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塞翁失馬
清晨七點半,局裏尚是一片安靜。
齊治平走出電梯,遠遠望看見湯小米站在門口的隔斷裏。陽光照進整個大廳,被玻璃一濾,純淨而燦亮,宛如宗教畫中聖潔的神光。他腳下不停,徑直推門而入:“今天周六,也沒排你的班,過來幹什麽?”
湯小米聞聲回身,笑了笑道:“魏大哥去調監控了,秦楠幹什麽也不告訴我,我就想再看看案子材料,萬一能找到證據證明顧隊是清白的呢……”
顧寧射殺路人的所有調查材料,除了需要技術分析的還留在技術科,其餘早已被督察處和本隊人一遍遍篩檢過,就算真有重要線索也不可能輪到湯小米,她這番舉動說白了不過是求個心理安慰。齊治平心知肚明,倒不打破她這點兒可憐的希望,難得耐下性子,陪着她的話問道:“有發現麽?”
此話一出,湯小米臉上勉強的微笑再也挂不住了,沉默半響,不甘地搖了搖頭,抿着嘴道:“齊隊,你說他們要真給顧隊定了罪,咱們就這麽看着嗎!”
“不可能。”齊治平不假思索地打斷她的話,緊跟着說道,“這事兒你就不用想了,朱梓那小子怎麽樣?”
許多情緒堵在喉中,湯小米壓制許久才忍住心頭的委屈,長長吐出口氣,應道:“還那樣子,鬧情緒,不過內勤老嚴盯得緊,他也不能怎麽着。”說着低下頭,聲音也随着失落起來,“別說朱梓了,顧隊這一進去,大家都快人人自危了。”
顧寧性子溫和,幹起事來卻不乏幹練沉穩,早就在隊裏樹立起自己的威信;範敬雖說穩稱可靠,可不像魏可道事事留意操持,反而和周沐仁有幾分相似,都是不愛管事兒的人;至于朱梓湯小米這些新人,事情一來,不用別人施壓,自己就先慌了——湯小米這話倒沒說錯,一隊這時候,确實容易沉不住。
齊治平跟着嘆了口氣,終究沒有出言安慰,但說道:“小米,我記得你主要是管案卷吧,你們隊裏最近有沒有什麽案子,犯人是關在阜田看守所的?”
湯小米聞言不由詫異,但見他問起,蹙眉思索片刻,也便答道:“最近的就是年底敬哥抓的那個文物販,送在阜田,判的話也沒幾年,應該不會挪地方。”說完,一雙清亮地杏眼還直愣愣地望向齊治平,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搞得摸不着頭腦。
齊治平也不給她提問的機會,徑直吩咐道:“卷宗找給我,另外打電話把範敬叫回來。”
範敬年前半辦的文物案不算大,又是當場人贓并獲,自然不可能在審查階段出現問題。湯小米隐約猜到齊治平可能別有用途,卻不知他究竟想玩什麽花樣,思忖了一下,還是善意提醒道:“齊隊,敬哥今天休班,恐怕是在他兄弟那兒,要不問問順不順路?”
從二院到警局距離不近,多跑一趟自然耽誤時間,齊治平聽聞點點頭,應允道:“行,你聯系下,合适的話我直接過去。”
湯小米連連應聲:“好。”
範敬果然在兖中二院範齊的辦公室裏。齊治平從警局開車從紅旗路走,正好順道接人。一路上範敬大概介紹了一遍案子的情況,見齊治平聽的并不走心,轉念一想也猜出幾分原因,便知趣地閉嘴,不再多說多問。
提審結束時明亮的陽光已從起初窗下淺淺一灣蔓延到整個走廊。範敬随警衛交送犯人,齊治平則打了聲招呼,自己先出監房等候。上午八/九點正是看守所在押人員放風的時間。齊治平晃晃悠悠地踱出大樓,迎面便見一個年輕民警上前招呼:“喲,齊隊,審完了?敬哥不跟你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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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犯人呢,這就出來。”來人正是上次接待齊治平的民警,大名陳斌,剛工作兩年,為人開朗熱情。齊治平自然樂得遇見熟人,當下笑應了一聲,便随意在他附近找了個陰涼地站定,百無聊賴般眯着眼打量起空地上放風的犯人。
陽光燦亮如新熔的金水,照着灰白而平整的水泥地,好似映在鏡面上,明晃晃的耀眼。按照規定,看守所在押人員一律剃板寸,穿灰藍色衣褲配橙黃背心,乍看上去就像大工廠批量生産的零件,讓人一眼辨不清區別。
阜田看守所是個老監區,頗有些年頭,全所只有一片露天場地,兩三百人都趕着這一處活動。不出意料,顧寧應該也在他們人中間。似覺得陽光有些刺眼,齊治平擡手在額上搭了個涼棚,目光快速地在那一個個攢動的人頭間掃過。
圍牆中的空地被建成一個簡易的運動場。當中三個籃球場地早已讓人占滿,其中一個戰事正酣,吸引了不少觀衆,時不時傳來一陣哄鬧的叫好聲。外層則是一圈已經磨掉顏色的四人道跑道,也有些人在上面慢跑散步。圍牆下的運動器材漆色鮮亮,顯然是新添置的,周圍只零星站了幾道人影,四下一對比,倒顯得格外冷清。
齊治平的目光忽然定住,幾乎同時,視野中那個熟悉的身影也隔着大半個場地對視過來。他不動聲色地挪開目光,回身對着身邊的年輕民警,作勢嘆道:“我說,這些人過得也挺滋潤啊,吃完飯出來放風,等回去過不了多久又該午飯了。”
“可不,比我們舒心着呢。”被這一句話戳進心窩,看守民警自嘲地笑笑,旋即打開話匣子,“咱還得天天擔心別跑了人,別打起來,別病了……合着這裏面他們才是大爺。”
“是,你們雖說比我們清閑,不過說回來,心理壓力也大。”齊治平有一答沒一答地搭着話,餘光仍向顧寧那裏瞥去,就見他站起身來,向就近看守打了個報告,接着朝場地北面走去。
年輕民警還在絮絮地抱怨。齊治平等了一會兒,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掏出手機看了看,突然皺眉嘟囔道:“怎這麽久。”說罷略一停頓,目光轉向身邊的民警,詢問道,“小陳,那什麽,從這兒回去還得一個來小時,你們衛生間在哪兒啊?”
民警正說得起勁,被他一句話打斷,頗有些意興闌珊,倒還不失熱情地伸手比劃道:“北面拱門那兒,就剛才那人去的方向。你快去吧,敬哥出來我招呼着。”
“好。”齊治平笑着道句謝,旋即快步走去。
最終判決下達之前,看守所中的犯人是不允許被探視的。想要見面,就只能如清早劉永剛交代的那樣:利用提審的借口進入看守所,進而在犯人放風的時間“偶遇”——事情的發展正如預先設計的一樣順利。
顧寧已經在洗手間裏等着了。
齊治平警惕地向隔間掃了一眼,不等細查,便聽顧寧簡潔地說道:“放心,沒人。”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齊治平一時沒認出來,不由扭頭将人上下細看了幾遍。一天時間,顧寧的臉色更加蒼白,精神倒反比來的時候好上幾分。齊治平皺了皺眉:“聽說你被打了?”
顧寧不答,只挑了眉看他:“像麽?”
齊治平又看了他一眼,拖長聲音:“哦,打人了。”
顧寧笑笑,沒再就着說下去,但正色道:“長話短說,我就一句:我爸的死和古隊的案子有關系,這可能是個突破口。”
齊治平沒說話,但認真地回看過去。他知道顧建業的死一直是顧寧的心病,而古常青留下的懸案同樣是顧寧一個執念,可就此将兩者聯系起來,似乎并沒有足夠的說服力。他沉默了片刻,盡量委婉地反問道:“因為這件事?古隊的案子我們都在追,這局未必是針對你的。”
顧寧平靜地看着他,說道:“那個人叫彭剛,四個月零十三天前我親手把他送進來。他是個孝子,可殺了人,母親受不了刺激自殺了,他發誓再見面不是我死就是他亡——昨晚他動手了,想殺我。”一片岑寂中,顧寧的聲音孤零零地響着,“看守所三六區都有空位,四區已經滿員。我進了四區,同一間房,哪有這麽巧的事?”
顧寧尚未說完,齊治平已然按捺不住,出聲打斷道:“不管是誰,我去找邢頭,先把你調走——”
可是齊治平沒能說下去。顧寧在笑,笑得讓他心頭發涼:“別給自己惹麻煩,現在只有你還有機會給這個案子翻盤。”
無名的怒火突然從胸膛熊熊燃起,齊治平幾乎控制不住突然湧起的沖動:“為了案子你連命都不要了嗎!”
顧寧沒有立刻應答。他沉默着,像是猶豫,又更像是不容勸說的堅定:“我為了真相回來,如果現在放棄,那麽我的過去,一文不值。”
齊治平不可置信地打量着顧寧,一遍又一遍,好像突然不認識眼前這個人:“瘋子,顧寧你瘋了!”
顧寧不再接話。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就像沉睡在兖中北方的海水,所有的堅韌和掙紮都被那一方看似平靜的表面深深掩藏。過了半響,他才繼續說道:“警局高層可能有人與販腎組織勾結。我父親的死和警局那個人有關,而那個人,能夠調動鄒凱給我設這個局。”
“治平,你說這局不是針對我。可如果他只是為了阻止我們查下去,我已經進來了,即使出去也保不住這身警服,他下一步應該是你,而不是非要我死。”顧寧停頓下來,目光灼灼地看着齊治平,語氣堅定而執着,“那個人他怕了,因為他知道,不管我是不是警察,只要我還活着,就一定不會放棄尋找我爸死亡的原因,也一定會揭開這一切的真相!”
齊治平突然無言。就是這樣一個從骨子裏倔強的人,卻被束縛在這狹小的囚籠裏,眼看着危機從四面傾軋下來,無能為力。齊治平明白,這個時候安慰是最蒼白無力的方式,何況他根本無以安慰。他只能點點頭,用不帶任何情感的理智回應道:“我知道了,你說的,我會去查。”
陽光穿過墨綠色半透明塑料門簾一道道篩濾下來,仿佛是透過重重海水,好容易跋涉到眼前,卻已然微薄得不足以照亮尺寸之地。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力感突然從齊治平心底湧起,肆意地滋長蔓延,直抵喉頭。他終究沒再說一句話,只是徒然地擡手伸向門邊。
就在門簾搖動,光明将要射入的那一刻,他清楚地聽到顧寧的聲音帶着幾乎無從辨別的哽澀,重錘般擊打耳膜:“齊治平,如果,如果我出不去了,一定幫我把案子查下去。還有,告訴我媽,兒子不孝。”
“胡說什麽!”齊治平驟然回身,像被逼到絕境的野獸,近似兇狠地盯着眼前的人,“顧寧你給我聽着,我們一定會讓你出來,堂堂正正地走出來!”說完這話,他咬了咬牙,一掀門簾,頭也不回地邁進大片耀目的陽光裏。
顧寧看着他的身影一點點被拱門的立柱遮擋住,估計人走得遠了,這才彎腰到臺盆前掬了捧涼水沖臉,慢慢挪出洗手間。不等他的眼睛完全适應屋外的強光,便有一個穿着藏青警服的民警急匆匆地走來:“怎麽去了這麽久,督查處的人找你呢,快走吧!”
從進看守所至今已超過二十四小時,案子仍沒有一個明确的說法,按理也該到提審的時候了。顧寧低頭看着腳下,突然笑了。曝露在天宇下的水泥地面被日光照耀着,好似光亮的鏡面,反射出亮白而奪目的光澤,一瞬間眩暈般的充斥了整個視野。
齊治平送範敬回二院,又順便和範齊聊了幾句,回到警隊已是正午。警隊裏本來就不多的人都去了食堂,三層整個大廳也只剩下湯小米和秦楠。兩人正湊在一臺電腦前,見齊治平進來,齊齊擡頭招呼:“齊隊。”
齊治平點點頭,走到近前掃了一眼屏幕,問道,“老魏把錄像帶回來了?”
“魏大哥還在查,秦楠正好路過,帶回來一部分。”湯小米說着,興奮地揚起手裏的報告,補充道,“有一個鏡頭五官特征非常清楚,技術科做了個面部圖像對比,結果剛出來,就是鄒凱。還有,死者的着裝不僅是與鄒凱相似,而是根本就一模一樣!”她這麽說着,一掃清早時的失落,整個神情都變得生動鮮活,“齊隊,這可不是巧合能解釋的,顧隊的嫌疑應該可以排除了吧?”
“你真想多了。”齊治平哂笑一聲,臉上甚至沒有露出絲毫欣喜,“現在督查處不是在查顧寧失手殺人,是懷疑顧寧預先與死者通過消息。”
一句話好似涼水兜頭潑下,湯小米愣了片刻,不由皺眉追問:“什麽意思?”
秦楠一直在外圍調查,所知消息有限,乍聞此言也頗為意外,可到底是多幹了幾年,立時便回過味來:“督查處的意思是,顧隊可能事先與死者約定好時間地點乃至穿着,故意将其誘殺以做成誤殺的假象?”
齊治平沒有反駁,俨然默認了這種說法。秦楠的臉色變了幾番,終于忍不住一拳捶在桌上:“靠!意外不成,不是意外還不成,那查什麽呀?以後抓人誰敢用槍?直接讓嫌犯打死算了!”
“秦楠!”齊治平斷喝一聲,見其忿然又不甘心地把話吞回肚裏,這才緩聲說道,“事情還沒那麽糟。既然我們已經确定出現在現場就是鄒凱,那督查處要給顧寧定罪,就必須先證明他們私下勾結。”
秦楠似乎還想說什麽,齊治平卻沒給他時間,掉頭對湯小米吩咐道:“小米,把東西交給督查處吧,叫他們看着辦。”
“哦。”湯小米不甚情願地應了一句,可終究左右不了齊治平的意願,只得收拾東西出門。
齊治平看着她走出大廳,轉身又道:“楠子,跟我去辦公室。”
兩人一走廳裏再沒有別人,秦楠也懶得掩門,随手帶上一半便開口叫道:“齊隊,什麽事還非進屋說?”
齊治平沒好氣兒地瞪了他一眼:“我讓你查的東西怎麽樣了。”
“我查過,顧局受傷那件事局裏知道的人太多了。當時辦這個案子的是羅局,做傷情鑒定的是前任法醫科長杜善文和副手周科。至于隊裏,像魏大哥、敬哥這樣有些年頭的人都清楚。”
棕漆的桌面光滑發亮,齊治平無意識地低頭看着,耳朵卻把秦楠的話聽了個一字不漏。當下郁然地屈指敲着桌邊,恨聲道:“這麽說,死者家屬的線索也廢了。”
秦楠無奈聳肩:“不過他家還有個情況,不知道有沒有用。”
齊治平目光一動:“說。”
秦楠頓了頓,道:“死者大哥有個獨生子,還不到十六,參與運輸毒品,去年局裏搞‘局長一線執法體驗周’活動的時候,宋局親自逮着的。”
死者父親早喪,大哥多年前被執行死刑,齊治平走訪時只見到死者的母親和嫂子兩個女人,倒沒料想還有個犯事兒的大侄子。當下不由擡起頭來,目光灼然地直看去。就在秦楠以為他有什麽重要指示時,突然又卸了勁兒:“行,我有數了。”說着伸手拉開抽屜,摸出張磁卡扔過去,“你去食堂是吧?随便幫我打點兒飯回來。”
秦楠對他這種莫名其妙的舉動早已見慣不怪,也不追問,當即抓過飯卡,撇撇嘴問道:“那我吃什麽就打什麽了?”說完見齊治平毫無反應,知道他是默認了,便徑自離開。
目送秦楠走遠,齊治平漫步踱到窗邊看了會兒風景,探手從兜裏掏出手機,思忖稍許後調出一個號碼。電話那頭的聲音低沉而熟悉,齊治平下意識地回身向大廳望了一眼,随即壓低聲音:“邢頭,是我。一月六號那天,你給我們局長打電話,要了解兖中系列殺人案的情況?”
對面似乎愣了一刻,接着笑罵道:“我說齊治平,你小子是傻了嗎?你就是案子的負責人,我要了解情況不直接問你,繞那麽大個圈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