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海灘錢業大佬衣錦還鄉
單看宅院,就曉得魯俊逸在上海灘的槍勢[1]混得不錯。
西江路甚是寬大。前些年法租界向西擴張,法國公董局沿縣城北側向西辟出這條主幹道,東西長約十裏,寬不下十丈,堪比公共租界中的南京路。
自開辟之日起,此路就成為滬上權貴追捧的黃金地段,前後不過幾年,地價就如火箭般攀升數倍。對尋常人來說,能在西江路上擁有一間鬥室已是奢求,魯俊逸擁有的竟是黃金地段裏的一座豪宅,南北呈條形,占地近二畝,前後三進院子,西式建築,中式園林,南北通透,中西合璧,既賞心悅目,又方便實用。
齊伯站在前院的空場地上久久觀賞,稱贊不已:“啧啧啧,俊逸呀,沒想到你這事體做得介大,蓋起介漂亮的宅院,窗上這些玻璃好像是镂花的呢!”
魯俊逸引他走近那些玻璃,又引他走進門庭裏,指給他看大理石地面,笑道:“是哩。那些玻璃,還有這些大理石,全是意大利進口的。人家的工藝好,我們這裏的匠人做不出!”
齊伯蹲下,摸摸大理石地面,細審花紋,點頭道:“嗯,做工真是精致!”
“齊伯呀,”魯俊逸笑呵呵地看着他,扯入正題,“昨兒錢業公所出點事體,一直忙活大半夜,沒顧上陪你哩。您這十多年一直不肯來上海,這突然來了,想必有啥大事體?”
“是老夫人。”齊伯緩緩應道,“前日後晌,老夫人捎口信給我,要我務必請你回去,越快越好。我一看辰光,班船就要開了,一時尋不到合意人,也是急了,這就自個趕來了。”
“啥事體?”
“不曉得。聽來人語氣,老夫人挺急的,要你馬上回去。別是生病了吧?”
“應該不會。”魯俊逸微微皺眉,“前日有人來,我還問起她來,說是她身體矯健健的。再說,眼下辰光,生意正忙,事體多,我怕走不開哩。”
齊伯望着他,突然說道:“阿秀回娘家了,你曉得不?”
聽到阿秀,魯俊逸的臉色旋即黯淡下來,半晌方道:“曉得了。”
“俊逸呀,”齊伯半是勸導,半是解釋,“講句不該講的,你別是仍在為阿秀的事體生老夫人的氣吧!想想看,你有三年辰光沒回家了,這讓老夫人哪能個想哩?”
魯俊逸勾下頭,沒再吱聲。
阿秀是俊逸妻妹,俊逸與她姐姐阿芝結婚時,她還不到十歲。阿芝在生女兒碧瑤時亡故,俊逸摯愛亡妻,一直沒有續娶。阿秀年歲漸長,音容笑貌越來越像她阿姐。俊逸是極重舊情的人,早晚見到她,就如同見到阿芝,對她關愛有加。阿秀對他先是依賴,後是敬仰,再後生出情愫。前些年裏,二人書信頻傳,俊逸魂牽夢萦,幾乎每月都要回老家一趟,為阿秀買這送那,只差捅破最後那層紙。馬夫人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死活不允這門親事,在關鍵辰光棒打鴛鴦,不顧阿秀苦苦哀求,硬是将她許配他人。俊逸存此芥蒂,連續三年沒再探家,只在逢年過節時禮節性地捎回些許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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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場過節,齊伯清楚不過,輕嘆一聲,進一步解勸:“俊逸呀,老夫人沒把阿秀嫁給你,也是迫不得已。你在乎的是情義,老夫人在乎的是面子。大小姐那辰光鬧得驚天動地,街坊村鄰不知生出多少閑話。這又輪到二小姐了,你讓她的老臉面哪兒擱去?”
魯俊逸正自尋思應對,廳中電話鈴響。
俊逸幾步趕過去,拿起話筒,聽一會兒,道:“曉得了,這就過去。”擡頭看向齊伯,“齊伯,你這先歇着,在院裏好好轉轉,我得去錢莊一趟。”
茂升錢莊坐落于老城廂裏,位置不錯,生意繁忙。櫃臺前,客戶排成一條長龍,手搖各式扇子,或說或笑,一邊抱怨天氣,一邊耐心等候。
魯俊逸匆匆走進總理室,屁股剛在一張黑皮椅子裏落下,協理老潘與跑街慶澤就走過來,哈了腰站在案前。二人跟從俊逸多年,皆是得力人手。老潘年紀五十出頭,身材矮胖,慈眉善目,話語不多,言必有用。慶澤跟他剛好相反,身材瘦高,眼珠子賊轉,動作幹練,能說會道,天生是個跑街的料。
“是為麥基洋行那批貨嗎?”俊逸掏出随身帶的折扇,扇幾下,目光瞟向慶澤。
“是哩,”慶澤的腰稍稍直些,兩眼盯住俊逸,“一共七家報标,四家為合莊報,三家為獨莊報。獨莊這三家,我們算一家,另兩家是善義源和潤豐源。各家标底也都探到了,合莊報的沒過十五萬兩,善義源十六萬,潤豐源十六萬五,我們十六萬三。”
“哦?”魯俊逸合上折扇,眉頭擰起,“連善義源、潤豐源也都報了?”
“老爺,”老潘湊前一步,“這批是德國貨,質好色全,市場緊俏,所以大家起争哩。”說着拿出一張清單,“這是清單。”
魯俊逸接過清單,眯眼看一會兒,吸口長氣,看向慶澤:“洋行哪能講哩?”
“在等我們莊哩。”慶澤嘿嘿一笑,“裏查德讓江擺渡prador,買辦)負責标底,我把這人搞定了,要他把幾家獨莊的标底暫先押下,只報合莊的。麥基急等出貨,催問幾次,他頂不住,這在催我哩。”
俊逸閉眼,一會兒後睜開,看向老潘:“有多少利,你算過沒?”
老潘伸出三個指頭:“批銷,三萬兩打底;零售,六萬兩。”
俊逸再次閉目,陷入長考。
就在此時,老潘房間的電話鈴響起來,老潘回身去接電話,不一會兒複走進來,望着俊逸,略作遲疑,道:“老爺,是泰記車總管,說是……說是要在我們茂升存銀十萬兩!”
“哦?”俊逸顯然極是驚愕。
“奇怪,”老潘眉頭擰緊,“泰記與我們向無瓜葛,手中更有惠通銀行,有的是地方存錢,這……”
俊逸眼珠子連閃幾閃,盯住他:“你敢肯定是車總管?”
“絕對肯定,他的聲音我聽得出。”
俊逸長吸一氣,緩緩吐出,轉向慶澤:“慶澤,你這就去,報十七萬!”
“老爺,”慶澤略是吃驚,“太多了吧?他們的底全擺這裏了,我們報十六萬六準成!”
見俊逸的臉色沉下來,老潘白一眼慶澤:“老爺講多少就是多少,有你犟的嘴!”
“好咧,這就去辦。”慶澤咂巴一下嘴,匆匆出去。
“老潘,”魯俊逸微微眯起眼睛,“貨到手後,快刀斬亂麻,盡快出手,在正常售價上把多報的幾千讨出來。”複又打開扇子,悠然扇幾下,見老潘仍舊站在那裏,睜開眼,“還有啥事體?”
“老爺,”老潘臉上現出憂慮,“要是我們吃定,必會驚動彭老爺和查老爺。二位老爺都是輸不起的主兒。”
“你擔心什麽?”
“我們……這等于公開向二位老爺叫板,別的倒是沒啥,只怕老爺見面——”
魯俊逸攤開兩手,做出一個怪臉,回複顯得驢唇不對馬嘴:“正要告訴你哩,老夫人病了,我得回趟老家。”
老潘先是一怔,繼而豁然洞明:“呵呵呵,這步棋妙。老爺回去多住幾日,待回來時,這事體就抖落幹淨了。有誰問起,老爺就可推在我身上,好賴是個說辭。”
“是老夫人真的病了,齊伯親自來叫我。”
“齊伯來了?”老潘有點驚愕,焦急地說,“看來老夫人病得不輕呢!”
“是哩。這就安排晚上那趟班船,包三個艙。”
“三個艙?”
“幾年沒回家了,動靜弄大點兒。”
“呵呵呵,”老潘心領神會,連連點頭,“是得給老夫人撐撐面子。”湊近一步,“老爺,聽說前些日周進卿返鄉,陣勢不小哩,前有鳴鑼開道,後是三頂八擡大轎,沿大街抛紅包,大人娃子擠破頭搶。”
“抛紅包?”俊逸顯然聽進去了,“包什麽了?”
“銅钿哪。一只紅包五文銅板,從西街一直抛到東街,怕得折合幾十塊洋钿!”
“哼,”俊逸冷笑一聲,“才掙下幾個毛錢,就敢這般顯擺!”
“老爺,我們得蓋他一頭。你跟他同住一鎮,甭讓鄉鄰們看低了!”
“這樣吧,你安排五頂大轎,準備一千只紅包,每只紅包封銅钿十文。至于其他禮品,照老規矩置辦。”
“好咧。”
“另外,單出一張莊票,一萬塊洋钿。”
“這麽多?送給老夫人嗎?”
“不是。另有用場。”
外灘四馬路一家賭場外面,來上海灘混槍勢的寧波小混混兒章虎顯然運氣不佳,不無沮喪地走出賭場院門,勾頭沿街悶走,時不時地踢飛路上小石子兒解氣。
一個頭戴禮帽、醉醺醺的黑衣漢子晃晃悠悠地照面而來,章虎踢飛的石子正中那人裆上,只聽哎喲一聲,那人俯身蹲下,兩手捂在裆部,腋下一只黑夾子撲通落地。
章虎看得真切,心裏咚咚急跳,瞄一眼四周,見只有幾個路人,遂飛身上去,不顧一切地揀起夾子撒腿就跑。
那人見狀大急,狂叫搶劫,勉強追出幾步,就又捂住裆子蹲下,只朝大街上大叫不止。見是劫案,行人紛紛避開,章虎一路無阻,連拐幾條街道,踅進一個破院子裏,掩上院門,氣喘籲籲地靠在門上。
幾個小阿飛急迎出來。
章虎勻幾下氣,擡手将夾子扔給他們:“路上揀個夾子,看看有何寶物?”
幾人圍上,一個叫阿青的打開夾子,朝地上一倒。掉在地上的是一把鐵物件兒、一串鑰匙和兩個裝滿子彈的夾子,并無一文銅钿。
衆阿飛現出失望表情。
“阿哥,”阿青略顯失望地看向章虎,“沒錢,只有這個鐵玩意兒!”
見多識廣的章虎拿過一看,竟然是把德國造的新式駁槍,烏黑铮亮,既驚且喜,心兒狂跳,小心翼翼地撫摸不已。
一個叫阿黃的順手摸過彈夾,審看兩排子彈,不無驚喜道:“阿哥,這玩意兒好像是真銅哩,拿到銅店沒準兒能換幾塊飯錢!”
章虎奪過彈夾,白他一眼:“什麽飯錢?曉得這是啥物什不?”
衆皆搖頭。
章虎舉起短槍:“聽說過洋槍沒?它就是!”又舉下彈夾,“這兩排是子彈,一粒就能取你一命!”
衆皆驚愕,無不咂舌。
“呵呵呵,”章虎小心翼翼地收起來,“小娘比哩,這叫天無絕人之路,有這玩意兒在手,兄弟們可就要啥有啥喽!”
“阿哥呀,”阿青吐下舌頭,拍拍肚皮,“弟兄們這辰光啥都不想,只想填飽這東西。腰裏沒銅,賣燒餅的也給白眼哪!”
“銅钿嘛,”章虎收起槍,樂呵呵道,“小意思嗬!不瞞諸位,茂升錢莊的魯老板和大哥是同鄉,大哥這就向他挪借幾個!”
“是哩是哩。”阿黃應道,“魯老板財大氣粗,聽說也重鄉情哩!”
“呵呵呵,”阿黃笑道,“咱大哥有這洋槍在手,想他不敢不重!”
章虎将槍交給阿黃:“保管好,跟魯老板不能動這個。論起輩分,繞三個大彎,他還是我遠房表親哩。你們候着,我這就去!”
事起倉促,魯府上下全動起來,一直忙活到後半晌,總算把一切搞定,各色箱籠擺滿一院,遠看就如辦喜事一般。
天氣悶熱,魯家千金魯碧瑤的随身東西又多,僅是各種款式的衣服就塞滿一箱,其他細軟、日用又是一箱,整這個,理那個,忙得她香汗淋漓。
将要走時,碧瑤忽又想起一樣東西,急問秋紅:“咦,哪能不見我的那本書哩?”
“哪本書?”秋紅擦把汗水。
“就是書皮上有幾朵小梅花的!”
秋紅眼睛眨巴幾下,飛跑出去,不一會兒取回一個封皮精致的小冊子,是道光年間詞人吳藻的《香南雪北詞》。
“咦,你在哪裏尋到的?”
“在雪北亭裏,你昨晚忘在護欄上了。”
“是了。”碧瑤接過詩集,塞進箱裏,正在尋思還忘什麽,俊逸上樓,問道:“瑤兒,記得前些辰光我拿回來兩只小紅盒子,你放哪兒了?”
“首飾箱裏。”
“拿出來!”
碧瑤走進閨房,從首飾箱裏捧出兩只精致的紅木小盒。
俊逸打開一只,現出一塊心形乳白色玉佩,欣賞一會兒,複又合上,将盒子裝進衣袋,看向碧瑤:“瑤兒,這兩只玉佩一模一樣,你留一只就夠了,這只歸阿爸。”
碧瑤的臉色一下子陰了,盯住他,眼神哀怨:“阿爸,你是不是又要送給那個女人?”
“瑤兒,”俊逸低聲嗔怪,“看你講些啥?她是你阿姨!”
“什麽阿姨?她一心想的是做我晚娘!”
俊逸瞟一眼秋紅,面上有些尴尬,又要說話,門人從前院跑來,在樓下叫道:“老爺,有人鬧着見您。”
俊逸朗聲問道:“啥人?”
“一個小癟三,姓章,立早章,說是老爺家的遠房親戚,叫你魯叔哩。”
“立早章?遠房親戚?”俊逸悶思有頃,搖頭,“不記得我家有姓章的遠房親戚呀!”
“那就是冒充的了,”門人應道,“瞧他那癟三樣兒,一看就是讨小錢來的。幾天前就遇到兩個,全讓我用三文銅钿打發了。”
俊逸擡腕子看下手表:“辰光快到了,我要趕船,就不見他了。你去問問清爽,若是讨小錢的,就賞他兩串。若為其他事體,讓他遲些時日再來。”
“好咧。”
門人應過,一路跑向前院,在路邊倚樹而站的章虎遠遠望見,滿臉堆笑地迎上:“我魯叔在不?”
門人走到跟前,從腰裏拿出從賬房處領到的兩串銅錢,只将一串掼在地上,神色倨傲地瞄他一眼:“姓章的,我家老爺要趕班船,沒辰光見你。算你福氣好,我家老爺曉得你是來讨小錢的,特別賞你這串銅钿。磕頭謝恩吧。”
章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拳頭漸漸捏起。
“咦,”門人略顯詫異,“白給錢你還不揀!告訴你吧,凡是癟三上門讨賞,我家慣例只賞三文銅钿。老爺念你是同鄉,賞你一串。一千文哪,難道這還嫌少不成?”
章虎面色紫脹,飛起一腳,将那串銅钿踢起,直沖門人面門。那串銅钿嗖的一聲掠過門人頭頂,啪地砸在門楣上,将那門楣砸下一角,一串銅板嘩啦啦散落一地。
門人吓傻了。
章虎欺上一步,正要揍他出氣,望見齊伯與兩個仆從各提一只大箱直走過來。齊伯重重咳嗽一聲,趕前幾步,将手中箱子放下。
齊伯揚揚獨臂,堆起笑臉:“年輕人息怒,有話好商量!”
左側大街上,老潘、慶澤等帶着幾輛馬車直馳過來。
章虎掃一眼齊伯及仆從,手指門人:“你這惡狗聽好,告訴你家主子,我姓章的不差這串銅钿,讓他等着瞧吧!”扭轉身,大踏步而去。
齊伯掃一眼門楣,又看一眼散落一地的銅钿,目光盯向漸去漸遠的背影,眉頭微皺。
俊逸與女兒碧瑤挽着胳膊走過來,秋紅跟在身後。
俊逸看到地上的銅钿,驚訝地問:“怎麽回事?”
“老……老爺,”門人舌頭發僵,“小……小癟三不……不識擡舉!”
俊逸白他一眼,見幾輛馬車停在門口,老潘招手,就與碧瑤跳上車去。齊伯與仆從将三只大箱子裝到其他車上,與仆從跳上車子。
一溜兒五六輛馬車得得得地朝十六浦碼頭疾馳而去。
一輛黃包車如影随形地跟在後面,車上坐着大小姐。
隐于暗處的章虎也閃出來,遠遠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