次?
何況,他已經這樣累了。再不是當年那個滿腔仇憤無處宣洩的少年。十五歲的他有勇氣對抗全世界,在一次又一次的深重打擊中堅定信念,為自己尋到一處生機;二十五歲的他,卻已經沒有那種力氣了。
當在城門前開殺戒,他無意回頭,看到百姓對他的恐慌和厭惡,那時,是真正愣了一下。他常年在黑暗森冷中踽踽獨行,他知道他永遠去不到陽光普照的地方了。但他不知道,他讓陽光下的那些普通人,這麽害怕。
手在那時,微微松了一下。心口突然的,空了一下。
恍神的瞬間,又添新傷。若非躲閃及時,傷可致命。
那時他想着自己死在那裏也不錯。将所有的恩怨結束,将仇恨和希望全都抵消。
所以之後再沒有怎麽抵抗。
但錦衣衛對他多重顧慮,他們不知道眼前的青年已經有了死志,他們只知道這個人是個瘋狂的殺人工具。臨州官兵被他殺盡,錦衣衛也在他手下死了好幾人。當下之際,并不是要誅殺這個青年,而是如何在這個青年的瘋狂下逃脫,再重新籌謀。
于是一方想輸,一方想走。到後來,竟是錦衣衛看他沒有濫殺無辜百姓的打算,一道煙火信號彈飛上天空,諸人撤退。留洛言一個人站在鮮血枯骨中,發了一會兒呆,才反應過來:自己又一次活下來了。
“快、快逃!官大人怎麽走了呢?怎麽不管咱們了呢?這個瘋子要是殺咱們,可怎麽辦?”
“是啊是啊,你看他都殺了那麽多人!這個人太可怕了!我們快點走吧,千萬別讓他反應過來滅口!”
“別、別說了!你看他看過來了!啊他眼睛是紅色的……肯定又要殺人了!”
“這種人,就該千刀萬剮、五馬分屍!要貼告整個大魏捉拿他!”
……
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宛若鶴立雞群,人們紛紛逃離,捏鼻子躲遠。好像他是一個病源,靠近他,他們就會得惡疾。他無處可立,就是擡起眼來,對着每道都在躲閃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也無處可落。于是盡管疲累,也只能離開人群,去走野路。
照着本能一直往前方走,而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去哪裏。
從白天走到深夜,他再是沒有了力氣,原本想找個安全的地方休息。但找地方時,想到衛初晗已經不在他身邊,不需要照顧她,他沒必要找什麽妥當的睡覺地方。于是青年在半人高的叢木中呆立半天,就直接坐了下去,準備在這裏休息了。
他屈膝而坐,一手撐地,一手搭膝。落落地擡眼,望着虛空發呆。
以前發呆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現在,卻很自然地想到衛初晗。想她是不是逃到安全的地方了,那些官兵找不到自己,會不會拿她開刀。想她有沒有能力應付那些人,去做她想做的事。又想他不在她身邊,誰能照顧她?再想到她身無分文,臨別時連錢財也在他身上,洛言心中情緒微微低落。
她必然會很辛苦。
不過再辛苦,也比和自己在一起好。
這樣想,青年又好受了些。于是心湖回歸平靜,再不去想什麽了。
這些年,他一個殺手,永遠的遠離人群,永遠的獨自一人。他早已習慣任何時候,都不去多想了。想也沒有用,只是徒增煩惱而已。一件事想一年,憤憤不平;想兩年,輾轉反側;想五年,慢慢遺忘;想十年……卻已經無所謂了。
蟲鳴聲中,野獸窺視中,洛言慢慢閉了眼。就那麽挺直坐着,去睡一會兒。而被他身上的血腥味吸引而來的林間獸類,也許又被他身上自帶的森冷之氣所懾,只敢遠遠看着,猶豫着,并不敢走進來。野獸的直覺敏銳,什麽人不敢惹,它們比人類更清楚。
有時候人疲憊到極點,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現實中,他在一團幽黑中沉睡。
夢中,他依然在一團幽黑中沉睡。
漫無邊際的黑暗将他包裹,越來越濃,什麽也看不清。
卻忽有一道稀薄的光照進來,投入黑暗,溫和的亮光,并不刺眼。
沉睡的青年忽然驚醒般,擡頭看去。那濃重黑暗中,少女款款走來。他慢慢地坐直,看着她。看她越過荊棘和矮樹,穿過林川和河流,離開人群,走上高山。看她是山中明月夜下,那徐徐的清風。看她在微光中走近,帶着一身寒露。她眼睛烏黑,明亮讓江河微笑;她行走優雅,溫柔讓月光鍍銀。她蹲下身來,讓他伸出手臂,将她抱入懷中。
将她抱入懷中,便再也不舍放手。
他的夢中人。
洛言忽地驚醒,發現四周仍然黑烏烏一團。卻也不是完全黑暗,黑霧中,稍微有點亮了。天快亮了,啾啾鳥聲在山林間穿越,歡快無比。青年怔了片刻,才想到方才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已,一個他常年會做、卻永遠不會實現的夢而已。
他發着呆。
他有無限的時間用來發呆。左右天亮了,他也不知道去哪裏。
就在這種時間拉長的出神中,青年空洞的眸子忽然聚起,焦距對上,定定地往一個方向看向。
黯淡曦光從地平線傳來,前方叢林草木深重,少女牽着一匹馬,從遠方走來。她白衣紛揚,烏發散落。柔光裹着她,讓她與漆黑的四周成為兩個獨立體。她越過荊棘和矮樹,躲過水窪和泥潭,微風中,她走向他。
就像夢中一樣。
洛言不由坐直,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
森綠背影中,少女越走越近。她有些狼狽,蒼白的面上沾着雜草和泥污,素色衣裙也破了許多處,一團黑一團黃的。她走路姿勢也不優雅,僵硬的,不自然的,好像受了重傷一樣。她沒有他夢中的笑容,她臉色始終冷着,眉頭始終蹙着,像誰虧欠了她一樣。一點都不溫柔,一點都不優雅,但金色陽光在她背後漸漸升起,她擡起的眸子,還是那樣的幽黑明亮。
夢照進現實,那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青年只能呆呆地看着,看她走近他。在她越走越近中,林中霧氣慢慢散開,她模糊的身影開始變得清晰。鳥叫聲更為輕快歡悅,她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視線中。而金燦燦的太陽,在她背後,躍上天空。
天地開始大亮。
光芒還不刺眼,讓青年睜着眼直視,也沒有灼燙得受不住。
于是他一直看着,看着她真的走過來。
看她穿越千山萬裏,赴他一面之約。他在蒙蒙亮的天色下,迎來從晨霧中走出的姑娘。溫柔缱绻,無法忘記。
她松了繩缰,将馬放開。半人高的矮叢,她垂目,淡淡看着他。然後她走了過來,一直走到了他身前。她臉色淡淡,并沒有因為走近,而變得輕松或其他什麽。
她語氣涼涼,“這才是你麽,洛言?”
洛言一錯不敢錯地盯着她,好像她下一刻就會消失一樣。他低聲,“我從沒騙過你我不是這樣。”
“我聽到你心裏的難過了。”她突然說。
他看着她。
她垂眼盯他半天,冷淡的神情,忽而,慢慢地消失了。她的臉色開始變得柔和,眼睛開始溫柔噙笑,擡手拂一拂面頰上的發絲。陽光湧入,她眸光幾轉,再轉過來時,便是銀漢燦燦,笑意怎麽藏也藏不住。
“傻瓜,”她說,“你以為我會抛下你,一個人走得不回頭嗎?”
“你回來幹什麽?”他平靜問。
林中鳥聲太亂,她一時沒聽清,“嗯”一聲疑問。聽青年再重複一遍,她笑,“回來,跟你一起看日出啊。”
她坐下來,與他背靠背,頭抵頭。
太陽金光萬丈,真的,升起來了。
【人生十面埋伏,塵土嚣擾。身邊的人來來往往,以後還會有,也還會走。我輾轉反側,徹夜不能眠。于是我走過月光,走過森林,走到血雨腥風的十面埋伏前,共你看一場日出。】?
☆、第 18 章 記得
? 衛初晗原本并不想回來。
洛言能想到的,她早已經想到了。她在衆人無法顧及的時候,掠馬而走,固然有不想自己連累洛言的意思,但更多的,她是怕洛言連累自己。在複仇完成之前,她不願意自己身上有別的麻煩。
誠然她已經猜測洛言就是當年的劉洛,可她連問都不想問,又怎麽可能會為他犧牲自己?當年危難之際,天真單純的衛初晗尚且選擇家族;十年後,她自然會再次選擇不與他同一戰線。
在猜測洛言就是劉洛後,衛初晗反複想過他的一路言行。當日救她,也許他并不想救,是被所謂的心有靈犀牽扯,讓他不得不救。他的相貌沒有少年時那樣出色,又過了十年……一個活在過去影像中的人,一個刻意被遺忘的人,突然出現在你面前,衛初晗沒認出。
但是衛初晗的相貌,十年前與十年後,是沒有變化的。
如果洛言就是劉洛,那他一開始就認出了她。不然他這樣冷心冷肺,怎麽可能在湖中見到一個死人,就想去探究一二呢?他認得出她,卻從沒想過與她相認。一開始,寧可裝啞巴。後來跟她說話了,言行間還是疏離無比。再接着告訴她名字了,那也不是他的真名。
他的選擇,不言而喻。
一路而行,衛初晗試圖讨好他,卻越來越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讨好到他。
所以,一旦命運替她選擇,衛初晗就直接而果斷地退出。她想找別的人合作,或者獨自一人,也許都比跟洛言在一起好。但一路走着,身體承受的痛楚如影随形,有時候痛楚太重,疼至幾乎暈厥。她淡着臉,想這時候的洛言,身體受着遠大于她的傷。他的疼痛,再是削減,衛初晗也能感覺到。就算她恨不得與他永不見面,她什麽都不做,也可以收獲到一身重傷。
衛初晗不得不尋鄰近的村子,将散了一頭烏發,用發簪耳飾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