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十五、 (1)
午後的日照格外刺目。玉女峰上,院落內外的松柏、山岩、道路處處堆砌着素雪,遠遠瞧去如冰肌玉骨一般。可惜院中的華山派師徒個個緊張至極,渾沒有賞景的心情。即便兇嫌已經暴露,下落不明的掌門千金卻成了懸在衆人心上的一柄刀。圍觀的各路少俠中浮起一陣竊竊低語,有人義憤填膺想從旁相助,有人同情抱憾卻只作壁上觀,亦有人幸災樂禍,卻竭力表現得不動聲色。
荊棘握刀的手很穩,然而從刃端生出的無形刀氣卻在丁長生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線,不斷滾落的赤色水珠仿佛洩露了他心底的焦躁。
曹掌門急喊:“荊師侄且住!” 随後轉向眼神挑釁的丁長生道:“這位丁……少俠,如老夫方才所說,上一代的恩怨不必帶入無辜稚童。小女萼華對丁家前事一無所知,只要你說出萼華的下落,老夫願自斷一臂,代華山派告慰丁父在天之靈。”
華山派弟子齊聲驚道:“師父不可!”
無因方丈和卓掌門亦道:“此事曹掌門亦是無辜。當年行兇之人既死,父仇已報,倒是這位丁施主一再傷人害命,不惜殘害手足。曹掌門怎可遂了這種惡徒之願?”
偏丁長生冷笑道:“你自斷一臂,可能換先父死而複生?!” 華山弟子紛紛喝罵,卻拿他無可奈何。
忽聽一人道:“不錯,人死不能複生。你這種人,就算死一百回,也換不回重情重義的丁長樂。” 丁長生臉色一沉,只見人群中走出一名弓腰駝背的老者,卻是童大邦的老仆。他的嗓音暗啞難聽,仿佛積塵多年的竹笛忽然吹出一段不成曲調的聲響。“六年前,你鳴冤不成便一走了之,汝母重病,汝弟年幼,有誰供養?汝父後事,何人操辦?長樂一肩挑起全家重擔,拜師華山,卻是為了習得華山劍術,終有一日名正言順地向童大邦發起挑戰,堂堂正正地報仇。”
丁長生怒道:“你是什麽東西!有何資格對我丁家的事指手畫腳!”
“……我的身份并不重要。長樂是個難得的孩子;老朽不過偶然得知他的志向,不忍他的苦心從此埋沒而已。”老人嘆氣道:“唉,恩怨分明,卻慘遭橫死,冤孽,冤孽。”
丁長生的眼珠子瞪得老大,眼球上布滿血絲,臉頰的肌肉一抽一抽地顫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趁着這兩人對峙的功夫,東方未明一閃身竄到華山派弟子群中,對四周小聲道:“各位師兄,這幾日你們可有何時發覺曹姑娘不太對勁?”
幾名華山弟子苦笑道:“若是平時……大家定能瞧出端倪來。但偏偏是這幾日——華山派上下忙着招待賓客,主持大會,再加上接二連三的命案,莫說我等,連師父都忙得不可開交——因此反而忽略了近在咫尺之人。”
“對,此人如此大膽,占的就是少年英雄大會的便利。可見他與曹姑娘互換身份,時間并不會太久。說不定就是大會剛開始那一二日的事。”東方未明道,随即放大了聲調,“對了,文試那日清晨,齊姑娘為什麽會暈倒在南峰?恐怕就是因為她走錯了路,看到了不該看見的人。”
“原來如此!這麽說師妹……就在南峰上?”
東方未明走出幾步,又對不遠處道:“傅兄,文試那日,你為什麽會在考場睡着了?”
傅劍寒笑着抓抓亂發,“這個麽——傅某當日只是突然十分困倦,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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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不由己——恐怕并沒有那麽簡單。”東方未明道,“前一日在長空棧道,你是不是在随身帶着的葫蘆裏裝滿了賀祖洞中取來的山泉水?”
傅劍寒瞪大雙目,“難道說——難道那水裏——這可真是巧了!”
“不錯,我本該發現的——可惜你的酒葫蘆裏本來裝的就是酒,所以我們嘗到一點酒味兒,都沒覺得奇怪。何況誰能想到在這種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石洞裏,竟會被人預先備下了這樣的機關?”東方未明道,“此人為了替換身份,恐怕早就設計好了将曹姑娘擄走後藏匿的地方——就是長空棧道盡頭的賀祖洞。人可以數日不食,卻不可三日不飲。曹姑娘從昏迷中醒來,第一件事肯定是找水喝——而賀祖洞裏汲水的岩石底部早就被人預先下了分量很重的‘鬥酒十千’,所以飲用後便會再次昏迷。這樣周而複始,即使曹姑娘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卻始終無法求救或脫困。”
東方未明一邊說話一邊偷看丁長生的表情——此人聚變的臉色讓他确定自己猜對了。他微微一笑,還想嘲諷幾句,卻見荊棘收刀啐了一口,轉身縱出老遠,眨眼間便出了院子。
“還愣着幹什麽,快走啊!”
“哎哎哎二師兄你等等我——”
眼見逍遙谷弟子一前一後往南疾奔,院子裏的其他人先是愣了片刻,随即各自施展輕功緊追上去。華山派師徒更是跑得比誰都快。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向落雁峰進發,丁長生還呆在院子中央,可大家對他似乎一下子都失去了興趣。只有武當派卓掌門路過時,忽然出手制住他的穴道,“把此人也帶上吧,萬一曹姑娘不在南峰,還要繼續從他口中逼問下落。”方雲華對師弟使了個眼色,古實便老老實實地沖過去把丁長生抗在肩上,追在衆人的最後。
眼看出了南天門,荊棘和東方未明先後爬下山崖,走上棧道。曹掌門和好幾名華山弟子都想要跟着,東方未明對他們擺手道:“不必都下來,我們先确認一眼,馬上回去——”
這時只聽荊棘在盡頭的洞內一聲斷喝:“在這裏了!”東方未明趕緊加快了橫走的速度,沖進洞內,見到被荊棘扶着、昏迷不醒的曹萼華。他馬上掏出銀針在她印堂、人中各紮一針,令她漸漸醒轉過來。少女睜開眼睛瞧着他們,似乎好不容易才認出是何人,忽然扯住荊棘的袖子大哭起來。
荊棘手足無措,看上去就像被人迎面幾拳錘到臉上,整個人都懵了。東方未明一面竊笑一面安慰道:“曹姑娘別怕,我們來救你了,曹掌門和封師兄都在外面呢。曹姑娘,你還走得動麽?”
“我……能走……但是,棧道……”曹萼華望了一眼洞外,哭得更傷心了。東方未明才想起丁師兄說過,長空棧道和鹞子翻身都是師妹從來不敢走的,不禁為難起來,眉毛扭成奇怪的形狀。荊棘冷冷地掃他一眼,道:“我背她出去。”
“二師兄,你也看到方才的棧道了,一個人背着另一個是絕對沒辦法走的,只會更危險。”他靈機一動,道:“我們三個把腰帶結成一根長繩,都綁在腰上,二師兄走在最前,曹姑娘第二個,我走末尾,三人一起通過棧道——”
荊棘道:“曹姑娘,不知道這樣可否——”
曹萼華猶猶豫豫地點了下頭。東方未明也道:“姑娘莫怕,雖然一個背一個很困難,但我和二師兄兩個人絕對能把你帶上去的。曹掌門還等着你呢!”
于是依計行事。看到他們三個連成一串、緊抓鐵鏈從棧道上慢吞吞地挪出來,崖上衆人的心思仿佛也被那根細細的腰帶牽着一般,随着少女的腳步忐忑不已。期間曹萼華打了個趔趄,差點向外翻倒;東方未明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幸好他和荊棘同時伸手一撈、靠兩人的臂力将她帶了回來。當三人歷經千辛萬苦、爬到朝元洞中時,聚集在南峰上的衆人都爆發出歡喜的喝彩聲——哪怕先前對華山派不以為然的人仿佛都被這股氣氛感染,大呼慶幸。曹掌門拉着失而複得的女兒,幾乎老淚縱橫。曹萼華腳一軟,撲倒在爹爹懷中——把荊棘和東方未明也帶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東方未明讨好地戳了戳師兄,為隐瞞天意城的事情道歉幾句——荊棘白了他一眼,到底沒有出手揍他。
“這名天意城的惡賊沒有用處了。”方雲華對師父指了指師弟扛來的丁長生,“幹脆扔下山去,告慰華山派過世的前輩吧?”
“雲華,這人應交予華山派處置,不可越俎代庖。”
“是,師父。”方雲華忙擠到重逢的華山派父女面前,行禮道:“殺害童前輩和丁師兄的賊人,我等已将他擒獲,請問曹掌門要如何處置?”
曹掌門面露疲色,道:“就暫時将他羁押在中峰,待大會結束後送交華陰縣縣衙吧。”
手腳不能行動的丁長生發出桀桀怪笑:“江湖事,江湖畢。即便我這樣的人,也情願自生自滅,不受朝廷鷹犬之辱。”他的口角忽然流出一道泛着青紫的污血,如發癫一般渾身抽搐了幾下,登時氣絕身亡。
無因方丈和虛真師父同時宣了句佛號。落雁峰上的衆人望着此人扭曲冷卻的屍體,各自出神,一時寂寂無語。
正當此時,人群中擠出那名方才說過話的老仆,湊到丁長生的屍體邊上搖了搖頭。
方雲華開口道:“老丈,請問你是——”但老仆并不理他,而是驀地出手拎起屍身,往背上一甩,提氣從人群上方越過;他背上負了一人卻仍輕得猶如風中鴻毛一般,幾下兔起鹘落,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中。風中隐約傳來一陣嘶啞難聽卻铿锵有力的小調。
“日月換飛澗,風雨老孤松。千岩萬壑秋重,白氣接長空……十年夢事消歇,長劍吼青龍。卻笑人間多事,一殼蝸涎光景,颠倒死英雄。”
“英雄?何謂英雄?”東方未明小聲低語,傅劍寒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拍了拍好友的肩。
封至德望着那兩人消失的方向,喃喃道:“此人和丁家到底有什麽淵源?”
曹掌門搖頭長嘆,“或許,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又過一天,少年英雄大會的決勝局如期在落雁峰舉行。這日寒霄雪霁,天朗氣清,日出之後,彌漫在峰巒間的濃霧滾湧散去,一時間雲蒸霞蔚,美不勝收。兩名從先前的比試中脫穎而出的佼佼少年在比武場中站定,各自刀劍出鞘。他們都還很年輕,然而交戰前那股臨淵聚勢般的氣場,已頗具高手風度。
東方未明的目光從劍寒兄到二師兄身上轉了一圈,又一圈。他二人瞧上去都異乎尋常得冷靜,倒是他一個圍觀的從一開始就緊張得手心出汗,心砰砰跳。劍寒兄笑嘻嘻的也就罷了,二師兄竟也還他一個微笑——雖然笑得東方未明打了個冷戰。
“荊兄請。”
“請。”
兩人似乎早有默契,幾乎同時從所站之處躍起,彈指功夫刀劍便“乒”地撞到一起;刃口随着二人手底下的力道來回研磨,擦得火星四濺。荊棘以左手劍補刺對手右方的空隙,傅劍寒則在刀劍相交之處借力,腰身一扭,身子騰到了半空——二人的武器分開數次又連擊數次,帶出一連串脆響。眨眼間傅劍寒落了地,而荊棘亦變招斬向他下盤的薄弱處——兩人都敏銳地識破了對方的破綻,卻也因對手的逼迫而不得不變招相迎。劍氣刀風呼嘯掃過,如潛龍長吟;太乙刀和傅劍寒的無名之劍則如躍出水面的兩條騰蛟,一面乘風破浪一面纏鬥不休。
“太快了!”人群中響起一陣震驚的低語。觀戰的多半是名門之後,或者習武多年的宗師人物;他們實在難以置信,這兩個不滿弱冠的少年,在刀劍上的造詣已經如此精深,內力又是如此深厚,真氣的運轉能夠完全配合上招式的速度和疾變。
荊棘對于逍遙刀法、逍遙劍法的駕馭,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東方未明看着他使出的每一招,都不禁感嘆這才是真正的逍遙武學,這一招就該這樣用,實在不能再增一分、或再減一分。刀勢沉猛,劍走輕靈,這種人人挂在嘴上的陳詞濫調,仿佛在他的手下方才真正活了起來,如雲出岫、虎出柙,将對手的要害全然籠罩其中。如此精妙的刀劍十殺,也只有傅劍寒那般如臂使指、無拘無束的劍術方能應對。他劍法中的‘雜燴’融合得渾然天成,總能出乎他人所料——卻又奇得行雲流水、順理成章。只見他時而劍挑虛空、截刀于先;時而劍氣四指,如風卷霧;時而凝氣于劍,如射天狼,無論一抹、一削,一點、一帶,都使得有虛有實,令人全然不可捉摸。盡管招招式式都驚心動魄,二人卻皆毫發無傷。
看到二人戰得如此精彩,場外的一半少俠不禁暗自懊惱,“莫非此人與我對決時尚未發揮全力。”另一半人則在慶幸,“幸好他此時的對手不是我。”
“好個‘行雲吞皎月,飛電掃長空。’”任劍南小聲贊道,“傅兄荊兄的身手都太高明,小弟的眼睛都快跟不上啦。”
“我也是一樣。”東方未明喃喃道。心中倒是想起師父關于逍遙武學總論的教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當時便問,何謂道法自然?師父道,你練個十年八年便領會啦。大師兄也道,此事僅能以身意會,不可以言傳;未明師弟只要勤于練習,定能自己慢慢體悟的。直至今日,他從傅劍寒的劍法中,倒仿佛窺見了那扇通往更高境界的“門”。
頃刻間場中已過數十招,不僅比試二人,連不少觀者都看得汗如雨下。荊棘雖然血氣上湧,衣衫盡濕,但手底下卻完全不顯疲态,一刀更比一刀淩厲,刀劍翻旋疾走,剎那間一招“刀劍嘯”幾乎削到對手鼻梁上。而傅劍寒反因這種命懸一線的刺激而愈發興奮,雙目神采奕奕,燦若寒星。
“快哉!快哉!快哉!!”
他每喊一句便刺一劍,三劍連出,直指太乙刀劍之間的間隙。
東方未明從傅劍寒的這一手中隐約看出些自己所創的“亂劍式”的影子,但十幾天前在逍遙谷,自己這招不曾擋住二師兄的攻勢,而此招如今被劍寒兄信手拈來,反倒發揮出極大威力,逼得二師兄不得不暫取守勢。荊棘虛步後撤,面上卻也快意一笑,揮刀搶上——兩人皆是以攻破守,轉眼又為對方所破,實在暢快淋漓得緊。
東方未明心中也替二師兄歡喜。他知道二師兄雖天生張狂,刀劍雙絕,但在逍遙谷常年累月之下都必須壓抑自己的性情——和師兄師弟練習自然要留有餘地,哪怕在外行俠仗義、斬妖除魔,也要遵照師父和師兄的囑咐,手下留一線,不可斬盡殺絕。對于二師兄的天性來說,這一直是種不得已而為之的憋屈吧。只有遇到傅劍寒如此強勁的對手,方能令他肆意揮灑、盡展平生所學。
他這一閃念間,傅劍寒不知為何幾步竄上枝頭,躍至金天宮之頂;而荊棘一刀劈斷了場邊的大樹,施展雁行式追了上去。二人在大殿之巅又是一番劇鬥。此時他們的招式身法已非一味圖快,而是在速度的快慢相間中窺探對方的虛實、步調,刀劍一觸即走,金鐵交鳴之聲幾乎成為一種韻律——如手揮琵琶,陣前擂鼓一般,令人鬥志昂揚、如癡如醉。
曹掌門昂首贊道:“二人年紀輕輕,已知劍意随心,不拘泥于原有格局,了不起。”
一名華山弟子小聲抱怨道:“師父,那樹……是三百年前種下的……”
又過了半刻功夫,二人交手已近百招。任劍南仰望屋頂上來回交錯的影子,擔憂道:“荊兄實在太強,傅兄內力再深厚,眼下恐怕也已到了極限。”
東方未明道:“我二師兄也不輕松。我實在猜不出他們二人誰會先耗空內力。”
人群中驀地爆發出一陣驚呼。只見大殿的鐵瓦之上,荊棘再次高躍而起,劈空而下,刀劍同時磔在傅劍寒的劍身上。傅劍寒雙手持劍,左腕微擰,帶動一股絞劍之勢,将刀劍齊下的巨力往外化解;他自己卻趁隙蹈出,先退後進,劍氣沖霄而起——人與劍像化為一體般,以飛星流火般有去無回之勢向前方襲去。荊棘橫刀攔住對手劍氣的去向,并以太乙劍輔佐,總算在身前将此招破解。此時傅劍寒的劍距離他胸口空門只偏差了一兩寸。但因荊棘刀劍挾擊的內力,他那柄劍也脫手落到了地上。
勝負終于分出。
傅劍寒滿面含笑,看不出一絲一毫失敗的憾意。他抱拳一禮,由衷笑道:“能與荊兄暢快一戰,實乃傅某生平幸事。”
荊棘也回禮點頭。“承讓。”
“方才傅兄的最後一招,總覺得還未完成。”東方未明若有所思地小聲道,“劍南兄也聽說過吧,百年前有位‘神雕大俠’,據說他被迫與所愛之人分離時,創出一套奇異的掌法,喚作黯然銷魂掌;這套掌法只有在所用之人心中哀傷刻骨、痛若銷魂時方能發揮最大效力。傅兄最後一招,就給我這種不協調的感覺——他使得太歡快了,覺不出絲毫敵意——若是在激動、憤怒、悲恸爆發時使出,方能令內力精氣元神步調一致,劍意更上一層。就好比當年西楚霸王在垓下被圍,到烏江自刎之前,他突入敵陣、以步對騎,一人便殺了漢軍百餘人,确實無愧于‘力拔山兮氣蓋世’之說。然而這等實力,想必不到絕望至極、悲憤至極時也使不出來……”
“東方兄的見解頗有意思。我也以為傅兄那一劍……”任劍南還想說什麽,東方未明卻把一直抱着的東西往他懷裏一塞。“小弟突然有點事,任兄幫我轉交罷。” 說完一閃身便跑得沒影。
曹掌門宣布逍遙谷荊棘此次大會奪冠、傅劍寒居次後,便領着冠軍去了另一處地方挑選獎勵。傅劍寒從比武場中下來,不停地用袖子擦汗。場邊觀戰的各派少俠紛紛圍到身邊,或真或假地稱贊道賀。任劍南也笑着過去,遞上一只酒壇。“這是東方兄不知從什麽地方找的酒,特意給你留着的。”
傅劍寒拍開封泥,頓時香氣四溢,心中大喜。他美美地舉壇長飲,贊道:“好酒!來來來任兄也來一口——”他作勢摟着脖子要灌,任劍南笑着扭頭閃開。傅劍寒環顧左右,道:“咦,那東方兄人呢?”
任劍南也道:“方才還在這裏的——”
“別找了。有道是人有三急,東方兄一準很快便回來了。”陸少臨賊兮兮地接過話來,“看了荊兄和傅兄如此精彩的一戰,觀者難免也覺得氣血翻湧,難以自持——”
任劍南心道若是東方未明在此,八成要添一句“到底是哪兒氣血翻湧”但這話他自己卻說不出口,只好捂嘴笑了起來。
幾位好兄弟誰都不曾想到,此時東方未明已經從南轉到了東,在空無一人的朝陽峰上漫無目的地閑逛。他心裏堵得很,不想在人前表現出來。
劍寒兄和二師兄都太強了。過去他也曾和傅劍寒無數次過招比劃,為何感覺不到這麽大的差距呢?難道劍寒兄次次都留了一手?想想又覺得不會,劍寒兄是坦坦蕩蕩的人,對劍對酒對朋友,從來都毫無保留,絕不會使這種花招。
那麽就只能解釋為,劍寒兄是遇強則強,能從實戰中吸取經驗、成長極快的劍客。只有二師兄這樣的高手,方能将他實力的極限逼出來。
也就是說,要當劍寒兄的對手,我還不夠格麽?
東方未明挺瞧不上自己這麽小心眼兒的念頭,但這種事總是越告誡自己別想就在腦子裏鬧騰得越歡。他敲了敲腦袋,決定去考慮點別的——比如關于天意城,自己還沒想明白的一些事。
根據雪妹的說法,天意城在他們出生前便存在了。能控制如此龐大、嚴密的組織,天意城主應該是個年紀較大,城府極深,武功智謀皆深不可測之人。他實在想不通,這樣一個人,為何要和自己這種沒錢沒勢武功低微的新入門弟子較勁。
對于天意城主來說,區區一個逍遙谷小弟子,顯然也是個不夠格的對手。
然而除了沐天,丁長生被道破真面目後也說了句“東方未明,你果然不簡單。”——好像跟他很熟的樣子。難道天意城主一直掌握着他的一舉一動?可是他身上有什麽東西,值得那種大魔頭如此在意?
還有那個華山山道上的人頭,真的只是為了以絕戶枭的名義吓唬他,向他下戰書麽?枭與蕭,枭與沐——高鴻飛與丁長生——
東方未明猛然醒悟,腳下換了個方向,幾呼吸間便登上了位于峰頂的那座別院。他大喇喇地推開門,穿過屋子,從院子眺望後山的下棋亭——亭外雲氣缭繞,山路銀裝素裹,恍若仙境。
而此時亭中的石桌附近,已經坐了一個人。是個年紀極輕的少年,身着蔥綠短打,外罩藏青大氅,一頭短發在日照下泛出青藍的光澤。東方未明順着鹞子翻身爬下去,信步走到他面前,招呼道:“江賢弟,好巧啊。”
江瑜擡起頭,微笑着做了個相請的手勢。“确實巧得很。不知東方兄可有興致與小弟手談一局?”他面前的石桌上被人用刀子刻了十九路縱橫棋盤,一側擺了兩盅棋子。
“哎呀,那愚兄便獻醜了。”東方未明抓了一枚黑子,毫不客氣地往角上一按。
江瑜輕笑着和他輪流落子,擺開開局。
東方未明下着棋,嘴上也不停,唠唠叨叨地問:“賢弟是何時來此處的?看了今日的比試麽?我二師兄和傅兄這一戰,實在是精彩萬分吶——”
“小弟還是以為,昨日東方兄揭破那兇手的面目時,更為精彩。”
“咦?賢弟太謬贊了。愚兄這點小聰明,如何能和人家精妙絕倫的真功夫相提并論——”
江瑜提走一枚黑子,緩緩道,“舞刀弄劍之人,過去有很多,将來還會有更多。即便是這個六年一度的少年英雄大會的魁首,二十四年間也出了四五人。但像東方兄和……這樣的人,或許幾十年也出不了一個。”
“承蒙賢弟擡舉,在下誠惶誠恐。”東方未明當真擺出了一幅“誠惶誠恐”的神态,拭了拭幹燥的眼角。
“楊意不逢,撫淩雲而自惜;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江瑜擡手落了一子,“東方兄,可知你與身邊的至親好友,江湖同道,最大的區別是什麽?”
“愚兄麽……為人誠懇,從不騙人?”東方未明也落下一子,與白子打起“劫”來。
江瑜有些無奈地假咳兩下。“東方兄眼下何不去為奪冠的同門慶功,而有興致到這下棋亭中觀景呢?”
東方未明嘴裏嗯了一聲,撚着黑子猶豫半天,幾次要落又收了回來,再放,再收——看得江瑜眉峰皺起,幾乎想扇他一巴掌;卻只好勉強按捺住。
“……其實關于這件華山命案,愚兄還有幾件想不明白的事兒。比如最早登山時那顆擺在石像上的人頭,到底是什麽意思呢?難道僅僅是為了告知衆人高鴻飛已死?那刻在人面上的‘枭’字,讓我想到曾經在長江貨船上經歷過的一樁命案:那件案子的真兇喜歡玩拆字的謎題,他從自己的稱謂‘枭’中拆出一個‘木’字來,補上江邊之水,以‘沐’姓自居。今日我才想到,山道上的頭顱會不會在提醒我一個同樣的謎題?高鴻飛被滅了口,而一連串慘案的真兇姓丁;将高字去掉下面一‘口’,補上‘丁’字,正是一個‘亭’!并且高鴻飛多半就是在下棋亭中遇害的。”東方未明終于落了子,擡頭認真地盯着江瑜,“愚兄以為,刻這個字的人,是想和在下定一個約;而約定的地點,便在這下棋亭中。”
“原來如此。”江瑜淺淺一笑,白子貼着東方未明方才的黑子落下。“小弟從今早起便徘徊亭中,不知是否壞了那名和東方兄約定之人的好事。”
東方未明搖頭道:“行事如此詭谲殘忍之人,還是少見為妙。另外還有一事,就是那人頭出現的時機。據在下推測,高鴻飛的人頭當夜便被送下了山,只是先前藏得很好,走過路過的人都未曾察覺。只有知曉那人頭存在的人把它從隐秘之處取出、擺放到雕像上,下一個經過的人方能看見。愚兄看過華山派在山門處的登記名冊,對上面的名字和順序尚有些許印象——記在冊子前面便是先到的,後面的則是後到的。在愚兄到達之前,先後到達的人有虛真師父、燕兄、秦護法、傅兄、江兄等……我問過傅兄,到他為止都沒有發現人頭,偏偏在下看到了——因為‘自古華山一條路’,那麽必然是在傅兄之後、在下之前,有人在山道上動了手腳。這是不是很巧?”
“的确很巧。”江瑜笑道。
東方未明心道這小鬼裝蒜的本事确實不差,幾乎與我不相伯仲,“……不知江賢弟,究竟想和在下說些什麽?”
“小弟想說的話,以前在茶館便說過了。”江瑜道,“以兄之才幹,混跡于俗夫之中,無異于明珠暗投,白璧生塵。東方兄當時說會回去細細思量一番,不知如今可想出個結果?”
“……唉,在下愚鈍,尚未考慮清楚。”
“……那小弟便繼續靜候佳音了。”
二人聊到這裏,話已說盡,便心照不宣地在棋盤上你争我奪。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東方未明放下手中餘子,為自己‘百劫星羅’的名號掩面嘆息。
“唉,這局輸了。”
“東方兄承讓。”
東方未明擡頭望着那個少年,忽然笑得露出一排牙齒。“不過,在下棋亭裏輸了,是不是說我要當皇帝啦,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踏出亭外,幾步躍上鹞子翻身,當真像鷹鹞一般矯健。
江瑜望着他的背影,雙眸幽暗,默然無語。
東方未明走下東峰山道,前面遠遠過來一個人影,身上披着赤黃相間的袈裟。他心思一動,幾乎掩飾不住嘴邊的壞笑。
小鬼,是時候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了。
他熱情洋溢地迎了上去,招呼道:“虛真小師父,你怎的也在這裏賞景?”
虛真行禮道:“曹掌門設宴招待參加大會的各派少俠。可惜貧僧戒酒茹素,不願掃了大家的興致,便先一步告退了。卻不知東方施主又是為何?”
東方未明陳懇地道:“小師父,我方才見洛陽的江賢弟一個人在下棋亭中黯然出神,想是為了名次不佳而郁郁不樂,故而想要開解他一番。可惜在下笨口拙舌,說不出什麽道理,未能令江賢弟展顏。”
虛真道:“阿彌陀佛,東方施主是有慧根的人。我聽聞江施主年少有為,精研佛法,該當知道修行最戒生出得失心,好勝心。如實知一切有為法,虛僞诳詐,假住須臾,诳惑凡人。”
“是啊,所以還請小師父這樣的高僧點化他一番。至少念上三十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令他心胸開闊,五蘊皆空。”
“貧僧定當盡力。”
目送虛真上了別院,東方未明連蹦帶跳地竄回玉女峰,果然已經開宴多時了。華山派在主屋院內擺了酒,各門各派的掌門少俠都在此地推杯換盞,起坐喧嘩,熱鬧非凡。雖是大會的慶功宴,但江湖兒女沒那麽多拘束,很快便各自笑鬧折騰起來;酒品不好的,三杯兩盞下肚便已紅光滿面,大着舌頭劃拳吆喝。
東方未明趁着人聲鼎沸,溜到一桌滿是熟人的坐席旁,可惜還來不及坐下便被逮住了。
“東方兄去什麽地方了?”
“咳,那個——人有三急——”
陸少臨本已歪倒席上,聽到這話猛地爆發出一陣大笑,停都停不住。還清醒的幾人起哄道:“罰酒罰酒!” “罰什麽罰,酒都被傅兄喝得一滴不剩了——”
傅劍寒忙道:“哪有,我特地給未明兄留了半壇子——”說着便把酒壇殷勤捧來。東方未明也不客氣,擡手捧着便往口中灌。
任劍南難得還算半醉半醒,胳膊撐着側臉笑道:“區區半壇,在未明兄這樣的酒豪面前實在不值一哂。罰個別的罷!”
東方未明打了個酒嗝,一抹嘴,道:“那我便為兄弟們獻樂一曲,請諸位傾耳聽了!”
“……又是将進酒?”
“別是逍遙派的養花歌吧——”
東方未明嘻嘻輕笑,餘光掃過院子——不遠處,荊棘正被華山派的師兄師妹拉着輪番敬酒;秦護法和齊姑娘、小師妹幾個女孩子一桌,也在行什麽酒令,不時傳來陣陣銀鈴般的歡笑聲;自己這桌,蕭遙吃空了一桌子酒菜,正眼冒金光地望着鄰桌的雞腿;西門峰和夏侯非踩在凳子上劃拳,已經醉得跌了好幾次;青城派的燕兄與武當派的古兄用好了飯菜,正在飲茶消食;陸兄、任兄都已半醉,卻笑吟吟地等着他獻曲,傅劍寒拿筷子敲着空酒壇給他伴奏;此外,一個小小的藏青色的身影漸漸從遠處走來,在院外伫立不動。
什麽是俗,什麽是雅?曲高和寡,卓爾不群,又有什麽意思?
東方未明從懷裏掏出一把折扇,唰地抖開,比劃了幾下書生前輩教的扇功套路。衆人醉得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