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四齡童案01 (1)
墨麒曾和展昭說, 自己的師門在太行山, 并非虛言。
太行山巅, 有一處山岩崎岖之處, 自然的鬼斧神工在這裏塑造了一處天然的奇門陣法。這裏的一花,一樹, 一草, 一石皆是構成陣法的筆劃, 非精通奇門遁法之人無法察覺,也不可進入, 墨麒的師門就坐落在這裏。
墨麒牽着大黑,轉過最後一塊畫着塗鴉的岩石,面前便豁然開朗。空曠的平地上,孤零零地坐落着一座很小的道觀, 道觀外的雪地上橫着一個斜卧的雪人。
或者說, 身上落滿了雪的人。
墨麒松開大黑, 走到雪人面前,行禮道:“師兄。”
雪人:“——嗝!”
一股濃烈的酒味撲鼻而來。
大黑滴溜溜地原地轉了一會, 自己銜着自己的缰繩, 踱到雪人旁邊, 狠狠打了個響鼻。
雪人面上的雪花被噴開了一半兒,露出雪中人雪白晶瑩的面頰。一雙薄唇輕輕抿着,非但沒有因為冰冷的雪而青紫, 反倒紅潤又柔軟。
墨麒皺起眉頭, 語氣有些無奈又有些嚴厲地道:“……師兄, 你又喝醉了。”
原本還一動不動,宛如雪雕的男人仿佛被驚醒一般,瞬間跳了起來:“我沒醉!我沒醉!”
他飛快甩甩頭,将腦袋上的雪統統甩開,瞪眼一看,面無表情站在他面前的墨麒就撞進了他眼裏,雪雕師兄頓時本能地一聲凄慘的驚叫,“啊——小師弟!我沒醉!”
墨麒:“我分明聞到了酒味。”
雪雕師兄巧言令色:“不,師弟。你聞到的不是酒味,是雪味。”
…………
好像每個門派中,都存在着這樣兩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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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天資過人,永遠都是別人家的弟子一般高山仰止的存在;另一種偷雞摸狗,上樹下水,啥禁做啥,乃是一鍋粥裏的老鼠屎一樣,令每一個想管規矩的師父都無比痛恨的存在。
墨麒的師父收得徒弟很少,只有兩個。一個是墨麒,還有一個是雪雕師兄,這兩個人還如此恰好,各自分擔了這兩類弟子的角色。
可是到頭來,師父走了,留下枯守這門派道觀的卻是頑劣得令人頭痛的那一個,在這從無人煙的太行山巅一守就是十年。
“師弟,十年不見了。”雪雕師兄撣掉了身上的雪,露出烏黑的發,挺拔的鼻梁,飽滿的額頭來。
他身上的酒味随着他每一次撣手,便散去一分,最後的一點雪也幹淨的時候,酒味已經消失的幹幹淨淨。
用內力搞鬼的師兄死不要臉地給自己說情:“你看,真不是酒味,就是雪味。”
墨麒推開打響鼻打個不停的大黑,對師兄十年不見,卻修煉的愈發爐火純青的賴皮技巧無言以對:“…………”
師兄推開道觀的門:“我算算時間,你也差不多就這幾天要到了。廂房已經給你準備好了,老樣子,沒動。”
墨麒低聲道:“多謝。”
熟悉的道觀,熟悉的蒲團,熟悉的焚香,熟悉的廂房。
墨麒在廂房的窗邊駐足,窗沿上還刻着兩串字,連在一起,一串是“黯然客”,一串是“離人歌”。
李安然走進廂房,瞧見墨麒杵在窗邊,一言不發地盯着窗沿看的模樣,在心裏微微嘆息了一聲,而後上前拍了拍墨麒的肩膀:“得了,別觸景生情了。都十年前刻下的了,你看看你現在這表情,這樣子,到底咱倆誰是‘黯然客’,誰是‘離人歌’?”他話哧溜一下說出口後,尋摸尋摸,感覺不對,“唉,咱這師兄弟不行啊,咱倆這名兒怎麽取得都這麽喪氣?”
墨麒沉默地看着窗沿已有些褪色的刻痕。
取得如此喪氣,可又都如此貼合。
就在墨麒心中升起一抹悵然的時候,李安然已經手快腳快地幫墨麒把包裹打開了,開始收拾行李。一邊動作嘴上還一邊叭叭地不停:“我說師弟啊,我記得你以前衣服不這麽……這麽騷氣的啊?”李安然斟酌了一下用詞,還是覺得“騷氣”比較貼合這恨不得扣子都繡出朵暗花來的衣裳風格,“怎麽你現在不悶着騷了,終于由暗轉明了?”
李安然驚呼不斷:“還有綠色的,紫色的,嚯!看這件兒,厲害了啊,粉色的!師弟!”李安然仰頭,感慨萬千,“咱們師兄弟這麽些年,師兄竟沒看出來你居然是喜歡這樣衣裳的人!”
墨麒心中那點點惆悵,瞬間被李安然怎麽聽怎麽欠的啰嗦踹的煙消雲散了,緊繃着臉幾步走到李安然身邊,一把搶過那些壓箱底的衣服,看似惡狠狠地、實則認真嚴謹地撣平,放進衣櫃的最底下。
雖說這些衣服他不會穿,但終究都是宮九特地為他定做的,不可随意浪費他人心意。
墨麒一邊這麽嚴肅地想着,一邊輕手輕腳地那幾件顏色紮眼的衣服放好。才松了口氣,那邊李安然又叫起來了:“嚯!了不得了!師弟!怎的你包裹裏還藏了本詩經!”
墨麒猛地轉過身來,李安然居然又好死不死地,從包裹裏那麽多東西中,翻到了宮九給他的詩經。
墨麒不由地有點羞惱了:“師兄!”
他伸手就想拿回來,卻被李安然一個閃身躲過了。李安然邊躲邊飛快地翻詩經:“我都瞧見了啊!我都看見了!這詩經裏有兩個地方你肯定常看的!書頁邊角都泛黃了兩道印子了!你可解釋不清!”
“哦——一首是《桃夭》,一首是《月出》,可以啊!”李安然把詩經一藏身後,逗老是一板一眼的師弟道:“快說,這詩經是哪位姑娘送的?你以前可不是這麽喜歡詩經的人,走路上還要在行囊裏放一本詩經——這詩經肯定有故事!”
墨麒被李安然調侃的頭昏腦漲,一時混亂脫口而出:“是男人送的!”
李安然一愣。
墨麒趁機從李安然手中奪回詩經,塞進衣櫃,和那幾件顏色眨眼的衣裳放一塊去了。
李安然的大腦還在消化墨麒方才說的話:男人送的?——對,那詩經看着是手抄的,字體那麽鋒芒畢露的,确實是男子的字跡。
——可是小師弟把男人送的詩經随身在行李裏,還老是翻看,這正常嗎?
李安然懵了一會,然後探長了脖子,期期艾艾對悶頭理行李的小師弟道:“那啥……你等會,我們不然還是先唠唠嗑?”
墨麒還有些惱:“不唠。”
李安然搓手:“那……那我給你準備點兒瓜果吃?”
墨麒悶頭分藥包:“不吃。”
李安然撓撓頭:不對啊,以前他也常這麽幫小師弟理東西、調侃他的,就是小時候拿師弟褲衩兒逗他時,都沒看小師弟這麽惱過。
有問題啊!這……這肯定有問題!
半個時辰後,墨麒跪在道觀後一處被擦拭的幹幹淨淨的墓碑前,給師父叩頭。
今年,恰是師父去世的第十個年頭。當年他被母親送來拜師學藝之時,還是個十歲的少年,一直到十六歲時,都是呆在這荒無人煙的太行山巅,與師父、師兄三人一同生活的,師父近乎扮演了他從未有過的“父親”這一角色,以至于他在師父離世後,甚至不敢踏足這片熟悉地一草一木都銘刻在心的土地。
墨麒燒過了紙錢,又沉默地在墓碑前合眼跪了片刻,将這十年來,自己所經歷過的重要的事情,一幕一幕在心中過了,也算是自省,也算是過給師父看。
李安然就在後頭像只呆不住腳的猴似的,躁地一會跳個腳,一會揣個手,動個沒完。
墨麒和師父“神聊”的時候,李安然也看着墓碑,苦着臉,在心裏對師父哀嚎道:完兒球啰!師父,你最看中的小徒弟怕是要斷袖啰!給你帶不回徒孫來看了,咱們太行觀怕是要完在我們師兄弟倆手上。
也不知是不是師父在天有靈,李安然在心裏這一通鬼哭鬼嚎一結束,頭頂的松柏就啪嗒落下一大坨雪來,把李安然砸個正着。
墨麒又磕了三個頭,才從地上站起來,轉頭看向李安然:“師兄。”
李安然正拍自己頭上的雪:“啊?啊?”
墨麒抿了抿唇:“師弟有一事相求,還望師兄答應。”
…………
“你想讓我幫你帶徒弟?為何?!”李安然的反應很大。
他的表情甚至稱得上帶着一絲憤怒。
但在他眼底掩藏得更深的,是一種無力的悲涼。
李安然嚷了兩句質問後,在蒲團上坐下,雙手撐着額頭半晌,放下手來:“我以為,一切都該有個回旋的餘地,我以為……”
李安然狠狠吸了口氣:“……你真的,必須要做那件事嗎?”
墨麒在李安然身邊的蒲團上盤膝坐着,平靜的模樣仿佛如同坐在寶相莊嚴的太清殿中清修的仙客:“按照約定的,還有不到兩個月。”
李安然煩躁地捋了一把自己的頭發,把發冠捋的亂糟糟的。他緊皺着眉頭,用力閉着眼睛,獨自暴躁了一會,睜開眼後以一種堪稱惡狠狠的語氣道:“好。我幫你。”
李安然看向墨麒:“但你最好知道,唐遠道是你自己收的徒弟,這天下你不該負的人,除了……”他自動将那幾個字消弭在唇齒間,“還有他!”
墨麒沉靜地對李安然道:“我知道。”
李安然狠狠瞪着墨麒,看起來簡直恨不得跳起來揪住墨麒的衣領:“你真的知道?!”
墨麒微微颔首:“我知道。我會結束這一切,也會竭盡全力……活下來。”
李安然真的伸出手,拽住了墨麒的衣領:“不是竭盡全力!是一定!”李安然猛地探身過去,臉幾乎和墨麒的臉貼上,一雙含着的怒意的眼睛在墨麒的臉上審視,“你聽見沒有?師父當年收下你的時候,親口說過,他信你會擺平一切不平,他信你會有能耐做到他曾不敢想的一切,所以他才願意收下你。”
“你才是他最中意的那個徒弟,不是我,不是我這個親兒子。”李安然往後退了退,“我不允許你讓他失望,也不允許你讓我失望。你要知道,你不能負的人,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多得多!”
“告訴我,你會活下來。”李安然攥着墨麒衣領的手始終沒有放開,他用了晃了晃墨麒,“你不是向來一諾千金,從不違背自己的諾言嗎?我要你在這,當着三清的面,當着師父的面,我要你對我承諾,你對我保證。”
李安然一字一句地說:“你,一定,會活下來。”
道觀沉寂了許久。
墨麒慢慢地張了張嘴,又合上。在李安然不放棄的逼視中,最終道:“我保證。”
李安然拽着墨麒的衣領又使勁晃了晃,才松開。還沒放下手又擡起來握拳,在空中停了半晌,錘了錘墨麒的肩膀:“師兄知道你背後背得東西有多重,師兄也知道勉強你把這事解決地兩全俱美有多難,但師兄不想讓你離開。這世上一定還有很多人不想讓你離開。”李安然聲音梗了梗,“你知道嗎?”
·
·
太行山的雪已經連下了幾天了,李安然和墨麒一塊下山,準備去山腳下的江山醉吃飯的時候,松溪鎮上的人還在熱火朝天地鏟着雪。
李安然提溜着一袋兒白面兔子:“那個江湖百曉生可還天天纏着你叨逼叨了?”
墨麒搖頭:“只在一個月前來過一次。”
李安然嗤笑了一聲:“那個臭老頭,天天鹹吃蘿蔔淡操心,你別聽他的。當年你來拜師的時候,那臭老頭就天天找我爹啰嗦,不讓他收你做徒弟。”
李安然罵的起勁,唾沫星子都要飛出來:“憑啥?!我爹收徒弟是我爹的事情,他想收就收!關那臭老頭啥事?!他是我娘嗎?切……”
墨麒無奈:“百曉生前輩也是為了……”
李安然暴躁地揮手打斷:“別,別啊,師弟。你別幫那臭老頭說話。你這性子我是看不下去,也不曉得以後跟你過日子的人能不能看下去。你能不能別別人打你左臉,你還樂呵呵把右臉也伸過去?你這以德報怨的臭毛病能不能別跟我爹學啊?當君子就非得當受氣包嗎?”
李安然瞪了墨麒一眼:“要是我,當年他在我面前這也叨咕那也叨咕,我拜個師他也要攪場子,我下個山他也要出來插一腳,我當場就把他那腿給打折了!幹嘛?你們江湖百曉生知道的多了不起?就有權利幹涉別人的人生了?”
李安然拍了拍墨麒胸口:“我看你就是跟我爹學君子之道學糟了,你看你這日子過得。放着大好的身手,不上天撈月,下海捉鼈,為所欲為,翻雲覆雨,卻被這些無關緊要之輩支使得這邊來那邊去,好好的人生都不是自己的了。”
墨麒被迫聽了半天說教了,聽到這句,忍不住想為自己辯駁:“怎麽不是自己的。”
李安然站住腳步,轉身對着墨麒叉腰問:“你看看你活到現在,有多少事是你自己想做的?學武?學君子之道?學這學那?那是你娘想把你培養成完人璧玉。”
“你在華雪池足不出山呆了那麽多年,為什麽?不就是因為江湖百曉生天天對你說,你出山就是大宋的禍端?”
“你辦江山醉,你那酒樓,為了什麽?賺錢,對,是賺錢。可你賺錢又不是給自己花啊,你看看你每年花出去的銀子,都落哪兒去了?你銀子是為自己賺的嗎?你江山醉是為自己開的嗎?”
“你這些年東奔西跑的,辦案,救人,濟災,你看看你那些事是為你自己做的?”
李安然說到興頭上了,看墨麒突然往路邊走,伸手撈他:“唉,我說一半呢,你別走啊!”
“等會再說。”墨麒擋開李安然的手,擋在路邊一個磕磕絆絆的乞丐面前。
李安然不高興道:“憑啥等會?就許你說教我,不許我說教——”
墨麒不作聲,只往旁邊讓開了身子。
李安然看見被墨麒撩開了面前亂發的乞丐的臉。
他說到一半的話瞬間一卡:“——杏香神醫?!”
墨麒伸手握住拼命掙紮的乞丐的肩膀,不讓對方逃脫:“怎麽回事。東方杏,你還認得我嗎?”
那乞丐像個稚童似的,嗚嗚地叫了兩聲,嘴邊流下一串口水,滿臉癡傻。
李安然驚怒地瞪着面前這張熟悉的秀氣面孔:“我剛剛說什麽來着?說你不應該辦案?這話我收回!我收回!咱們先把他帶到你江山醉去,你給他好好看看那,他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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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醉,雅間。
“怎麽回事啊?”李安然催促墨麒。
墨麒放下撐開東方杏眼皮的手:“還不清楚,像是突然變傻了。”
李安然一手扒拉開自己礙事的小師弟,坐到床邊,給東方杏擦了擦口水。口水擦完,李安然回身,一改對東方杏的耐心,怒道:“什麽叫‘突然變傻’?你突然變傻個我看看?”
墨麒只當李安然的話是耳旁風:“他的頭部沒有外傷,所以……或許是中毒所致。”
李安然氣道:“中毒?他自己就是神醫,怎麽中毒的?!難道又是自己試藥試出來的!?”
墨麒知道李安然就是這麽個沉不住氣的性格,之所以現在這麽躁,完全是因為對東方杏的擔心:“不清楚。”
墨麒伸手将又被東方杏自己踢開的被子給他蓋上:“若想再深探,我可能需要給他做藥浴針灸,用內力探他的頭部筋脈。松溪鎮這裏的藥鋪藥材不全,我得讓人從別的地方調來藥材。”
李安然坐在椅上,活像是上面有針似的,躁得根本坐不住:“行,行,你快去!”
墨麒轉身,正準備依言出門,找酒樓中掌櫃吩咐這事,一直默默鬧着脾氣的東方杏終于憋不住了,哇得一聲哭了出來,又響亮又委屈,嘴中含含糊糊地嗚了幾聲,一個字說不出來。
李安然在椅上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手伸了又縮,鎖了又伸,像是想安慰這個巨型寶寶,又看着東方杏哭的泛紅的臉伸不去手。
東方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嗚嗚嗚——哇——”
剛還說自己小師弟活得不随心所欲的李安然,頓時矛盾地捂住胸口。
李安然回頭:“師弟……”
墨麒冷靜地推開房門:“我去吩咐掌櫃拿藥。”
李安然徒勞伸手:“不是,唉,師弟!”
墨麒把李安然的聲音關在門後。
師兄喜歡東方杏這位三不五時就上山給師父看診的神醫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要不是這心思違背常理,實難說出口,師兄也不會十年如一日把自己關在太行觀裏,寸步不敢下山。當時那黯然客和離人歌,就是師兄在意識到自己內心所喜的那一天,伶仃大醉後逼他一塊兒刻下的。
李安然說着墨麒日子過得不随心所欲,可誰又能過的随心所欲了呢?他自己不還是被感情的亂麻攪得一團糟,年紀輕輕就非呆在太行山巅畫地為牢。
墨麒将一些只有江山醉主樓裏才窖藏的藥與掌櫃的說了,而後舉傘出門,去松溪鎮裏的藥鋪購置尋常的藥材。
雪還在下,街上的鏟雪人一波換了一波,還是清不盡街道上的雪。這個天氣不得不出門的來往行人們都是一步一歪,走的格外艱難。越是艱難,就越是襯的如履平地、踏雪無痕的墨麒格外引人注目。
松溪鎮的藥鋪已經開了少說有百年了,墨麒拜師入太行山時,就已經有了這家藥鋪。
現在正是松溪最冷的時候,也沒什麽人出門看診,坐診的老大夫抱着暖爐捂手,看見墨麒時候,還愣了一下:“看什麽病?”
墨麒收了傘:“不看病,買藥。”
老大夫點點頭,起身把墨麒手中的藥方子接了,轉回裏室抓藥,抓到一半:“咦?”
墨麒聽見裏室的老大夫這一聲很輕的疑問:“怎麽?”
老大夫在裏屋揚聲慢悠悠道:“這些藥都有醒神明智之效,你家裏也有人癡了?”
也?
墨麒愣了一下。
初來太行時,在山路上遇到的那段場景迅速從他眼前一過。
癡傻的丈夫,哭泣的妻子,還有議論着“又癡了一個,還是快些搬走”的商人。
那時他還沒能聽懂那些商人說的是什麽意思,現下聽了老大夫的這句話,才回過味來:難道那個山道上遇見的癡傻男子,也是同東方杏一樣是突然變傻的嗎?
——在這松溪鎮中,突然無故變癡傻的人還不止一兩個?
老大夫抓完了藥,晃悠悠走出來:“看你身上衣服,你是外鄉人啊?”他搖搖頭,嘆息道,“外鄉人來松溪,也能給鎮傻了,真是可怕,可怕。”
墨麒低聲道:“大夫,能細說一下這事嗎?”
老大夫把藥包往墨麒面前一放,又抱着暖爐坐回去:“也沒什麽細說不細說的,就是去歲開始,突然有許多人陸陸續續變傻了,你要問我怎麽開始的?我不知道。你要問我為何變傻?我也不知道。你要問我怎麽治?我更不知道。”
“但我知道,你那服藥,肯定是救不了你朋友的。”老大夫在躺椅上晃了晃,“這松溪鎮就我一家藥鋪,買藥的都得從我這買,你這些藥我也見過人拿的,可第二天不哭喪着臉來再取藥的?我反正是沒瞧見過。”
老大夫随意往藥鋪外一看:“世道不太平哦——聰明人少了,街上的流氓地痞倒是多了。”老大夫搖了搖頭。
墨麒順着老大夫方才看的方向望去,果真瞧見一夥打扮的很是邋遢混不吝的人,正叉腰的叉腰,抖腳的抖腳,站在街邊,看着像是圍着什麽人似的叫嚣: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識相的就乖乖把銀子掏出來!”
“看什麽,看我幹什麽?你以為你眼神冷一點,腰上有把好看的劍,我就會害怕?”
“瞧你這衣服,不錯啊,很貴吧?”
“貂毛,還有珍珠哪?有錢啊公子?”
墨麒眉心頓時一跳。
貂毛,珍珠。
他下意識地往門外走,被老大夫喊住:“唉,你藥沒拿!”
墨麒注意力還留在那群地痞身上,本能地回身拿了藥包就要走,又被老大夫喊住:“诶诶,你藥錢還沒給!”
“哦,銀子。”墨麒随手在錢袋裏摸了個什麽東西放桌上,轉身大踏步走出藥鋪。
老大夫看着桌上那片金葉子:“……”
他盯着墨麒半點沒有要回頭的意思的身影看了一會,慢吞吞地起身,把金葉子拿了,袖子擦擦,揣了起來。
老大夫坐回躺椅裏,心安理得地自在閉上眼睛:這金葉子又不是他騙來的,又不是他搶來的,是剛剛那個傻子自己要給的,可不能怪他不提醒。
墨麒走到地痞身後不遠處時,憑借着過人的身高,就已經能看見宮九拿着扇子,對着包圍他的流氓地痞冷笑的面龐了。
他疾走幾步,上前按住了看起來是領頭的那一個地痞的肩膀:“你們在做什麽?”
地痞頭子被墨麒這悄無聲息摁上來的手吓了一跳,一扭頭,正準備罵人,快要滑出嘴的髒話就卡住了:……艹,這人可真高。
地痞頭子本就生得矮,就是站在兄弟裏面都是最矮的那個,更別提站在墨麒面前了。矮得他擡頭看墨麒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兒子看老爹。
地痞頭子被墨麒無意間戳中了痛處,頓時轉過身跳腳叫罵道:“滾犢子!幹什麽,還想英雄救美?!”
兄弟們紛紛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了,也不知道是在笑宮九這個“美”,還是在笑要救宮九這個“美”的“英雄”墨麒。
墨麒冷淡地看着地痞頭子,并沒有笑鬧的意思。他松開摁着地痞頭子肩膀的手:“滾。”
宮九哼笑了一聲。
他在墨麒的凝視中慢慢放下了搭在腰間的劍的手。
宮九先前從未配過劍,墨麒不由地多看了幾眼懸挂在宮九腰間的劍。
那劍劍身狹長,形式古雅,劍鞘外似是才被重裝過一樣,包了一層油亮的透玉,最重要的是,本該是劍穗的地方挂着一個小小的玉佩,正是墨麒所贈的那塊九曲回玉佩。
宮九看墨麒一直盯着自己的劍和劍穗看,心情愉悅地伸指點了點劍柄,讓那本該森寒的長劍在腰間晃了晃。
他先前與墨麒在唐門分別,就是為了回無名島取自己的劍的。雖然他的劍意已經達到無劍勝有劍,天地萬物皆可為劍的地步,本不需要佩劍,但——他佩劍又不是為了出劍的,只是為了讓道長送的玉佩有個比當消耗品的扇子更好的墜挂處。
宮九想起之前取劍時看到的那些驚愕的眼神,有沙曼的,有宮主的,還有所有島上人的,他就忍不住心情愉快,簡直恨不得帶着這挂上了佩玉的劍,在整個無名島都到處逛一遍。即便沒有人知道他心喜的是這劍上的佩玉,但那些驚愕的目光,也足以取悅他。
“喂。喂?”莫名成為一道多餘的障礙物的地痞頭子,目光在墨麒和宮九之間狐疑的來回了幾下,不由地怒道,“喂!”
墨麒收回了眼神:“……?”
地痞頭子被氣了個仰倒:“老子是來打劫的!不是來看你們眉目傳情的!把銀子掏出來!”
宮九本還準備把這些膽敢觊觎他衣裳的賊子全部誅殺,這會兒心情好的也沒有興致了,摸了摸劍柄道:“他也不是來英雄救美的,是來救你們的。”
他也沒打算自己出手了,微微仰了仰下巴示意了一下,從身邊四處的屋頂上便輕飄飄地落下了幾個白衣暗衛,每個人手上都拿着劍,一人橫住一個流氓的頸脖。
暗衛領頭終于有了發聲的機會,頓莫名有種終于熬出頭的感覺,按捺住喜極而泣的激動,沉聲冷喝道:“滾。”
地痞頭子冷氣倒吸到一半:“——嗝!”
竟是被吓得原地打起嗝來。
其他的兄弟們見狀,忙上前扶住老大,依言屁滾尿流地滾了,終于撤開了攔在宮九和墨麒之間的銀河。
暗衛們在宮九手下讨生活這麽長時間,能活下來的這幾個,都很是清楚自己什麽時候該出現,什麽時候該退場。見地痞們已經滾了,他們便收了劍,自己也默默地滾上了屋頂,繼續裝作不存在。
墨麒走近幾步,給宮九引路去江山醉:“何時來的?”
宮九:“不久,你和那兩個男人去開房的時候來的。”
墨麒:“……”
他混亂了一下:“那怎麽是開房?他們一個是我師兄,一個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墨麒被宮九攪得有點混沌的頭腦,在說及東方杏時,終于清醒過來了,停下了解釋,肅然道,“本與九公子約好,共游太行的。此番怕是不行了。松溪鎮,好像也出案子了。”
宮九習以為常:“哦,我本也沒有期待游覽這白皚皚的雪山。你出門到一個地方,出一個案子,不已經是常事了嗎?”
墨麒本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可滿裏和現在松溪的事情在他心裏過了一下,頓時把他的話堵了回去。
……這麽仔細一想,好像除了為包相的案子出門以外,他獨自在外行走時,也确實常常遇上命案?
宮九拉長了聲音:“好在這太行山松溪鎮離邊關那麽遠,又是個小市鎮,不會再有個什麽木将軍李将軍來給你克了。”
墨麒:“……”
宮九突然頓住了腳步:“等會,太行松溪?”
墨麒也停下了腳步,惑道:“怎麽?”
宮九思索了一下:“太行松溪,怎麽這麽耳熟?我确定這是我第一次來這裏,還是跟着你來的。這窮鄉僻壤的地方,我應該不會聽過……”
他站在原地回憶了好一會,記憶一直捋到了好幾年前,才突然靈光一現:“松溪!我想起來了!”
墨麒用眼神表達疑問。
宮九勾唇笑了一下:“這裏還真有一位将軍,早些年告老還鄉,最後就在這松溪鎮定居下來的。”
墨麒無言,他還以為宮九要說什麽重要的消息。他可真不是克将軍,別一想到什麽将軍就覺得那将軍得出事啊!
宮九微微歪了下頭,偏過臉來看墨麒:“雖然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被你克了,但若是他沒事,這松溪鎮的情況,我們去問他,總比問這些街上的人要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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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九跟着墨麒來到江山醉時,是絕對沒有想到,會看到一片廢墟的。
那可是一整座江山醉,不提裏面的財物,就光是酒,就價值不下萬金。若是有聖上禦題的四季酒,那萬金甚至都打不住。
墨麒的師兄李安然正背着一動不動的東方杏,和一男一女纏鬥。
男的持着一把古樸重劍,右臂空空,只有衣袖縛在腰帶間,面容俊朗,發絲卻兩鬓垂白。他身邊的女子手持一條長長的白綢帶,兩端系着金鈴,飄逸舞動間直擊李安然的穴位,被李安然用一個鐵制的落地油燈杆擋開。
李安然本就要面對兩人合擊,身後又背着東方杏,鬥了數百招後便相形見绌,狼狽躲閃間瞧見了自己的師弟,頓時大為欣喜,揚聲道:“師弟!師弟!這兒有兩個狗男女,要偷東方杏!快來和我一塊打退他們!”
那男子頓時怒道:“誰是狗男女?!”
李安然罵道:“誰問誰是狗男女!”
宮九拉住了想要上前的墨麒,眯了眯眼睛:“斷臂,重劍。白綢,金鈴。”
怎的這麽熟悉。
李安然一邊逃竄一邊嚷嚷:“師弟!你幹嘛呢師弟!”
怎麽被個男的拉一下就不動了呢!!
等會!
李安然腳下一個踉跄,金鈴索倏忽擊了過來,他忙抱着東方杏就地一滾,十分狼狽地躲開了。
李安然一邊躲一邊往墨麒那兒看:這男的,這男的——不會就是給小師弟送詩經的那個吧?!
墨麒還想往亂戰場中去,被宮九死死拉住:“那是我師兄,還有東方神醫,我得去救他們。”
宮九不讓墨麒進去攪混水:“或許不需要救呢?若你師兄沒有問題,那這或許是場誤會。”他拽住了墨麒的手,對着還在混戰的三人揚聲道,“二位可是神雕俠楊過和小龍女?”
那面容秀美如仙的白衣女子,用好聽的聲音對男子道:“過兒,他們知道我們是誰呢。”
楊過一劍擋回了李安然想往江山醉樓外那兩人身邊跑的腳步:“他們是一夥的。”
宮九清咳了一下,伸手撥開墨麒下意識伸來阻擋的手,摘下了墨麒背後的拂塵,塞進了墨麒想要抵抗的手裏:“神雕俠,小龍女,二位,誤會了!我們并非壞人,不信你們看這拂塵!”
小龍女心思最是純然,想着反正這偷了神醫的賊子也跑不掉,順便就好奇地往宮九的方向一看,便瞧見了那白衣男子拽着黑袍男子舉起的手,還有像是被迫舉起手臂的黑袍男子手中那柄銀白勝雪的拂塵。
宮九搗了一下墨麒腰眼:“愣着幹什麽,運內力啊!”
墨麒手臂被宮九強迫舉着,無奈了一陣,順從地向拂塵中注入了內力。
那柄本只是雪白剔透的拂塵,在注入內力的那一剎那,像是被點亮的龍眼一樣,瞬間流溢出金色的鎏光,就連一心想拿重劍拍死李安然這只地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