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無臉人案05
耶律儒玉和墨麒發生過一小段不算争執的争執後, 就在玉射郡王府門口與衆人草草告辭, 頭也不回地走了。
楚留香看他離去的背影,竟還看出了點憤懑的感覺,一時間簡直分不清,方才手指落地的到底是誰:“他生什麽氣?”
話剛問出來, 楚留香的眼神就從墨麒緊皺着眉的面龐上一閃而過, 頓時恍然大悟:定是耶律儒玉想要借機向墨道長展示自己‘守身如玉’的決心,才被道長完全不領情的态度所激怒。
不過這決心表得也太過偏激了,道長不能接受完全是理所當然的事嘛。楚留香一邊想着,一邊同情地拍了拍處于風暴中心,還渾然不自知的墨道長。
遠處走開的耶律儒玉:“阿嚏!”
楚留香仰頭看看已經開始暈上晚霞的天空:“看日頭,陸兄和花公子應該也差不多在回來的路上了,我們先去約好的酒樓等他們吧。”
…………
酒樓, 雅間。
墨麒和宮九正安靜地吃着下酒菜, 偶爾宮九會将自己不愛吃的東西扔進墨麒的碗裏。另一邊,楚留香和姬冰雁則在激烈争執。
他們來到酒樓後,就開始分析現在知道的線索和案情,在一個問題上産生了矛盾:玉射郡王到底是不是斷袖。
這問題聽起來像是玩笑,但其實很重要, 畢竟它的答案很可能就是影子人之所以對他們的屍體特殊對待的原因。
姬冰雁本就吃不慣大遼這裏的菜,和楚留香争辯起來,就更不動筷子了:“……否則, 你認為還有什麽其他的原因, 會令影子人對他們的屍體做出去勢這樣的事情?而且, 當時說輔國大将軍用香、好講究、不娶妻,又藏着那三塊玉石的人,不就是你嗎?”
楚留香皺眉:“但玉射郡王和輔國大将軍不同,他近女色,方才詢問的時候你也聽到了,那些妾并不是幌子。若是這樣,那玉石就可能是他給那些妾用的。”
墨麒坐得裏楚留香和姬冰雁很遠,幾乎是斜對角,但仍然阻不住“玉石”“用”這類的字眼灌進耳朵裏。再想起宮九先前在輔國大将軍府裏同他說的,那玉石是做什麽用的……
坐在座位上僵硬成一尊雕塑的墨麒,簡直臊都要臊死。
宮九饒有興致地一邊噠吧着糖醋藕,一邊盯着墨麒粉的像被胭脂滾過一樣的耳垂,心裏一個比一個更過火的念頭像是燒滾了的水一樣,噗嘟噗嘟翻上心頭,弄得他心裏癢癢的,眼神上更是滾燙。心神搖曳間,就連吃進嘴裏的糖醋藕都沒有了醋的味道,全都變得甜津津的,還仿佛泛着一股汁液飽滿的肉湯味兒。
就連嘴裏的糖醋藕其實已經吞下去了都沒注意到,空着嘴本能地繼續嚼。
宮九邊嚼空氣邊出神地想:也不知暗衛多久才能把‘東西’買回來……
墨麒後背寒毛瞬間一豎,一種被人盯上了的感覺令他心裏敲起邊鼓。
他左邊坐着的,是還在嚷嚷着玉石的楚留香和姬冰雁;右邊坐着的,是眼神簡直想把他當糖醋藕一塊吞了的宮九。被夾在中間的墨麒備感如坐針氈,這一刻突然很想回到過去自己還沒下山,天天可以一個人泡在冰池裏撸雪狐毛毛的清靜時刻。
另一廂,楚留香和姬冰雁的争論已經發展到了白熱化。
楚留香手指敲了敲桌面:“玉射郡王和輔國大将軍不同!他的房裏不止有玉石,還有鐵鏈,還有長鞭,還有紅燭,還有很多器物,而且重要的是,這些東西并不像輔國大将軍的玉石一樣是被藏起來的,它們都光明正大地擺在玉射郡王的卧房內。你覺得這些東西這麽紮眼,有可能過了這麽多年都沒被人發現嗎?”
“既然肯定會被人發現,那如果這些東西并沒有用到小妾們身上,難道他府上的小妾都不會覺得奇怪嗎?”
姬冰雁皺起眉頭,環臂抱胸,并沒有立即反駁,而是聽楚留香把話說完。
楚留香繼續道:“有妾侍不比單身,玉射郡王是怎樣的人,他身邊這些妾室應該最清楚。不說其他的,至少在是不是斷袖這一點上,她們應該清楚罷?可我們先時問的時候,可沒有一個人說自己曾發覺玉射郡王有斷袖的傾向的。”
姬冰雁見楚留香說完了,才慢慢道:“那你認為,除了輔國大将軍和玉射郡王都是斷袖以外,還有什麽原因能夠解釋他們房中皆有同一套一模一樣的玉石?為何又恰恰是他們的死法,與其他死者的死法截然不同?”
姬冰雁語氣平靜地提醒:“別忘了,去玉射郡王府前,是你最先提出這個可能性的。”
楚留香:“可能性是可能性,事實又是另外一回事。我認為要斷言玉射郡王是斷袖,還缺少證據。這是确定影子人為何将他們二人的屍體去勢的重要關鍵,倘若我們因為這個推測而被帶偏了方向,那很可能整個案子就破不出來了。”
姬冰雁看了楚留香一會:“……好罷。那我們便從動機上排除。道長。”姬冰雁冷不丁地喚了墨麒一聲,“你認為,兇手将死者的屍體去勢,會有哪些可能的原因?”
安安靜靜做木頭樁子的墨麒:“……”
墨麒:“……羞辱?”
姬冰雁點頭:“沒錯,去勢這是一種極為私密,并且與一般毀屍行為的動機截然不同的洩憤方式。其中往往包含着兇手的私人情感。你認為那些情感會導致兇手做出這種事情?”
被姬冰雁盯上了的墨麒:“……死者曾猥亵過兇手,兇手是為了報複;或者是兇手曾有過被其他人……欺辱的經歷,所以形成了殺人必去勢的固定習慣。這是兇手在……”墨麒深呼吸了一下,穩住自己快要從耳朵燒到臉上的窘意,“性這一方面曾因‘得到’而引發的動機。”
“還有另一種,是因為‘缺失’。可能死者在……某方面沒能滿足兇手,故而兇手怒而以此方式洩憤。”
墨麒一會頓一下的,終于把話說完了,頓時偷偷舒了一口氣。
宮九已經開始盯着他嗑瓜子了。
楚留香贊同地點點頭。
姬冰雁道:“沒錯。”他轉向楚留香,“道長說的三種可能,我們一一來分析。第一種,死者曾猥亵過兇手,我認為不可能。玉射郡王不提,輔國大将軍的人品是衆人皆知的嚴正守禮。”
“……”姬冰雁看見楚留香皺起了眉頭,便沒有一股腦地接着往下說,而是提出了一個能夠側面印證這一點的證據,“身為大将軍,定不會缺人關注他的婚娶之事,即便他不好女色,但倘若能娶一名門當戶對的姑娘,也是錦上添花之事。一來能為他遮掩自己斷袖之實,二來妻子的娘家也可為他增添助力,三來他長期不留家中,能有一位妻子為他打理家務,他也能輕松許多。然而輔國大将軍卻一直沒有娶妻,這豈不是說明,他其實是一個有原則、有底線的人?這樣的人,難道會做出猥亵之事?”
楚留香露出了一個被說服了的表情。
姬冰雁這才接着往下說:“第一個可能排除了,再看第二個:兇手殺人去勢是他的慣例。”
楚留香不得不承認:“這完全不可能。不光是遼國這裏的其他百具屍首,陸兄也曾說過,宋土上那些被殺死的死者也是沒有被去勢的。”
姬冰雁點頭:“沒錯,所以第二個可能不成立——順帶我還想引出一個問題。”
“既然說到了相同的毀屍手法,可能是兇手因過往經歷而形成的慣例,那麽在這個案子中,不管屍體有何不同,他們唯一的相同點就是被人削去了臉。我認為,兇手很可能在這方面很是關注……”
墨麒低聲道:“但江湖上并未聽聞過有哪個人非常執着于臉的……”
楚留香聳肩:“我也沒有。雖然石觀音算一個,但她執着的也只是女人的臉,而且是漂亮女人的臉,這些死者可都是男的。”
姬冰雁道:“這倒無妨,我們可以請遼将這些死者生前的模樣都繪成畫像,到時候一比較便知。”
宮九擡了擡手,從房梁上立即飄下了任勞任怨,看着衆人吃菜喝酒也還在勤懇隐匿身形的暗衛,掠身飛窗而出,去通知花将了。
姬冰雁懶散地垂着眼眸,看都沒看飄過的白影一眼:“所以,三個可能,現在我們已經排除了前兩個,剩下的這一個,不就是唯一的可能——不,是唯一的真相了嗎?”
楚留香想了想:“你說的沒錯。”
他面上的表情先是因為解決了一個謎題而輕松了一下,但很快又皺了起來:“但即便知道這點,我們也很難憑借此找到兇手。”
姬冰雁伸手倒了杯酒,推到楚留香面前,沒有說話,像是無聲地安撫。
楚留香一飲而盡,而後看向面露沉思,眉頭緊鎖的墨麒:“道長,你怎麽想?”
墨麒沉默了一下:“我想的不是這個案子。”
楚留香眼睜睜看着宮九又往墨麒碗裏添了一塊肉,墨麒很是自然地一邊皺着眉頭思索,一邊本能地夾起來吃了,宮九眼神中的笑意簡直令楚留香兩手發麻抓不住酒杯。他艱難地在這股莫名酸臭的沖擊下吐出自己的問題:“……那你在想什麽?”
墨麒臉色有些不好:“我在想,為何這個案子,遼主要如此大費周章地找宋人來破。”
姬冰雁愣了一下,投來了帶着深思的眼神。
這一點,他還沒有想過。
楚留香下意識地舉起酒杯,虛喝了一口後才想起,酒杯裏的酒已經被他剛剛喝完了。
踏上遼土後,衆人一直被無臉人的案子所擾,當真沒有人注意過這件事有何不妥。
墨麒放下了筷子:“這很奇怪。如果大宋疆域內,有遼人作祟,聖上絕不可能會特地去找遼人來破案。因為這是大宋的疆域,辦案也應該是大宋的官員來辦。”
宮九沉吟:“沒錯。”
“除非,他已經确認遼國自己的官員沒法辦這個案子,所以才轉而向聖上求助。”楚留香道。
宮九冷冷道:“又或者,他本身的目的并不是想要破了這無臉人案,而是為了辦案,趙祯會派來的人。”
姬冰雁不由地坐直了身體:“你是說,遼主想要對我們中的某一個——或者某些人不利?”
楚留香喃喃:“沒必要吧,我們這些人裏,有哪個能引起遼主的注意?就算我們在江湖上再怎麽有名,那頂天了也就是在大宋內能有點影響力,再怎麽都不至于能波及到遼國來?”
宮九沒說話,雅間裏一時間陷入了靜默。
墨麒半張臉都藏在燈燭照不了的陰影下,沉默地像一座靜寂的山。
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楚留香剛一起身拉開門,就從門外撲進來一個裹着大紅披風的陸小鳳:“酒!我聞到酒香了!”
花滿樓跟在迫不及待沖進門的陸小鳳身後,有些無奈地道:“我們探到了一些消息,他有點激動過頭了,一路趕回來——我們整天什麽都沒吃。”
陸小鳳半癱在桌邊:“遼主可就給了三天時間,現在已經是第一天傍晚了,那不得抓緊點時間?”他挺起身道,“我們帶回來了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還有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你們想先聽哪一個?”
墨麒、姬冰雁:“壞消息。”
宮九、楚留香:“好消息。”
陸小鳳左右看看:“都一樣嘛,那我就從頭說吧。”
宮九露出了一個,想要把陸小鳳剩下的唯二兩條眉毛,也一并削掉的危險表情。
陸小鳳道:“我和七童先是去的古戰場,除了像那孩子說的,看到了不少新挖出來的墳坑,其他的什麽異常也沒有發現。什麽鬼神之說完全就是無稽之談,我們逛了一整圈,也沒瞧見一個粽子的影子。”
陸小鳳喝了一口酒,露出了一個享受的表情:“所以,我們就直接去找了駐守在那裏顧将軍。”
宮九:“他怎麽說?”
陸小鳳:“別急,這就是第一個壞消息了。顧将軍說,自己只對那些膽敢私自越過宋遼邊界,挖掘戰死将士墳墓的遼軍,動過一次手。”
花滿樓道:“就是先前我們問的那個牧民孩子所說的,只留一人活口的那一次了。”他搖頭道,“雖說有些……殘酷,但是顧将軍對這些私自越境,甚至還挖掘他的同袍屍首的遼人動手,從律法上來說,并沒有什麽錯處。”
陸小鳳臉上挂起了奇異的微笑:“好了,現在我要說這個不好不壞的消息了。”
楚留香忍不住笑起來:“陸兄,你這個表情看着,可不像是個不好不壞的消息。”
陸小鳳促狹地笑了一下,和大家分享這個大大的八卦:“七童發現,顧将軍不是一名男子,而是一名女子。”
花滿樓臉上的表情尴尬了一下,他發現的原因還是因為嗅到了顧将軍身上的血腥味……
姬冰雁卻沒有陸小鳳那麽愉悅的心情,本能地質疑:“女子?顧将軍在太原府已經鎮守了多年了罷,為何從未聽聞他……她是一名女将?”更有甚者,“莫不是被人調換了身份?”
陸小鳳笑道:“姬兄!你和我想到一塊了。”
“一開始,我也是這麽想的,原本還很震驚,想要質問她,不過後來被軍師公子憐叫去了一邊,他告訴我們,顧将軍一直便是女将。”
“你們也聽過嘛,木蘭從軍,差不離就是這樣的故事了。她的夫君就是曾在龐統旗下服兵役的,那個時候正是宋與西夏站的最猛的那幾年,她的夫君就不幸死在戰場上了。而後征兵的府人再去她家要征她的祖父重上戰場的時候,她就代替她的祖父來太原了。與遼幾場戰争後,她戰績累累,被封了将軍之位。”
楚留香不由地嘆道:“現下大宋也算是和平了,周圍的鄰國輕易也不敢舉兵挑起戰役。倘若她的夫君是這幾年被征來的,也不會這般被迫天人兩隔了……”
花滿樓輕輕地道:“但沒有當年的那些兵将們抛頭顱灑熱血,又何來如今的太平盛世呢?”
陸小鳳道:“這事兒,公子憐同我們說了,請求我們代為保密。哦,他還同我們解釋了,為何當年會碰上那群偷渡私挖古戰場的遼兵——”陸小鳳面色古怪起來,“你們根本想不到——當時顧将軍其實是去古戰場裏,想要幫忙給一些還未處理掉的屍骨下葬的。她那是想到了自己的夫君,突然起了這個念頭,也不好意思叫其他的士兵幫忙,結果挖着挖着……月事來了。”
衆人原本還嚴肅的表情,一下也跟着古怪了起來。
陸小鳳尴尬地道:“顧将軍因為幾年征戰,身體也不是很好,月事來時身子就很是不适,而且當時她根本沒料到這……咳,會突然造訪,慌慌張張之下血又湧得多,血就染濕了褲腿,所以那個活下來的遼兵才會說顧将軍面色慘白,搖搖晃晃,盔甲染血——其實也就是染了個褲腿而已。”
“月事突來,疼痛不适心情暴躁,再加上毫無準備衣裳染血,又碰到這群膽敢私自跨越邊境偷渡到古戰場,挖掘同袍戰士屍體的遼軍,她一怒之下就沒留手,反正抓回去這等罪也是要斬殺了的。”
花滿樓笑了一下:“哦,對了,先時說的那個白衣鬼,就是在一旁守着,給顧将軍把風的公子憐。”
楚留香摸摸鼻子:“可公子憐又是又如何知道顧将軍女兒身的呢?他們……”
陸小鳳揮揮手:“那倒沒有,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感覺顧将軍其實并不喜歡公子憐,公子憐面對顧将軍時臉上表情也是淡淡的。分明顧将軍女兒身的秘密公子憐都已經知曉,他還為此特地請我與七童保密,又在顧将軍有感而發要去打掃古戰場時替她把風……”
宮九對于別人的感情沒有任何情緒,不耐地打斷了陸小鳳:“那你說的好消息又是什麽?”
陸小鳳:“我方才說了啊。”
宮九冷冷地看他:“你何時說了。”
陸小鳳本還想賣個關子,但一迎上宮九滿含威懾、不停往他僅存的兩條眉毛上掃的目光,瞬間慫了:“顧、顧将軍說,她只對挖掘戰遺的人下過一次手。”
宮九道:“這算什麽好消息?”
陸小鳳道:“這當然算是好消息。你想,如果除了那一支遼人士兵以外,去古戰場挖掘墳墓的人,都不是因為顧将軍出手而失蹤的,他們又為何會無故消失呢?他們消失去了哪兒呢?”
“他們屍體到現在我們都沒有找到,是不是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其實還活着,影子人需要他們來幫忙完成一些事情。”陸小鳳頓了一下,“或許,我們真的有可能,可以救回那個孩子的父親。”
花滿樓臉上也是充滿了樂觀的希望:“沒錯。別忘了,在那個孩子的父親失蹤之後,影子人再去他們部落偷牛羊時,偷的就都是母牛母羊了。那孩子說過,他父親最會養牛羊了,養出來的牛和羊,産的奶都是最好的……”
姬冰雁:“既然如此,我們就盡力盡快找到影子人的藏身之處吧。”
楚留香道:“現在,關于這個藏身之處,我們有三個線索。”
“第一個,既然影子人能夠對去古戰遺挖掘墳墓的人出手,那這個藏身之處應當離古戰遺不遠。”
“第二個,屍體每每被抛棄,都是在桑幹河中段的,被偷的牛羊也是在牧民們駐紮在桑幹河中段時被偷的,那麽這個地方就應該離桑幹河中段也不遠。”
“第三,這些影子人偷了這麽多牛和羊,總得有一塊地方安置它們吧?還有那些被他們掠走的人。他們需要這麽多人,肯定不會是為了把這些人關在小黑屋裏悶着發黴的,定是有大量的、光憑他們自己沒有辦法完成的活計需要這些人來做。”
宮九點頭:“照這樣說,這個地方一定位于古戰遺和桑幹河中段之間,而且面積廣闊,少有人至,地勢最好地平,才能放得下牛羊,并且去給他們想要完成的那件事騰出地方。”
姬冰雁:“會是什麽事呢?”
楚留香搖搖頭:“還不知。不過這樣的地方應該不多,或許會是一個山谷。這裏是遼國,咱們這些外鄉人也不熟悉,還是請七皇子的人幫忙查一查這個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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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國的夜好像與大宋的夜沒有什麽區別。
墨麒将房門掩上,轉回身,取下背後的拂塵,整齊捋順了塵尾,放在圓桌上。擡手用剪子輕輕剪去了露出火焰的燭芯,而後走到床邊,将頭頂的發冠摘了下來。
烏黑的長發松散下來,柔順地像是光亮的緞帶,披在背後,幾縷挂在肩頭,随着墨麒整理床鋪的動作滑落到胸前。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宮九抱着胸站在門口挑眉:“現下你連睡覺都不關門了?”
墨麒鋪開被子的手頓了一下:“……左右你是要來的。”
關了和沒關有什麽區別。
宮九眼睛轉了轉,狡黠道:“哦,原來君玉你睡覺不關門,是為了等阿玖來啊。”
墨麒僵住身體,繃住想要渾身打個抖的沖動。他實在是太不習慣君玉這個名字從母親以外的人口中說出來了,更不習慣宮九用阿玖這樣的名字來稱呼自己。
宮九好像也是這麽覺得的,他幽幽地嘆息了一聲:“……罷了,這兩個稱呼都不适合我們。還是道長和九公子來得順口些。”
仔細品一品,其實也還是別有情趣的:明明大家喚的都是道長或者九公子,但只有我們彼此之間的這一句“道長”、“九公子”,有着與旁人不同的含義……
這種仿佛在所有人眼皮底下悄悄撩撥的感覺,豈不是有一種偷.情一般的刺激感?
墨麒根本不知道宮九腦子裏彎彎繞繞想了那麽多東西,只是悄悄松了口氣。
在他的想法裏,即便是與最親愛的人在一起,也是需要一定距離的,相敬如賓才是最好的相處方式。
……反正阿玖這般親昵的名,他是萬萬喊不出口的。
君……君玉他也是聽不習慣的。
墨麒握緊了拳頭,不敢回過身軀看背後的宮九。他知道現在自己的臉肯定紅的根本遮掩不住,索性就不回頭。
宮九看向一旁明明滅滅、不斷擺動的燭火,好心地放了墨麒一馬:“罷了。我這次來,聽你把話說完的。”
墨麒忪怔了一下,臉上的紅雲漸褪,微微側過臉:“什麽話?”
宮九嗤笑了一下:“現下這屋裏就只有你我兩人,你又何必裝作不知?”他随意伸手拖來一旁的椅子,發出刺耳的拖曳聲,“你今天,在說完為何這個案子,遼主要如此大費周章地找宋人來破之後,整個人的模樣就很奇怪。”
墨麒心裏落了一拍,下意識地皺起眉。
他轉過身,看向坐在椅子上,仰視着他的宮九:“哪裏奇怪?”
宮九斟酌了一下:“很……低落?很……滿腹愁緒?你當時到底在想什麽?”
墨麒避開了宮九的視線:“……我欲往遼主皇宮中一探。”
宮九不滿地伸長了筆直的腿,兩只腳一夾,夾着墨麒的腳,硬把墨麒的面向調得正對着他,坐直身體,微微向前傾,探究地看向墨麒:“看着我說!”
他分明感覺墨麒緊張得已經繃緊了身體了。
墨麒繃緊了臉,感覺自己的耳朵又在燒了,而且還出現了可怕的幻聽,仿佛能聽見宮九在用不同的聲音喚着他‘君玉’。
“耶律燕是死在上京的,而且死訊傳來的時候,他不過才死了半天。照理來說,遼主應該保存他死時的現場,方便我們搜尋線索,可是我們到的時候,耶律燕的屍體已經被移動過了。”墨麒頓了一下,随着分析,理智漸漸重新占據回了頭腦的有利地位,耳朵上的溫度慢慢褪去,“而且……遼主始終都沒有說耶律燕到底死在什麽地方。上京這麽大,耶律燕究竟是死在自己駐守的軍營裏,還是死在軍營外,亦或是……死在皇宮裏?”
宮九眉心一跳:“死在皇宮裏?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墨麒筆直地看着宮九:“若非如此,你覺得遼主還有什麽原因,會讓他不想要保留這個案發現場?”
他猶豫了一下:“我甚至覺得……耶律燕,說不定就是在遼主面前被殺死的。”
“先前我也說了,遼主之所以會找聖上幫忙,就是因為他已經确定,遼人自己處理不了這個案子。再加上這案子牽扯到的,不是一般的兇手,而是影子人……”
“我很懷疑,遼主之所以會對聖上提出七日之限,并非是為作對,而是為求助。遼國少有武林高手,七皇子算是一個,但七皇子明顯并不會出手幫助遼主。”
“所以對于遼主而言,如果他的身邊就潛藏着一個影子人,并且這個影子人已經以藥物,或者是其他手段控制住了他,他是沒有什麽人可以求助的,唯有向大宋求援。”
宮九想了一會,質疑道:“可他如果已經被影子人控制了,為什麽他還能向大宋求援呢?”
墨麒沉靜的眼神注視着宮九,語氣中有着令人信服的篤定:“因為他是遼主,即便被人控制,也不會屈服,這是契丹人與生俱來的血性。而且,他是遼主還意味着一點,即便他如何挑戰幕後想要控制他的影子人,哪怕再過分,影子人也沒法殺他。”
“畢竟……影子人再怎麽樣也沒有法取代遼主的位置。遼國不是一個普通的邊疆小國,它的周圍還有很多國家在虎視眈眈,想要統治整個遼國,還不出差錯,這不是影子人能夠處理的。他們或許生前是武林高手,是枭雄,但不是皇帝。影子人是寄生在樹上的藤蔓,沒有了遼主統治下安然繁華的遼國這棵大樹,藤蔓再怎麽向上,也沒有辦法……作威作福……”
墨麒的話慢了下來。
他從未發現,宮九的眼睛這麽亮,這麽純粹。這樣純粹的眼神看着他的時候,墨麒幾乎已經忘了自己想要說什麽,他的腦中已經自動幫他完成了接下來應該完成的動作——
——俯下身去,用手臂扣住這只總是惡劣地撩撥他的雪狐,然後撸它的毛、揉它的尾巴,逼問它還敢不敢再這麽放肆,敢不敢再用這種叫人渾身發燙的眼神看着他。
墨麒的身體已經傾下去那麽一點點了,哪怕這一點點幾乎肉眼都看不出來。
宮九根本不知道他無意識的一個眼神,居然就這麽輕易地撩撥了墨麒,而且比他先前那些那麽直接的撩撥還要有用:“我和你一起去。”
墨麒猛地繃直了腰。
宮九看墨麒突然板得死緊的臉,還以為墨麒是不同意,于是站起身,以一種不容拒絕地語氣道:“我和你一起去。明天早上,我們一起。”
墨麒的心跳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不行,此番前去,我一不知能否尋見影子人的蹤跡,二不知會不會打草驚蛇,被那些影子人發現,三不知能不能打過他們。你同我一起去,太危險了。”
宮九臉上先是流露出一絲怒色,而後冷笑道:“好啊,你不讓我和你一起去,那我就等你出發以後,我自己去。我自己長着腿,難不成你不同意,我還不能自己走去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了?”
墨麒無奈道:“這又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
宮九哼道:“可我覺得和你一起去探遼國皇宮,就很有趣。”
墨麒:“……”
墨麒:“…………”
宮九驚訝地發現,墨麒白淨的臉上又開始火燒赤壁似的一下染開一大片紅暈了。
墨麒幾分狼狽地猛地轉過身去:“你想跟、就跟吧!”
宮九探長了脖子:“你是不是臉紅了?”
墨麒飛快地轉了身,堅持背對宮九:“……沒有。”
“我看到了,你耳朵都紅了。”宮九興致勃勃,兩個人像三歲稚童一樣,開始原地打轉。
墨麒伸手擋住宮九想要轉到他身前來的步子,惱羞道:“沒有,是凍的。”
宮九:“你瞎說呢,方才明明沒有這麽紅的。”
墨麒的手臂抖了一下,眉心猛地一跳,狠狠喘了一口氣,轉過身一把拎起宮九的衣領,粗暴地踹開宮九虛掩上的門,看似用力實則克制地将人推出了門外,轟的一下合上了門。
宮九站在門外,聽到墨麒站在門裏鎖上了門闩,而後冷靜地道:“回去,休息,明早出發。”
宮九:“…………”
還鎖門,那門闩能擋得了誰?
臉紅,鎖門。
…………也太可愛了吧。
宮九的心情頓時好得可以用美滋滋來形容,踏着略顯輕快的步伐,回屋了。
今晚,肯定能做一個為所欲為的好夢。
宮九愉悅地想。
·
·
宮九做了什麽樣的夢,墨麒是不知道的。昨晚上,他被某個旖旎到令自己面紅耳赤了近半個時辰的夢驚醒後,足足練了一晚上的功,不敢再上床閉眼。
晨光終于從屋外透過窗戶照進來的時候,坐立不安的墨麒總算才松了一口氣,從蒲團上站起身,照往常一樣打理好自己,才走出門。
此時正是晨曦方明,七皇子府中仍是一片靜悄悄,所有人都還在睡夢中。
墨麒走到宮九的屋子前,臨敲門前,突然莫名心悸緊張,深呼吸了幾口氣後,才壓下又開始莫名其妙猛然加速的心跳,擡起手。
手指剛要落到門上。
宮九的屋裏傳來一道輕得幾不可聞的聲音。
“嗯……”
墨麒沒聽清,腦子都沒過,本能地偏頭倚到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