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胭脂骨案10 (1)
黃老板心驚膽戰地出的門, 喜颠颠地回的家。一進府門, 就被女眷們一窩蜂地圍起來。
他出門前, 已經把自己有眼無珠, 将珍珠當魚目的事情, 以一種交代後事的語氣同家中的女眷們交代了。
女眷們在家等得提心吊膽,生怕家中的頂梁柱真的因為這事兒沒了。這下看見黃老板囫囵個兒的回來,頓時急切地圍過來, 噓寒問暖的有,詢問國師态度的有,把黃老板問的答不過來。
正叽叽喳喳的時候,又從門後走進兩名俊美非凡的男子。
一個黑袍銀塵, 面色淡然平靜,端的是仙風道骨, 谪仙風度。另一個則穿着極為華美的雪白貂裘, 裘衣上還極盡奢華的裝飾着渾圓飽滿的珍珠。那毛沒有一根不柔軟純白的,那珍珠沒有一顆不完美無瑕的,黃家老太太見多識廣, 一眼便知這件綴珠貂裘的價少說也得是萬兩黃金起步。
黃老板慌張地展開手臂,把呆住了的女眷們往旁邊推推, 別堵在門口,讓兩位貴人都進不了門:“二位, 請進, 請進。”
黃家最小的女眷是黃老板的獨生女兒, 年僅五歲, 因府內有“骨女”之事,怕的好幾個晚上沒睡好覺,現在正困得迷糊。揉着眼睛仰頭一看:“——神仙呀!”
黃家小女兒噔噔噔跑過來,伸出嬰兒肥還有幾個小肉窩的手手就把墨麒的腿抱住了:“神仙打鬼鬼!”小女兒嘴一癟,要哭不哭,“鬼鬼吓人,偷我家米!”
黃家娘子倒抽口氣,她已經認出面前的這位黑袍道長,便是當日被黃老板有眼不識泰山,趕出黃府的國師大人了。國師身邊的男子,她雖然不認識,但一看這穿着氣度、樣貌儀态也知,定然又是一位不能得罪的貴人。
她心頭一陣猛跳,飛快沖過去把自己的女兒抱了回來,而後不斷向墨麒賠罪:“小女年幼,不知禮數,沖撞了國師……”
墨麒真的開始反省,自己到底是不是當真如此兇神惡煞了:“……無妨。”
黃老板對滿臉擔憂的老太太道:“國師來,是要幫咱們抓骨女的!”他轉臉吩咐媳婦,“快,快給二位貴客準備好落腳的屋子,還有熱茶、點心!”
黃家女眷們忙跟着黃家媳婦一塊退下去,幫忙準備兩位貴客落腳的地方。黃老板則帶着墨麒與宮九,沿卵石鋪就的小路,往後府的夥房走:“我家的米缸和水缸都在夥房。平時家中飯菜是兩位廚娘輪流顧着,仆役還有婢女們只有在飯點的時候才會進夥房,給兩個廚娘打下手,将飯菜端到我們屋裏。”
宮九一邊走,一邊左右打量黃府。也不知是不是巴蜀人家的特色,好像這裏的每一座府邸裏都會種上大片大片的竹子,一路走來,竹香撲鼻。宮九……
宮九想吃竹筒飯了。
他肚子咕嚕一響。
Advertisement
墨麒不由地側目:“餓了?”
宮九看看暗下來的天色:“現下不是吃晚飯的時候嗎?”
黃老板眼睛一亮,忙道:“我家廚娘做飯菜的手藝不錯的,二位檢查完夥房,不如與我們一同用晚食?我讓廚娘們多做些拿手的點心——”
宮九喃喃:“想吃竹筒飯。”
特別想吃,這竹子可真香。
宮九面上不動聲色地暗暗滾動了一下喉結。
黃老板卡殼了一下:“呃,呃,竹筒飯?”
墨麒無可奈何:“黃老……黃才,家中可有香米?”
“有的,有的。小女就喜歡吃香米,我才特地又買的,就在米缸裏。”黃老板點頭,推開了夥房的門。裏面的兩位廚娘已經在忙碌地準備着飯菜了,陣陣珍馐香味令人食指大動——然而九公子郎心似鐵,只想要竹筒飯。
水缸就放在夥房門口,除了這裏的水缸,夥房外的井邊、幾位主人家的院裏,都放着各自的水缸,以供取水方便。不過骨女大概是偷米的時候順手,每每取水,都只取夥房裏的水。
宮九探身往水缸裏看了看:“……看着也不粉?”
黃老板道:“唉,這是每晚骨女取了水後,第二天一早,仆役們就把前夜的水倒了,洗刷了水缸,又換的新水。”
那水被骨女碰過了以後,粉了吧唧的,要是不換,誰敢喝啊?
黃老板蹲下身,指了指水缸外壁的一處花紋繁複的雕花處:“這兒,還有點粉色,估計是把老诟染了,怎麽洗也洗不掉。”
墨麒順着黃老板指點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雕花的細縫之中,看見了一點粉色的痕跡。
宮九伸手,用指腹在雕紋上摩挲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說:“這骨女的手要是幹燥的,只怕粉色也滲不進那麽深。大概是取了水後,水滲進去的。”
照這麽想,這位骨女,還掉色啊?
黃老板站起身,看了看米缸,為難道:“米缸裏每每看見粉色的米了,廚娘也會把那些米給淘掉,現下是沒有粉米的。”
墨麒走到米缸邊,米缸中的米顆粒飽滿,即便還沒煮熟,便已有米香撲鼻。
他想:雖然現在沒有粉米,等到晚上“骨女”一來,便有了。而且此番來黃府,并非是為看米,本就是為抓骨女。倒是九公子的肚子餓了,要吃竹筒飯……要是不滿足他,指不定他會攪出什麽亂子。
這麽想着,墨麒轉身對黃老板道:“觀貴府院中,種着不少香竹,可能借上一根?”
宮九本還心心念念着竹筒飯的味道,墨麒這話一說,他耳朵一動,頓時看了過來:“莫不是你要做這竹筒飯?你還會做飯?”
黃老板張大了嘴,看看和油膩膩的夥房毫不相搭的墨麒:國師這……這真是有雅興。就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做竹筒飯,還是想炸我家的夥房。
這話,他也就敢在心裏想想,嘴上卻是說:“盡管取用,盡管取用。”
…………
墨麒開火,倒是沒在夥房,而是随便在後院尋了處空地,砍了一根竹子,取了兩節竹筒。竹筒做碗,剩下的做柴,石頭搭竈。宮九開始還是當玩笑看的,見墨麒當真做的有模有樣,不由地收斂了看戲的心态,也隐隐有些期待起來,畢竟他是真想吃竹筒飯的。
上好的香糯米,配上從夥房撈來的豬瘦肉,加上适量鹽巴,裝進竹筒中加入才從井中取來的甘冽井水,用蕉葉将筒口封住,放在火中炭烤。
宮九喉結不由地又滾動了一下,心說:這麽簡單,應該不會出錯。
還是可以期待的吧?
竹筒在火中燒了一會,筒壁便慢慢地焦了。墨麒将火滅了,把竹筒取出來,手指在竹筒表面輕輕一拂而過,被燒焦的竹筒外皮剝剝簌簌地掉落。他伸指又在竹筒外敲打了一陣,而後以指風劃開筒節,那令人垂涎不已的香味頓時撲鼻而來。
糯米的芬芳,竹子的清香,還有豬肉的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每一粒糯米都晶瑩飽滿,入口更是無比鮮美,唇齒留香。
宮九接了屬于他的那一段竹筒飯,吃的沒工夫說話:“……”
女紅也可,做飯也可,這冤大頭當真沒有什麽不會的東西嗎?
墨麒飯向來只吃七分飽,比宮九更快些吃完,起身收拾了庭院,而後才又回到宮九身邊。
此時,月已上竹梢頭了。
墨麒看了看月色:“按黃才所說,夥房打下手的仆役每天都要換一次水缸中的水,廚娘每天都要淘掉米缸中被染色的米,那骨女,定是每夜都必到他家來的。今晚我們便在夥房外等着,屋後有一片竹林,恰可藏身。”
宮九胡亂敷衍點頭:“唔。”
有什麽話,不能等我吃完飯再說?
——這個竹筒飯,是真的好吃啊。
…………
再美的女子,也有垂老的時候。再好的竹筒飯,也有吃完的時候。
宮九和墨麒在竹林間潛伏下來,兩個人蹲在影影綽綽的竹林裏,默默枯等着骨女的到來。
更夫的梆子敲過了三響。
竹林前突然掠過了一個又高又壯的身影,遠遠地望着虎背熊腰,瞧不真切。那人熟練地推開夥房的後門,鑽了進去,透過镂空的木窗,宮九和墨麒能看到,那人正扒在水缸邊,強壯的背脊高高隆起,從背影看簡直如同一只猛獸。他垂下腦袋,直接就這麽坑着頭喝缸中的水。
“女?骨女?”宮九看着房裏那個身體明顯畸形的怪物,卷了卷唇。
墨麒皺了皺眉:“那是人嗎?好像不太對。”
宮九急掠出身,一把打開了夥房的木門,和那個怪物照面。
月光下,那個高達兩米多的怪物形容可怖,頭上光禿禿,面容、身軀都扭曲膨脹,整個人就像是——
宮九悚然:“屍人!”
被驚吓而激怒的屍人張開簡直足有成年壯漢手掌大的巨嘴,震耳欲聾地狂吼了一聲,油黃的眼睛盯住了宮九,猛撲而來。
這玩意兒皮糙肉厚,也不怕受傷疼痛,宮九一掌下去,竟是半點沒有把他擊退,反而令他憤怒地掀了掀鼻翼,手掌一把抓向宮九。
黃府的夥房并不小,然而這屍人一個的個頭便抵得上兩名壯漢,手掌揮動間,夥房裏的東西頓時變成了屍人最有利的武器,紛紛砸向宮九。
宮九一時被纏住,走脫不出夥房,眼神一厲,正準備幹脆下狠手不留活口的時候,後院竹林之中突然傳來音律古怪的笛聲。
屍人又震天地吼了幾聲後,動作突然遲疑了下來,舉着手裏想玩具一樣的菜刀困惑地側了側臉,望向竹林。
宮九趁機掠出門來,直沖着笛聲的方向而去,卻看見墨麒正執着一只大約是他剛砍下的細竹,竹身上幾個洞口,也沒有笛膜,吹出來的調子古怪地令人覺得寒氣瘆人。
可夥房裏的屍人卻是安靜了下來,不再怒吼,也不再砸東西,随着笛聲的催動,慢慢走出了夥房,呆呆傻傻地順着笛聲走到了墨麒和宮九面前。
墨麒手中早已備好了一個藥囊,示意宮九取走。待屍人停下後,宮九一揚手,藥粉便灑到了屍人臉上。
屍人聽得笛音,也不反抗,也不動,藥粉被吸入鼻腔,過了一會,他咕哝了一聲,巨大的身體一軟,轟然倒下了,壓倒了一大片竹子。
宮九順手就把這藥囊塞進了自己腰間:“你還會傀儡術?”
墨麒皺眉看着面前粉豔豔、醜的格外紮眼的屍人:“略通皮毛。”
宮九随手敲了敲屍人的大禿腦殼:“略通皮毛?你到底有多少‘略通皮毛’的本事,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奪舍來的萬年老鬼了。”
墨麒攔住宮九還想再敲的手:“這是位女子。”
無喉結,雖然胸前已經因為身體膨脹畸形而看不出起伏,但腰腹以下很明顯是沒有突起的男性.器官的。
“女子?”宮九收回了手,看看地上躺着的醜陋到分不清性別的禿頭屍人,“虧得她沒有神智,不然看見自己這幅模樣,怕是要瘋。”
宮九看墨麒蹲下身,像是要把屍人背起來的樣子,愕然道:“你幹嘛?”
墨麒用衣袖裹住自己手上皮膚,隔着衣袖使巧勁,将屍人豔粉色的手臂一拉,整個兒負到背後:“帶回去,驅毒。”
宮九眉頭一跳:“驅什麽毒?胭脂骨之毒,還是讓她變成現下這樣子的蠱毒?”
墨麒看了宮九一眼:“都是。”
宮九:“…………”
你都敢說自己能将這屍人恢複原狀了,居然還說自己略通皮毛??
這個自謙法,未免太招打了吧?
…………
墨麒說自己對于傀儡之術略通皮毛,确實是略通皮毛。他從未實踐過,所有關于屍人、傀儡的了解,都是在他的故裏家中的藏書室中看到的,他也從未實踐過,只會紙上談兵。
那書十分奇怪,雖然說得是傀儡術,卻從頭到尾都沒有提過如何制造傀儡,而只說了如果遇到傀儡,該如何操縱,如何解其身上之蠱毒,令其恢複正常。
就仿佛留下這本傀儡術的人,根本一點都不希望傀儡術會再現江湖,但又擔心如果當真有心懷不正之人制造出了屍人,後人難以抵禦,也不知該如何解救傀儡,而不得不留下這本典籍。
為了給屍人解毒、解蠱,墨麒和屍人整整悶在屋中三天。
期間唐遠道和唐遠游來了兩次,一次都沒見着他。唐遠道倒是憑借唐遠游的大滾滾,一舉俘獲了黃府上下的心,黃老板成天給他帶炒面、辣子,廚娘們争着給他做點心,就希望唐遠道能多來幾次,當然,最好是帶着大滾滾一塊來。
——宮九完全不能理解這群人的熱情,難道他們其實根本不喜歡庭院裏的竹子,是想請黑白熊來幫忙解決?
這倒算是個好主意,至少大滾滾來的這兩天,黃府花園左近那一整排的竹子,都被大滾滾給啃掉了,完全符合一只肥熊的正常食量。
三天後的中午。
宮九照常到墨麒門口敲門,問他能不能“出關”了。意外的是,站在門口,他聽見了裏面的對話聲。除了墨麒又低又磁的聲音之外,還有一道聽起來頗為飒爽幹脆的女聲。
墨麒:“姑娘現在可還覺得腹部疼痛了?”
那女聲滿不在乎地道:“嗨。啷個算啥痛,不比我家滾滾坐一哈胸疼。莫得事,莫得事。”
墨麒推開了門,恰好看見門外的宮九:“……九公子。”
宮九哼了一聲,往門裏看:“那禿頭屍人治好了?”
“啷個叫我禿頭!!”從屋裏沖出來一個怒氣沖沖的美麗女子,柳眉飛挑,眼神銳利,看起來極為英氣——前提是忽略掉她的禿頭的話。
若是仔細看,眉毛也是畫上去的。
那女子怒氣沖天的眼神,在看到門口的宮九時,瞬間化了:“哦呦,這麽俊的蝈蝈,禿頭就禿頭咯。”
墨麒對挑起眉的宮九道:“這位姑娘也是唐門弟子。”
當年之事,他們終于抓到一道線索了。
·
·
唐雨露坐在椅上,頭頂涼飕飕,被墨麒和宮九看着,心裏老是想:他們是不是在看我的禿頭?那得多醜?說話的時候就稍微有點磕磕巴巴,一雙手老想往自己禿腦殼上摸。
唐雨露有些悵然:“已經十一年了啊……”
她竟然就這麽渾渾噩噩、不人不鬼地過了十一年。
宮九眯了眯眼睛:“你們唐門有弟子失蹤,難道不會派人來查探的嗎?”
唐雨露苦澀地勾了下唇角:“會,當然會。可是我運氣不好,被派來查探的人恰好就是害我至此的人……”
唐雨露嘆了口氣,開始将當年之事娓娓道來:“十一年前,我前往姑蘇,完成我的門派任務。當時姑蘇城內,混入了一名曾滅曹氏山莊滿門的罪大惡極之人,我的任務,便是将他誅滅。”
“任務途中,我恰好遇見了同來姑蘇,要去取藥的唐遠行和唐懷遠。”
墨麒有些疑惑地打斷:“抱歉,但——唐門的任務,不是只有接任務之人才能知曉嗎?”
唐雨露點頭:“是沒錯,可如果我們任務共享,那便都算是接任務之人了。我與苗姐姐本就是很好的朋友,和他們說過本次的任務之後,便共享了任務。我幫他們尋胭脂骨,他們幫我誅惡人。而且,若是先尋到胭脂骨的話,恰好可以用那惡人試一試胭脂骨之效,這不是恰好嘛。”
唐雨露說到這裏,原本還算明朗的神情低落了下來:“可我沒想到,後來竟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宮九默默捏開了手中的花生,開始嗑。
唐雨露正沉郁的時候,就聽耳邊傳來窸窸窣窣地嗑花生的聲音,頓時也沉郁不下去了,她撓撓光腦殼:“說起來,也是我唐門之恥。”
“我們來到姑蘇後,按照計劃,讓苗姐姐先和何香姑娘接觸,想從她身上獲得一些線索。但何香姑娘口不透風,苗姐姐幾次同她去何家玩耍,也沒能在何家找到任何線索。”
“照理來說,取毒任務不比暗殺,過程中是沒有必要動手的。這任務就是得多耗點時間,多和何家人相處相處,便能找到機會撬開何家人的嘴的。可是……唐懷遠卻不想等。”
墨麒蹙了蹙眉頭:“他做了什麽?”
唐雨露攥緊了拳頭:“來到姑蘇後的每一個晚上,唐懷遠都會獨自出門。我們當時根本沒有懷疑,也沒有人知道他出門是幹什麽——直到衆人下到地宮的那天,唐懷遠才将他的所作所為都說了出來。”
“其實他在來到姑蘇,找到何家人後,就開始挑撥何家兄妹之間的關系了。”
“何家人的毒,都在女兒家身上,明顯是傳女不傳男。他便撇開何香,對何家大哥屢屢挑撥,說你妹妹生下來便只是個女子,将來還要嫁出去的,可她偏偏能受盡家中人的寵愛,憑什麽?家人待你不公,還不如不要,不若同我一道走,男子漢大丈夫,本就不需要依靠家裏人,也能闖出一片天地。”
“何家大哥當年十八歲,男子這個歲數,正是對‘江湖’、‘闖蕩’這樣的字眼最難以拒絕的時候。第十個晚上,唐懷遠挑撥成功了。何家大哥與家人大吵了一頓,還鬧出了割袍斷義的鬧劇,半夜離家出走,被唐懷遠掠走了。”
“掠走的當天,唐懷遠就帶着任務同行的主家附庸一道,抛下了唐遠行和苗姐姐,單獨去威脅何家。說如果何家人不把胭脂骨的位置說出來,他們就殺死何家長子。”
“何家父母……便去和唐懷遠做了交易。他們可以帶唐懷遠去地宮,但唐懷遠一定要放了他們的兒子。”
墨麒在心中算了算,何師爺和何香之間恰好相差兩歲。他十八歲的時候,正是何香十六歲的時候。也就是說,何香與何師爺斷絕關系的時間,便是在那一年。
他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唐雨露繼續道:“唐遠行、苗姐姐還有我,找到唐懷遠等人的時候,他們已經帶着何家父母,在陽澄湖邊準備下水了。苗姐姐根本不清楚為什麽何家父母就這麽一夜之間松口了,而且這任務又是他們的共同任務,就也一塊跟了上去。”
“陽澄湖地宮內,是有很多機關的。在那塊能夠感應人體的重量的機關平臺上時,何家阿媽不小心掉進了坑中,死了。過走廊時,因為不知有何機關,唐懷遠毫無征兆就把何家阿爸推了進去,何家阿爸被萬箭穿心,也死了。”
何家父母,都死在了地宮裏。
難怪何香那麽恨何師爺,甚至連他死了都不願意出面操持他的葬禮。
她并不是因為只有自己承襲了胭脂骨毒,而嫉妒何師爺能夠過平凡健康的生活。她是因為何師爺的一時莽撞害死了他們的父母,才憎恨這個兄長。
唐雨露道:“我們因為唐懷遠的行為,和主家的人産生了矛盾,最後動起手來。因為唐懷遠在蘑菇房裏說,為了宣揚胭脂骨毒之名,招徕更多的‘貴客’,他準備用這些已經成形的膏脂,毒殺姑蘇城中之人。”
唐雨露搖着頭道:“我們唐門從不做這種傷害無辜的事情的!可——唐懷遠已經殺了何家父母!我們就和他打了起來,對敵過程中,我不慎敗落,被暗器劃出了傷口,沾染了胭脂骨毒。”
唐懷遠大概是沒想過要傷害自己門內的子弟,因而一看唐雨露中毒,就帶着人立即收手離開了地宮。
“懷遠阿哥和苗姐姐看我就要死了,就破釜沉舟,索性利用蠱毒和胭脂骨,将我制成了屍人,想着先保住命,等把我帶回唐門之後,再想辦法。”
唐遠行與苗梵梨,大約就是在那時留下的刻字。
宮九已經忘記繼續嗑花生了,見唐雨露蹲了下來,催促道:“後來?”
唐雨露落淚道:“後來……後來……我已經不知道後來了,變成屍人之後,我就失去了神智,只有苗姐姐的笛音才能控制我的行動。苗姐姐讓我在妙音城中等她,我就等,我一直呆在妙音城裏沒有走。每天如果餓了,渴了,就偷點人家的米和水……”
墨麒的臉色不大好看。
宮九看了看墨麒:“你是不是在想,這件事,唐懷俠知不知道?那畢竟是他的兒子。”
墨麒沉默了一會:“不會。唐門從不會行不義之事,若是堡主當真便是惡人,唐門這三十年來,又怎麽可能保持善名。唐懷遠與唐懷俠向來不和,這應當是唐懷遠自己的主張。”
宮九這才把手裏一直拿着的那一顆花生丢進嘴裏:“呵。幸好這唐懷遠死了,不然唐家堡怕是要完。”
室中靜默了一會,唐雨露暗自垂淚。
墨麒在腦中理着事件過程,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姑娘,你和取胭脂骨的隊伍共享任務,堡主知道嗎?”
唐雨露仰頭,呆呆道:“啊?……哦!我也不清楚,畢竟我還沒有回去報告任務就已經變成屍人了。堡主知不知道這件事,只看胭脂骨的隊伍有沒有上報這件事。照常理來說,是會上報的。”
墨麒和宮九對視了一眼:那可不一定。若是上報了,唐懷遠當場就會被重罰,這後面,就不會有唐遠行與苗梵梨和尋常任務一樣受罰的情況發生了。
宮九奇怪:“為什麽唐遠行和苗梵梨不把這事兒報上去?”
唐雨露猶豫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手指:“我……我覺得,可能是因為他們不希望未來的堡主沾上這種污點,他們還想和唐懷遠再談一談。畢竟這個事情一旦報給堡主,那……那可是和叛離門派一樣的重罰,唐懷遠會被驅出唐門的。”
宮九冷冷道:“再談一談?人都殺了,再談一談就能活過來?現在倒好,驅出唐門的确實不是唐懷遠,他還被風光大葬,衆人懷念,唐遠行和苗梵梨卻莫名其妙成了罪人。”
墨麒輕輕擡手,止住了宮九的動作:“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唐姑娘,當年的取毒任務,唐元延參加了嗎?”
唐雨露點頭:“參加了呀,他就是主家的附庸之一。”
宮九慢條斯理地用帕子擦掉了手上的花生屑:“看來,這最後一塊碎片,就在唐元延身上了。”
·
·
唐家內堡,審訊室。
唐元延跪在地上,對唐懷俠顫聲道:“……我怎麽會知道唐遠行為何不殺我?難道兇手不殺我,反倒成了我的罪過了嗎?!”
唐懷俠在墨麒和宮九走後,獨自在殿中待了一整個晚上,淩晨時,終于下令,将唐門大師兄抓入內堡審訊室。
人是當着唐元吉的面抓走的。
唐元吉眼看着自己的兒子被人抓走,氣得不行,卻不敢出手阻攔。
唐懷俠看似溫和,但一旦他做了決定,沒有人能夠阻止他。
唐懷俠在審訊室內審問了唐元延半天,看着唐元延已經開始透出了慌張的臉色,心中一陣發涼。
他去查了當年前往姑蘇任務的三支唐門小隊,又翻了唐門安插在姑蘇的探子當年的記錄,以及唐元延在唐遠行夫婦自殺那一年的行蹤,心中有了一種令他幾乎頭暈目眩、站不住腳的可怕猜測。
唐元延的臉色難看,他的臉色也同樣難看。
唐懷俠有些疲憊地搖了搖頭,對唐元延道:“我最後一次問你,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密室之亂的真相,到底是什麽?”
唐懷俠在問這話的時候,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害怕。他既希望唐元延将真相說出來,好讓蒙冤了十一年的真相重歸雪白;又害怕唐元延說出的真相,将會是他最恐懼的那一種。
唐門密室中死去的那些弟子,都是唐懷遠平日裏經常使喚的弟子。唐元延在唐遠行夫婦自殺的那一年,恰好去了姑蘇,又去了玉門關。
審訊室的門外傳來唐門弟子的聲音:“堡主,國師和世子來了。他們還帶了一個人。”
唐懷俠慢慢地擡起眼:“……誰?”
唐門弟子:“十一年前,少堡主說,已經确認死無全屍的唐雨露。”
話音一落,審訊室中兩人的臉色齊齊一變。
唐懷俠是痛徹心扉的驚怒,而唐元延,則是難以言喻的恐懼。
剛剛還正氣地說自己是無辜之人的唐元延一下撲了上來,跪在唐懷俠面前:“堡主,堡主我說,當年的真相我都說!”
唐懷俠一腳踢開這個讓他感到厭惡和徹底失望的弟子:“讓他們帶人進來!”
唐懷俠看着唐元延:“好……好,你之前不是還說和你沒有任何幹系,你就是一個無辜之人嗎?怎麽,發現當年的事還有一個幸存者留下了,沒辦法讓你信口雌黃了,你就慌了?”
唐懷俠厲聲道:“唐門這些年對你的教導都喂了狗了?!你的正義呢?!你的骨氣呢?”
他是真看走眼了,竟然讓這樣的人當上了唐門大師兄!
唐懷俠有些頹然地一下坐在椅上。可除了唐元延,現下唐門還有什麽人能夠立得住腳?唐遠行死了,唐懷義又很可能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樣一個內向別扭的孩子,其實內心藏着黑暗,唐家堡內算得上出類拔萃的,放眼望去,竟沒有一個能打的。
唐懷天……唐懷天那小子又成天抱着滾滾,什麽事都不管,什麽東西都不想學,他又怎麽能靠得住!?
唐懷俠思緒翻飛間,墨麒和宮九帶着唐雨露踏入了審訊室。
宮九一眼就看見了跪在地上,面露驚恐絕望的唐元延,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本還以為堡主你會袒護他呢。這麽看來,你确實是清白的了。”
唐懷俠苦笑:“世子莫要取笑了。”
唐雨露将當年的事情如實說了。她根本不需要什麽物證,一個唐懷遠當年親口咬定“死無全屍”的人,如今活生生地站在唐家密室裏,就足以證明她說的話就是真的了。
唐懷俠臉上早就沒有了溫和,死死盯着唐元延的眼神中充斥着血腥和殘酷的殺氣:“現在,說罷。當年的密室之亂真相,到底是什麽?!”
唐元延在地上埋着頭顫抖了一會,猛地一擡頭,面上都是近似瘋狂的憎惡和嘲諷:“真相是什麽?堡主大人,您自己還不清楚嗎?還是說唐雨露說的不夠清楚?”
“你想要聽真相,好。那我就把真相都說出來,到時候,您可莫說不想聽!”
唐懷俠沒想到唐元延死到臨頭,居然還能說出這樣的話,氣得連聲道:“好,好,你說!”
唐元延道:“你兒子,唐懷遠,早在十一年前,不,比十一年前還要早!他早就知道你對唐遠游那點龌龊心思了!”
唐懷俠胸口起伏了幾下,臉色極其難看。這麽多年了,他從沒想過自己的孩子和自己離心,會是這個原因。
唐元延面露嘲諷:“自己的父親,其實根本不愛自己的母親,只是把她當做一個擋箭牌!一個給唐門堡主生育下一代的工具!你說,唐懷遠會敬你這個父親?哈,可笑!龌龊!”
墨麒蹙眉,沉聲道:“夠了。我們問的是密室之亂,不是這個。”
“怎麽不是?”唐元延看了眼墨麒,又将嘲諷的瘋狂眼神投向唐懷俠,“你沒有想到吧,你兒子從來不會和你說的秘密,卻會和一個分家的附庸,一個他的跑腿說。”
“也對,唐懷遠他根本就沒把我們分家的人當人看。在他眼裏,對我說這秘密,和對貓,對狗傾訴沒什麽區別。”
“唐懷遠,一直都被大家認為性格內斂,不招人喜歡,也沒什麽特長,人也不是那麽聰明。可就是這個人,這令人讨厭的家夥,他算計了你,算計了你最滿意的唐遠行,算計了整整十一年,唐門上下沒有一個人知道真相。”
“其實去姑蘇之前,唐懷遠就在策劃這一切了。多麽巧,你把唐遠行送到了他的面前。你是怎麽想的?希望唐懷遠能和唐遠行做朋友?哈哈!”
“唐懷遠根本沒有打算真的殺死姑蘇城的人。他想要報複的人是你,是唐遠游,唐遠行,不是唐門。他沒打算臭了唐門的名聲。他殺的每一個人,只是在逼你們,一步一步地退到他挖好的陷阱裏。他從一開始就想好了,要逼唐遠行殺死自己。他要用命,徹底毀掉唐遠行這尊你面前的璧玉。”
“你們不是想問,密室之亂的真相到底是什麽嗎?我告訴你們。”
“唐懷遠知道,唐遠行是個溫吞性子的老好人,做事瞻前顧後。何家父母之死,還不能讓唐遠行下定決心,對他動手,所以他在回來的時候,和唐遠行約定了在唐門密室見面。唐遠行同意了,果然懷抱着不切實際的期望,沒有将唐懷遠的事情報給你。”
唐懷俠捂着胸口,只覺胸腔像被人挖去了一塊似的,來來回回灌着冷風:“遠行……他怎麽這麽糊塗!”
唐元延卷起嘴唇:“他是糊塗嗎?不,唐遠行不是為了感化唐懷遠,也不是為了唐門少堡主的形象,他是為了你。恭喜啊,你一直想把唐遠行當做自己的兒子來待,你成功了,唐遠行不敢把這件事輕易地告訴你,就是害怕你知道自己親兒子居然做出這種事情,會多麽傷心。”
“唐遠行到了密室時,我就按照唐懷遠的吩咐守在外面,沒有進去。因為我還要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