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天上宮闕
? 言闕二十八歲的時候,蕭選終于給他指了婚。
他拿着聖旨進宮去找皇帝說理,在禦書房外被高湛擋了下來。
“侯爺有急事?”
“自然,皇上可在裏面?”
“在是在,只是……”
這時,郎朗讀書聲從禦書房內響起,清澈的童音如同涓涓細流流過言闕的心房。
高湛看着言侯怔怔的模樣,出聲提醒道:“侯爺還要進去嗎?”
言闕苦笑了一下,低眸看着手中明黃色的聖旨,撩起下擺,對着禦書房磕了三個響頭,“既然大皇子在,本侯就不進去了,告訴皇上,言闕,領旨謝恩。”
“是。”
當時年少。
言闕約莫七八歲的時候就認識了蕭選。那時候的國子監聚滿了金陵城最尊貴的孩子,沖突不斷,摩擦不斷,饒你是天家骨肉、皇室血脈,在那裏都得掉一層皮。
言闕自小所受是最好的教育,太師府內藏書萬卷,其中珍品孤本更是不計其數,他啓蒙早,學識強,小小年紀便是隽俏溫和的模樣讓他在國子監那個地方安于一隅,任何人都不敢小瞧他。
當然,另外也有一人,同樣是無人敢招惹的,那便是林燮。林燮出生将門,天生神力,在相同年紀的孩子中,一眼就能叫人發現他,他的身材要比一般人高大些,自進國子監之初,他拿一把彈弓打鳥窩不成卻将一棵十年齡的大樹擊倒,便無人敢對他問津。
王公貴族、富家子弟,天生一股傲氣,從來都只服有本事的人。
言闕和林燮的兄弟情,從那時便開始生根發芽。
是什麽時候注意到那位皇四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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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一次夫子校考學問時,太子殿下的惡意羞辱卻被那位四殿下巧妙化解。
後來父親問他,皇上有意選他為一位皇子的伴讀。言闕一心傲然,伴讀的事情根本看不上,在知道皇命不可違的前提下,說他願意成為皇四子的伴讀。
之後的多少年,他們三人,一起讀書,一起習武,一起游離,一起共平大梁危局,一起開創海晏河清。
那點點滴滴,在後來言闕的心中,卻成了難以觸碰的奢侈。
聖旨到林府的那一天,樂瑤來太師府找他,哭着讓他帶她走。林燮就站在樂瑤身後百米開外,手上拿着一個包裹,言闕明白他的意思,走,有什麽後果,他擔着。
那時候的天昏昏沉沉,自是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駕駛,言闕渾渾噩噩站在太師府外,任憑樂瑤扯着他的衣袖,耳邊是她如泣如訴的聲音。
他偏過頭,視線穿過大門,看到裏面正廳上方懸挂的匾額,長遠的距離,視線沒有被任何阻擋,墨色的大字寫着“明遠”,從小到大,他每一次犯錯,父親都會罰他跪在院中,看着這兩個字。
“樂瑤……”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更是顫抖。
那一天,林樂瑤在言府外跪了一天一夜,言闕在“明遠”字下跪了一天一夜。
終于,她還是進宮了。
林老将軍親自押的人,林燮被重打了百杖軍棍,好幾個月下不來床。
言闕到中書令柳澄大人那兒自領了好些事務,離開了金陵。
該放下了。
言闕想。
他站在前廳院中,周圍的仆人忙進忙出,手上的紅綢挂滿了整個言侯府。
一個家裏,無論怎樣,還是需要女主人。
清寧郡主善琴,曾以一《管竹曲》靈動六國,六國之大,竟無人能出其右。哪怕是言闕之妹言閑,素來富有才女的盛名,也自認不如,那日桃李宴後便草草封了琴。
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其母善琴,言豫津在鮮衣怒馬少年時便來往于各種酒肆茶樓,幾乎踏遍了大梁,終是沒有找到朦胧記憶中的琴音,以致于後來聽到宮羽的琴音,才恍若往昔古人來。
言闕和蕭清寧相敬如賓,與這京中貴爵之家的夫妻一般無二,生活雖沒有太多歡樂,倒也恬淡平靜。
直到三年之後言夫人有孕,向來清雅的言府一時間門庭若市,招來了無數貴婦人踏足。很多年以後,言闕描着蕭清寧的丹青想道:或許就是因為清寧煙火盡失般的風華無限、毓秀菏澤,才讓那麽多人自然而然地以為,那會是一個女孩兒。
要是女孩兒就好了,言闕想,一個像她一般的女孩,他一定奉若無上明珠,嬌寵一生。
那一年的時光,後來至此終年,言闕都難以再遇到。
是什麽打破言府的和樂呢?
是豫津。
豫津的名字。
言闕第一次看見蕭清寧流淚,第一次看見她眼裏弄到化不開的悲哀。
“那是宸妃,她是皇兄的妃子,你也要喊一聲嫂嫂……”
“你還是不能忘了她?”
“大皇子都那麽大了……”
“宸妃獨寵六宮,你惦記她做什麽?”
那是他們第一次争吵,在蕭清寧産後的第二天。
言闕面色冷清,拂袖而去,一路上遇到的下人,個個誠惶誠恐。
他的舊傷被揭開了,被蕭清寧揭開了。
言闕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和悲哀。他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哀已逝去的感情。
自那以後,言闕極少回家,多半宿在辦公之處,抑或是林府。
蕭清寧病危的消息傳來時,言闕正和林燮在帥府對弈。
他趕回家的時候,只見到了冰冷的屍體。
乳母懷中的小豫津咿咿呀呀動着嘴巴,天真懵懂的模樣。
言闕哭了,樂瑤離開他的時候他都沒有哭。
如果能夠重來,他一定告訴她,什麽景禹豫津的,豫者,樂也,津者,水渡也,你帶着無限歡愉來到我身邊,渡我離開情殇之海,我只是覺得豫津這個名字好聽,關景禹什麽事呢?
後來,林燮攜晉陽長公主前來吊唁,溱潆告訴他:“……是清寧自己跑到皇兄那裏求的賜婚聖旨,你從前和樂瑤的事,皇兄一早就告訴過她,只是她傻,依然不改初衷……”
言闕有時候在想,他若不是因為失去蕭清寧的緣故,逐漸開始遠離朝堂,不問紅塵事,那麽赤焰案發生時,他是不是能夠早早覺察,掌握先機,不會讓這麽多人枉死?
不過後來,他也想通了,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性子,容不下林燮,未必就容得下他言闕。
清寧,你瞧,你還救我一命。
當豫津長成一個翩翩公子、初露鋒芒時,言闕意識到自己老了。那孩子長得像他,只有愛好音律這一點像極了他的母親。
他終日待在道館裏,聽着手底下的人一波又一波地來禀報兒子的近況——
“公子近日在青城一家妓院裏為一個□□贖身。”
“公子和寧國侯府的蕭公子南下游歷,在安河地界掃平了當地的歌舫。”
“公子前些日子在淮州一處酒肆跟齊滬侯世子起了沖突,把人打傷了,起因是以為一個女琴師……”
臭小子,桃花債惹得還挺多。
言闕莞爾。
但是他心中明白,他的兒子,決不是那種沾染一身風塵味的纨绔子弟。
當言闕以為兒子要再長林軍長杆下去的時候,他卻早早地遞上了辭官奏折,換到的,卻是官拜相輔的任命書。看見“言侯府”的牌匾被摘下,換上了“丞相府”的蒼勁大字,言闕突然想到了幾十年前,太師府的匾額被拿下的情況。
原來當時父親的心情是這樣的。
“我還以為言氏一族終于能出個将才,你倒把元帥之位給辭了。”
言豫津嘿嘿一笑,“軍營生活多累啊,每天跟将士們同吃同住,幾個臭男人摸爬滾打住在一處,哪兒都能聞見汗臭味。孩兒還是習慣錦衣玉食的生活。”
言闕沒有說話,嘴角卻止不住地上揚。若豫津真是個向往錦衣玉石的人也就不配做他言闕的孩子。他知道,豫津是獨子,他擔心将來在戰場上有個什麽意外,就留下老父一個人,那孩子,是不忍心。
只是文官清流,也更加符合他的氣質。
“景睿都成親了,你什麽時候也給我娶個兒媳婦回來?”
言豫津笑笑:“孩兒還要問爹呢,如今新朝政治清明,大梁上下也一切安定,父親也放下了心中舊事,難道不想找個人陪伴嗎?”
“以後莫要說這種話。”言闕正色道:“你娘會不高興。”
言豫津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沒聽錯吧,這是二十多年來,父親第一次主動提起母親,“爹……”
“爹不想你娘不高興,以後也少拿這種事來開玩笑。”
半晌,言豫津咧開了嘴,“孩兒遵命。晚飯有您喜歡的糖醋藕和蔥油魚,娟嬸的廚藝又進步了。”
“那不是我最喜歡的,是你娘最喜歡的。”
“咦?是這樣麽?”
清寧,你看到了嗎?豫津長大了。
當言豫津把孫子抱給言闕時,他連連叫了好幾個“好”。
“請父親取名。”
言闕突然想到那一年的桃李宴,六國來朝,蕭清寧靈動的手指上下撥弄,于一片桃粉中奏出天籁。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就叫他言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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