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将門重士
? “姑娘們,還有一會兒,堅持住!”
初影順勢擡眼看了看聚在隔欄外、正為烈日下的女子軍戲谑吶喊的幾名軍裝男子,再偷偷瞥了瞥陣列正前方臉色陰沉的教官,心中愈發不忿起來。
“一排最右邊三個注意!腰腹挺直!腰腹挺直!”
吼什麽吼!換你在大太陽下站一個時辰試試!初影在頭頂那一輪明晃晃的炙烤下搖搖欲墜,沉重的盔帽裏汗如雨下。
其他人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裏去,初影用餘光偷偷打量着同一排的戰友們,清一色的菜色苦瓜臉。
不過臉色最難看的還屬站在隊伍最前端負責這幫女子軍的特訓教官,如此幹燥的黃沙烈日中,他的眉毛皺得都能擰出水來。
“第四組結束!休息一炷香時間!”
不遠處哨塔上傳來的指令如同特赦令一般,解救了掙紮在崩潰邊緣的衆女子。初影搖搖晃晃地走到最近的陰涼處,不顧地面揚塵一屁股坐了下來,費勁地擰開手邊的水壺,大口大口地灌着。
訓練場上可供納涼的場地并不多,很快衆女子便擠在了一處,對教官的咒罵聲如往常一般開始在低空中此起彼伏。
古往今來凡是與“訓練”沾邊的事,都與“吃苦”、“受罪”之類的詞脫不開關系。宋初影自知不是練武的料,從前在冰極門和木岚山莊就常常想方設法逃避各類訓練,在跟着葉家營大部隊來到這片黃沙寶地前,她便一直擔憂着自身體格會扛不住軍營裏不同于往日半真半假小打小鬧的鐵血紀律。
然而令她長舒一口氣的是,這裏的訓練遠不如想象中的嚴苛。或許正如身邊這群姑娘們私下裏讨論的那樣,女子軍只是葉家為嫁女營造聲勢,并不指望她們有朝一日會真的挺身護主乃至征戰沙場。
女子軍組建一個月以來,每天的內容便是體能訓練、基礎拳腳動作和簡單的騎射技能,除了氣候炎熱幹燥、偶有體力不濟的情況,至少曾經熬過冰極門秘密特訓的初影幾乎沒有其他不适。
當然,這一切的美好都要建立在——某位盡職盡責的都尉長官莫要屈尊頻繁光臨訓練場——的基礎上。
初影給最後跌跌撞撞跑來的女孩挪了挪地兒。“哎,當初真是豬油懵了心,為了那點傭金跑到這裏送命。”女孩氣喘籲籲地說着。
初影轉頭拍拍她蠟黃粗糙的臉孔,心中念着散場後可不能為了偷懶放松滋補,面皮是用來保命的千萬不能毀了,嘴上仍順着她的話哼哼唧唧:“誰說不是呢。這葉家也是會折騰,左不過一個女兒出嫁,許的還是葉家營的軍官,搞得這麽大張旗鼓。不知道的還以為葉家大小姐要跟着湛都尉闖蕩天下,嫁到東海那頭去呢……”
牆角幾名正在喝水的女子聞言,“噗嗤”一聲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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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影十分得意,正要繼續發表獨家感想,頭頂投來的一片巨大的陰影令她立即識趣地閉上了嘴。
幾名女子驚覺擡頭,只見方才還在營房那邊遙望衆人的女子軍總教頭——葉家營一等都尉湛榕,此時卻突兀地出現在正放松休整的宋初影面前,雙手負在身後、背對陽光、俊臉鐵青:“葉府若是不征女子軍,哪裏有你們坐在這裏閑聊扯淡的機會!集合時間到了!趕快!”
也不知剛才的一番話被他聽去多少。初影心虛地站起身,跟着一衆人高馬大的同伴極不情願地重新踏上熾熱揚塵的訓練場。
與平常女子相比身高尚屬偏上的初影,在這隊女子軍中不顯任何優勢,集隊後站在第一排的她注意到湛榕在幾名軍官的陪伴下也踏上了訓練場,身着灰色緊身訓練服的年輕男子在一衆軍裝男人中顯得格外搶眼。
想起自己剛剛一番言辭,初影有些心虛地繃緊了面孔,而後排的女子們顯然也注意到這群來勢洶洶的上級,隊伍中有人低低出聲:“壞了,湛都尉真的跟來了。”
話音未落,連帶着初影在內的衆女子都不自覺地挺直了腰背,一張張繃緊的嚴肅面孔上看不出半點因高強度訓練帶來的疲憊和怨氣。所有人腦海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湛都尉第一次視察女子軍訓練時,因隊伍精神萎靡,全隊被罰在正午烈日下繞訓練場跑步十圈的可怕場景。
初影餘光瞥見右手邊兩個姑娘的身軀明顯一陣小幅抖動,連帶着她散漫的情緒都翌時端正了起來。
這位湛榕都尉年僅二十歲,據說當年以十歲幼齡進入葉家營,後來不知何故竟幸得葉府當家人葉紹樊将軍的賞識,十年中由最底層的葉家營士兵一步步被提拔到如今一等都尉的位置,數月後更要迎娶葉家大小姐葉欣妍,算得上當下葉家營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當日這支日後效力于葉大小姐的女子軍在西北小鎮進行招募時,負責面審的正是湛榕。
初影有心留意了此人幾次,湛榕的形象條件确實出挑,濃眉深眸的面龐棱角分明、外形高大勻稱,再加上軍中男人特有的英姿俊挺,令從前見多了皇族美男子的初影都要側目幾分,也難怪他年紀輕輕便得葉家小姐垂青。
在營中又聽得大家私下八卦,說是幸得葉紹樊親手栽培後,湛榕多年兢兢業業不敢松懈分毫,僅以監督女子軍訓練一事為例,便足以看出他平素之敬業。
以湛榕為首的軍官們很快來到陣列前。初影沖他們偷瞄了一眼,不想正撞上了湛榕探究的眸光,驚得她趕緊裝作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
然而後果已然釀成。湛榕徑自大踏步走到初影面前,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初影被他盯得心中直發毛,感受到衆軍官的目光都被湛榕吸引過來,整個人卻只能釘在原地不敢亂動。半晌後突然聽得湛榕擲地有聲的命令:
“宋初影,出列!”
小人!絕對的小人!心裏這番狂罵,行動上卻不得怠慢。初影一個跨步上前,目不斜視:“到!”
湛榕稍稍後退兩步,扭頭沖着不遠處的小兵招呼着:“牽一匹馬來。”
待小兵牽着一匹高頭紅鬃的戰馬緊趕慢趕地上了訓練場,湛榕再回頭看着如同雕塑一般老實在原處屹立不倒的宋初影,語氣也稍緩和了些:“讓我看看你們這段時間的訓練成果。你——上馬。”
初影不敢廢話,接過小兵手中的缰繩和弓弦,翻身上馬。在進葉家營前她也曾接受過馬術和箭術訓練,但冰極門和木岚山莊對她這方面的要求都不高,因此水平還遠不到百發百中的程度。
駿馬腳程極快,轉眼便到了訓練場的中央,馬背上的女子瞄準訓練場另一邊兩兩相隔數丈遠的十張箭靶,配合着馬蹄落地的節奏和距離,“嗖嗖嗖”幾聲重羽離弦——
整個訓練場一片寂靜。
十發結束後,駿馬踏着悠閑的小碎步回到小兵身邊,宋初影硬着頭皮第一時間下馬,一路小跑到湛榕面前,惴惴不安地剛要彙報,卻聽得到箭靶那邊信號的湛榕一聲輕哼:“十發中了三個紅心,這樣的成績你覺得如何?”
這話不是沖着初影,而是對身邊的副官說的。
初影面子挂不住了:“回禀湛都尉,屬下今後會嚴格苦練,不負衆位長官的栽培。”
“這類冠冕堂皇的套話就免了。”湛榕毫不客氣,“女子軍要明白職責所在,既已是葉家營的一員,就要明白自己為誰效力。葉家營不是任由我們懶散吃幹飯的,葉家的主子們更不是任由旁人牆腳紮堆嚼舌頭根子的。”
不怒自威的音量漸漸提高,宋初影僵硬地立在一邊,明白方才與同伴的調侃都已經一字不落地進了湛榕的耳朵,頓時沉默也不是,解釋也不是。
初影覺得自己成了烤架上一只散發着嗆人焦味的燙鴨,睽睽衆目和灼灼烈陽都在急不可耐地添柴加薪。
“屬下……”
湛榕卻不再理會初影有意從嗓子眼裏擠出的示弱聲,轉身便繼續沖着女子軍發號施令。
宋初影被迫在一旁罰站,境況尴尬自不用說,心中卻擔憂着自己惹惱了葉家營的頭號人物,恐怕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的一舉一動都會受到“特別關照”,重重監視下還如何暗中布線?
這番重要的思慮沉甸甸地壓在心口,初影心思一下子揪緊,心下惱着自己從前跟着索皓然好歹也見識過步步為營的場面,這次怎麽這麽不小心被人拿了把柄,若不是四下重兵守着,真想找個沒人的角落狠狠地撞幾下草垛洩恨。
三炷香的時間過去,繞場訓練的女子軍又重新在原地整頓,初影象征性的罰站也接近尾聲。教官一聲令下,她總算能夠歸隊,落在她身上的灼人目光頓時減弱了許多。
初影注意到那位擁有絕對權力的湛都尉仍在立在隊列前,在女子軍教官宣告訓練結束後仍沒有離開的意思。長官不走人,衆女子哪敢解散。
初影察覺到一絲不妙,果然片刻後愛管閑事的湛都尉踱了幾步來到她面前:
“宋初影!”
可能由于不在訓練時間內的緣故,湛榕這次的音量倒是平和了許多,但在初影聽來仍如雷貫耳。四周的目光再一次齊刷刷聚來,初影聽見後排已有幾個膽子大的姑娘私下咬耳朵,自己卻只能一臉惶恐地立正:“到!”
她擡頭便撞見一雙不帶感情的銳眸。
年輕的都尉身材高大,潛意識裏對這座軍營裏的任何人并無懼意的初影,竟仰着脖子與他勉強對視片刻才收回視線。女子軍向來不若葉家營正式軍一般軍規森嚴,雖有湛榕親自督導,也不至為了區區“多言”之罪多加責罰。
初影大着膽子再擡眼瞄了瞄,湛榕的臉色似乎也不若方才訓練時一般陰沉,不由微微松了口氣。
她的一番小動作被湛榕盡收眼底。兩人在原地立定半晌,初影見他似乎并無追究之意,正琢磨着該如何應付這位年輕軍官,卻被湛榕悠悠的一句噎得說不出話來:
“既然你方才也表明了苦練之意,不妨從明日起每天提早一個時辰起身,想必無人打擾的訓練場必能令你事半功倍。”
初影趕緊低頭,生怕眼珠子一個不小心直接蹦到湛榕臉上。
而他的話卻還沒有說完。
“此外,上級說話時未得許可不可插言,這是葉家營裏的首要規矩。從前我待女子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代表你們可以無法無天。”
衆女子這才察覺到他刻意壓低的嗓音中滲出的陣陣寒意,原本即将解散的懶散陣列霎時齊整肅穆得詭異。
“解散吧。”輕渺的一句命令還未傳到衆人耳裏便飄散在風沙中。直到幾名軍官都尾随湛榕而去,被這股氣魄完全震懾住的女子軍這才長舒一口氣,忙着活動手腳的同時不忘向宋初影致以同情。
初影木着一張臉:“……能得湛都尉欽點,真叫人-不-勝-榮-幸吶。”
教官們一撤走,女子軍的氣氛便活潑了許多。初影一句牙縫中擠出的“感言”逗樂了衆人,一位姑娘拍拍她的肩:“苦中作樂苦中作樂,兩個月而已,咬咬牙就熬過去了。”
初影拿眼瞪她:“就那麽點休息時間,還要生生榨出一個時辰。換你試試?”
前方怨念太重,姑娘縮着腦袋笑着躲開。宋初影咬牙切齒地瞪着湛榕等人遠去的絕塵,心中狂罵。
這還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明面上講紀律、有肚量,略施懲戒後便不跟你計較,結果還沒等人轉身便換個法子治你。
年紀輕輕便身居葉家營高位,這人哪裏是傳說中僅憑着一張面皮便征服葉家上下、從而成了葉紹樊的乘龍快婿,內裏怕是九曲玲珑、不知有多精明呢!
想到他輕飄飄的一句“每日提早一個時辰”,初影恨得牙癢癢。
兩個月啊兩個月,即便能熬下來怕也是面黃肌瘦半死不活,她敏感地伸手撫了撫作為重點保護對象被精心呵護了多年的面皮,心中怨念一波接着一波無法平息。
小人小人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