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欲蓋彌彰
齊治平撂下電話,掐腰站在窗前,面容凝重。
窗外起了風。寒氣卷起樓下松動的冬青葉子,堪堪從窗前掠過,仿佛杯中無數次沖泡過的茶葉,起落浮沉,身不由己。
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齊治平回身看了一眼來電提示,劃開接聽:“雲飛。”電話那頭阒靜非常,只有一個聲音清亮地傳入耳中,“小叔,人找着了,有空來一趟吧。”
網/上/信/息的源頭禾苗也通過技術室的人在查,但至今毫無音信,齊雲飛能這麽快找到人,着實出乎齊治平的意料:“行,我這就過去。”他當即應下,習慣性地看了眼時間,快速穿衣出門。
秦楠此時正從食堂回來,見齊治平頭也不回地擦肩而過,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提起手裏的袋子叫道:“齊隊,你的飯!”
回答他的是同那人背影一樣簡明利落的話語:“不吃了。”
從警隊驅車趕到永濟公司只需十五分鐘。齊雲飛打電話前順手接的一杯熱水還沒涼透,那人就已經攜着涼風推開房門:“人呢?”
齊雲飛笑笑,也不着急回答:“我說小叔,你可真是人民好公仆啊,我媽給你打電話都沒見你這麽利索過。”
齊治平只比齊雲飛大三四歲,打小一起長大名,義上是叔侄,但說像兄弟也不為過。只是從他執意丢下家族企業選擇警察的職業,而齊雲飛被迫放棄鐘愛的專業替母分憂時,無形的隔閡就在兩人之間樹立起來。而血脈裏相同的因子讓他們又是一樣的驕傲,誰都不肯先低頭,竟自此別扭了許多年。
齊治平對他的冷嘲熱諷早已習慣,但抱手倚在桌邊,看着齊雲飛咽下一口熱水,順手合上手邊藍皮企劃,不緊不慢地出聲答道:“隔壁會議室。周斌,二十四,迅浪網記。”
齊治平目光不動,依舊盯着眼前的人:“确定是源頭?”
“最早發消息的就是他。” 齊雲飛點點頭,起身走出兩步,見齊治平并沒有跟上去的意思,不禁停下腳步,遞去一個眼神,“怎麽,不打算審審?”
齊治平沒有吱聲。他一邊思忖,一邊不自覺地曲起食指在肘腕上虛扣着:“不急,先把信息源給我看看。”
第一時間的新聞已經被後續報道覆蓋,但通過站內檢索依然可以快速查找到。新聞上傳時間為二月六日七點二十一分,全文五百一十八字,文章內容被無數次截取轉載,倒讓人覺得每一句話都似曾相識。
齊治平匆匆浏覽過一遍,在嘴角勾起一個戲谑的笑容:“走吧,去會會那小子。”
會議室緊挨着齊雲飛的辦公室,平頂一排燈具亮起,整個空間都顯得寬敞明亮、熠熠生輝。廳室當中放着一張長條桌,中心擺滿花卉,外層鋪有墨綠色臺絨桌布,周圍一圈靠背椅,不多不少剛好二十把。一個二十出頭、穿花格上衣的年輕男子正坐在當頭一張椅子上,雙手無意識地揉搓着桌布,顯然待得并不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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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治平故意清清嗓子,在他斜對面拖出一把椅子坐下:“周斌是吧,記者?”
男子扯了扯嘴角,算是默認,片刻後又生硬地補充道:“網記。”
齊治平笑了:“沒證啊。”
“沒證不代表不能當記者!”似被戳到痛處,男子一個激靈從椅背上彈坐起來,目光徑直射向對側的齊治平。然而不多時,他便在對視中敗下陣來,垂頭支吾道:“你,你是警察?”
“有證的。”齊治平清晰地吐出三個字來,上身往椅背一靠,掏出本子在他眼前晃了兩下,旋即收回兜裏,“顧寧的案子是你第一個報道的?”
“怎麽了,警察也不能幹涉新聞自由啊!”男子顯然毫無底氣,卻仍舊伸長脖子強自争辯。
齊治平也不回應,幹晾了那男子一會兒,方才悠悠說道:“就是想問問,你怎麽知道那裏會有新聞啊。”
“當記者必須有新聞敏感度。”
“哦。”齊治平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你看見抓人過程了?”
“我碰上圍觀了,再加上目擊者的描述……有問題嗎?”
“那就是沒親眼看見了。”齊治平毫不給面子地總結了一句,停頓少許,突然轉移話題道問道,“你們搶新聞發稿速度肯定很快吧,一遍成?”
一提這個問題,男子立馬精神起來,後背挺得筆直,語氣裏也帶上幾分洋洋自得的腔調:“那是,我可以在事件發生十五分鐘內發出新聞。”
齊治平配合地贊揚:“厲害啊,打字速度多快?”
男子挺起胸膛,有些洋洋得意:“一百二。”
“每分鐘一百二十字。”齊治平點頭重複了一遍,突然沉下臉色,厲聲說道,“傷者擡上車的時候我剛好看了下表,七點十八分。事發現場是條死胡同,最先趕到的是周圍特警,之後才是圍觀群衆。你的新聞總計五百一十八字,純打字也要四分多,而網站記錄的發稿時間是七點二十一分,僅僅過去三分鐘——你說你是恰好碰上的,你覺得我信嗎?”
男子撇了撇嘴,似乎還想狡辯,但齊治平顯然不打算給他這個機會,一句方落,緊接着又補充道:“你是記者,知道前一陣的系列殺人案吧。”他有意停頓了一下,似想讓周斌更好地咀嚼出話中的意味,“我今天就告訴你,二月六號那天我們就是在追殺人犯,你一個網記能提前知道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會有事發生——說明什麽?”
這話齊治平故意說地半明半暗,果然男子沉不住氣,不等話音落地便跳起身急聲辯解:“我可跟他沒關系!”
齊治平非但不聽解釋,反而還頗有興致地湊上前去,笑道:“沒關系?你的文章就擺在網上,時間、作者清清楚楚,你說沒關系,誰信吶?”
男子苦了臉,饒他素來伶牙俐齒,被這一唬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處辯白,只得服軟央求道:“不是,我真跟他沒關系,我就一小網記,你盯着我有什麽用啊!”一邊說着,目光在齊治平臉上流連半響,又哀哀地投向站在稍遠處、一直沉默不言的齊雲飛那裏。
齊雲飛本不欲說話,可人畢竟是他連哄帶騙弄來的,只得上前打個圓場:“周斌,我們今天找你來,其實就想問問這個事兒。你也看見了,他是警察,有什麽事還是實話實說的好。”
男子看着齊雲飛猶豫了一會兒,才又把目光挪回來,低頭盯着面前被燈光照得微泛瑩綠的桌布:“這個吧,它其實不是我寫的,別人給的,我充其量就是潤潤色。”
齊治平挑起眉梢:“人給你篇文章你就發?”
“當時我在場啊,這要不是真事兒咱也不敢呀!”男子讪讪笑着,見齊治平不應話,又補充說,“其實吧,搶新聞這活兒它有時候不是事後寫,也有提前猜個差不多,寫幾種可能預備着,到時候現修現發的;還有本來沒事自己硬造點事寫——當然,我可沒那麽缺德。”
“還知道缺德。”齊治平不陰不陽地和着,“人家給你錢了是不是?那點事兒別跟我藏着掖着,知道什麽趕緊說。”
男子臉色一窘,尴尬又不情願地承認道:“是,他說讓我去奇山幼兒園等着,有新聞素材,我本來以為是幼兒園搞活動,哪個家長想讓孩子出出風頭,反正也不吃虧,就去了。”他說完咽了口口水,擡眼掃向對面一坐一站的兩人,見齊治平毫無反應,想了想又繼續說道,“誰想到活動剛開始不久,就聽說後面巷子有警察開槍殺人了,這可是大新聞啊,我搶拍了幾張照,剛打開電腦那邊就傳來稿子,我一整理就發了。”
會議室裏燈光明亮,将每個人的神情都映照得清清楚楚。齊治平叉手倚着靠背,皺眉道:“這種得名得利還不出力的事兒讓你趕上了,你就不覺得奇怪?”
男子遲疑了一下:“你還別說,是有點兒嘀咕,可難得遇上這種重頭新聞,實在舍不得。況且,這稿子一發,網站給的待遇都不一樣了。”
齊治平皺眉:“後來那幾篇呢?”
“那幾篇也是他傳給我的,跟蹤報道嘛。我也沒想到消息能這麽火,首條不到半小時就轉發過千了——”男子說着,突然想起什麽,連忙擡頭盯着齊治平辯解道,“哎,這是真事啊,可不是謠言,就算轉發過五百了,你也不能為這個抓我啊!”
齊治平并不回答,但問道:“那人是誰?”
男子撇撇嘴,又仔細地把面前兩人打量一遍,攤手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一開始他是給我打電話,後來就在Q/Q上聊,錢也是他直接打進卡裏的。”
齊治平低頭點開手機記事本:“銀/行/卡號告訴我。”
男子遲疑了一下,還是如實交代:“b217856000009548665”
齊治平将一串卡號往手機裏一錄,旋即擺手:“行了,沒你的事兒了,走吧。”
似乎覺得被放過得過于輕松,男子還不太相信,又小心地追問了一遍:“這就,沒事了?你不抓我?”
齊治平連連蹙眉:“抓你就不是在這兒了,走吧走吧!”
男子諾諾地退出門去,臨走還不忘隔着門縫回頭瞅兩眼。齊治平看着他從樓梯下去,一把将門甩上,掐腰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恨聲嘆道:“齊雲飛啊齊雲飛,你真當我七年警察白幹了是吧?”
這句來的太過突然,齊雲飛差異之下似有一瞬怔愣,旋即便幹笑道:“這是什麽話,事情我也給辦了,你想問的也問了,我一會兒還有個會,就不陪着了。”
說罷擡腳想往外走,卻已被齊治平搶先一步攔在門前:“時間差是我詐他的,不過雲飛,你知不知道一個□□號能查到什麽?”說話功夫,他就近拖過一把椅子抵在門前,順勢翹腿坐穩,“今天不把事情說清楚,咱誰都別想出這個門。”
太陽沿着亘古如一的軌跡向西劃落,在遠天燃起一片燒透的霞色。
禾苗剛将吃完的幹拌面盒子扔進垃圾桶,一擡頭就見湯小米風風火火地走進大廳。她的兩頰一片丹紅,遠遠看去比那天邊的火燒雲還要豔麗幾分,倒也分不清是冷風吹的,還是奔走熱的。一進屋裏,不等禾苗招呼,便匆忙說道:“苗兒,有空閑的人嗎,幫我找兩個看看錄像。”
禾苗面露難色,嘆氣道:“你可真會給我出難題。今天下午,也就你們走了以後,不知道怎麽的,一連來了三個案子,給齊隊打電話他一直關機,沒辦法,辦公室能上的都上了,就留我一個看家。”
一聽這話,湯小米立時苦了臉,犯愁地抱怨道:“那可怎麽辦,這麽多錄像,我一人哪兒看的完?督查處倒是有人,可這種費力不讨好的事,也不能指望他們啊!”
湯小米素來是隊裏的樂天派,如今這般喪氣倒不像是單為錄像的事。禾苗直起身從隔斷上方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小心地追問道:“怎麽了,是顧隊的案子不好辦嗎?”
湯小米沒出聲,過了半響才悶悶開口:“聽說顧隊供詞和事實不符,督查的人去看守所提審了。”
禾苗一雙秀眉跟着蹙緊,催問道:“那魏大哥怎麽說?”
“嫂子那邊不太好,魏大哥下午過去了,還不知道呢。”湯小米支吾了一下,咬牙說道,“其實魏大哥調回的那些錄像都查過了,看不出什麽……可我實在不甘心,又私自把範圍擴大了一倍……”
隊裏人都清楚初七那天事有蹊跷,然而現場痕跡對顧寧非常不利,外圍工作也一直拿不出有力的證明。眼下只有圈定一個适當的搜索範圍,一個個翻事發地附近監控,以求在探明逃犯和死者事前路線的基礎上有所發現。可即便是這樣,在最終篩完全部錄像前,也沒有人敢斷言這些辛辛苦苦下的功夫究竟有沒有用。
夕陽餘晖已經順着桌腿爬上桌面,染得周匝一片橘紅,像打翻了顏料罐。禾苗着咬着下唇怔怔看了一會兒,突然打氣般壯聲說道:“不就是找鄒凱和死者麽,我跟你一起,大不了靠到明天天亮,不怕看不完!”
阜田看守所,二號提訊室。
一道單向透視玻璃隔斷原本相通的兩個房間,站在觀察室裏就可以清楚看到對面的情況:三面光滑的牆壁,一個通風口、一盞白熾燈、一條長桌,兩名審訊人與受訊人隔長桌相對,受訊者面對觀察室,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督查組長邱賀負手站在單向玻璃前,眉頭深鎖:“多久了?”
一邊觀察的警員立時答道:“三十二個小時,已經換了三班了。”
“一點兒都沒交代?”
警員為難地搖了搖頭,遞去一張幾乎空白的稿紙:“頑固得跟塊石頭似的,什麽都不說,堅持見着記者才開口——邱組,咱還繼續靠着嗎?”
邱賀心事重重地吐出一口長氣:“講審訊技巧他自己就是個專家啊,證據對他不利,領導也交代不必姑息,你說還能怎麽辦?”
邱賀聲音不大,卻剛好可以讓身邊人聽清。警員尴尬地笑笑,回應道:“可不,咱用這些辦法,人家可能看得比咱自己都透,講真的,到現在幹守着,大夥也怪沒臉的。”事情本在意料之中,邱賀簡單地點點頭,沒再說話,但不自覺地往玻璃前挪近幾步。
在近乎密閉的環境中連續受訊三十多個小時,顧寧顯然熬得十分難受,雙目閉合,眉頭微蹙,桌前兩個盛水的紙杯早已喝幹。邱賀看得清楚,在冷光燈映照下,他的膚色顯得格外蒼白,神情也極為淡漠,額頭上卻反常的浮現出細密的汗珠。
“不大對。”邱賀皺眉低語,不等對方詢問便又扭頭問道,“沒送東西進去?”
警員攤手:“送了,不吃,我們也沒辦法。”
“呵,脾氣倒不小。”邱賀不悅地回了句,旋即推門進屋。
房門開啓的聲響終于驚動審訊椅上合目養神的人,在刺眼的冷光下,他倦怠地眯眼看過來,一只手肘彎曲起,揉捏着眉心:“我的律師到了嗎?”
邱賀作勢擡手,看了看時間道:“你放心,律師就在路上。怎麽,不打算聊聊?”說完停頓了一下,接道,“你也幹警察,平常沒少讓律師找麻煩吧,這回怎麽了,倒躲到律師後面了。”
這話明顯是在激将,顧寧不應,但閉着眼,似是而非地哼了一聲。一旁審訊的警員看不下去,忍不住一拍桌子,怒道:“顧寧,你以為你還是刑警隊長嗎!我告訴你,你現在就是犯罪嫌疑人,端什麽架子!”
顧寧不應,甚至連眼也未擡,半響之後方才動了動唇,聲音低緩而從容:“提審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你們是在疲勞審訊。”
“在這兒還能有時間概念,看來是沒到數。”邱賀被他的态度激得來氣,但畢竟不是沖動不經事的新警員,當下只壓下火氣勸誘道,“顧寧,你想清楚了,我們誰都不想在這兒死靠。可你不說,我們就得陪着。你交代了,自己舒服,我們也省心。”
顧寧再次睜開眼,就那麽直直看着對座的審訊民警,直盯得三人都有些嘀咕,然後一聲不吭地挪開目光,仰頭望向頭頂亮白刺眼的吊燈,冷笑:“廢物。”
旁邊随審的警員當即坐不住了:“你說什麽?”
話音未落,就聽顧寧清楚明确地重複道:“我說你們是一群廢物!你們不就是懷疑我設局殺了胡傳文嗎?我告訴你,我顧寧殺人犯不着這麽蠢,我要能聯系鄒凱,也不用死追着這個案子!”
說到最後,尾音已能聽到些微的顫抖,顧寧緩了一緩,方才繼續說道:“你們是在浪費時間。你們不去查真相,不去找真兇,卻指望我說出你們臆測的、根本不存在的事實——不是無能,是根本不配當警察!”說完這話,他盯着眼前的人看了一會兒,重新斂起精神,靠回約束椅上。
邱賀臉上有些挂不住,一旁的警員更是怒火中燒,狠狠一腳踹在鐵皮桌上,發出震天的聲響。對面的人動也未動,警員氣急,索性繞過桌子一把揪住那人衣領。哪想顧寧竟都懶得睜眼,只是挑釁似地笑了一聲。打也不能打,罵也沒得罵,警員再也忍耐不住,狠狠一把将人慣回座上。
脊柱撞擊着金屬椅背,在狹小的空間裏發出一聲悶響。顧寧似乎根本沒有反抗,整個上身軟軟地側滑下來,再沒動靜。邱賀看着,心下生疑,連忙拉開警員,自己提了桌上的小臺燈,去照他的臉色。微薄的暖光之下,那人面龐煞白如紙,一點血色都沒了。
邱賀心裏咯噔一聲,扭頭沖着一旁還怔愣着的警員,急道:“快去叫醫生過來!”
值班醫生三分鐘後趕到提審處,進屋先是一句:“有病史嗎?”聽聞顧寧曾受過槍傷,當下略點了點頭,便忙着檢查瞳孔、呼吸和心率,“沒動手吧?審了多久?方便幾次?”
背後聲音一滞:“沒有,不到一天半,兩三回吧。”
邱賀連忙追問:“大夫,怎麽樣?”
“懷疑有內出血。”醫生極簡地回應了一聲,擡頭看向身後立着的幾人,催促道,“還站着幹什麽?這兒處理不了,快叫急救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