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按圖索骥
夕霞籠罩着半邊山頭。鐵紅蒼綠摻雜在一起,好似爐中燒透的碳火,讓這寒冬中的山村隐約燥熱起來。
技術員袁珂放下手中的觸筆。屏幕上紅紅綠綠的線條交疊糾纏,像被淘氣孩子揉亂的彩色毛線,哪怕最心細手巧的婦人也需得凝神費力地拆解一番。似乎遇到難題,她蹙起兩道細長的秀眉,目光在那張虛拟的圖紙上停滞許久,終于緩慢挪開,放眼環望四周。
霞色正濃,仿佛火焰上方受熱的空氣,徐徐流動扭曲。袁珂恍惚覺得燒透天邊的那團暗火并不在遠方的山巒中,而來自于腳下這片土地——就像是一座看似平靜,實則即将沸騰的熔爐。
一縷涼氣順着脖頸鑽入衣裏,她下意識拉緊衣領,才發覺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走了神。朱梓的聲音就在這時順風傳入耳中:“袁大技術員,開小差了啊!”
兩人同年同校,本就見過面。朱梓畢業後直接進入兖中警隊,袁珂則多讀了三年痕檢的碩士才來技術室,雖不在一個隊裏,但辦起案子少不得往來走動,很快就相熟起來。袁珂還惦記着火災模拟的工作,沒心思和他玩笑,随口應付一句:“忙完了?”
技術人員從下午進山就一直忙着勘察測算,片刻未歇。朱梓也沒閑着,除了配合技術室跑外圍,還得幫着範敬整理在火災中遭受損失的村民信息,直到這會兒才得空偷閑。他擰開瓶礦泉水,兩口灌下大半,方接話道:“借你吉言,你這兒确定沒問題了,我們才能閑下來呀!”
袁珂沒有應聲,低頭又去看屏幕上的平面模拟圖。火災調查是袁珂的專長,朱梓雖然不懂這些,但見她這副反應也猜出幾分,不由皺眉:“怎麽,還真有問題呀?”
“恐怕有你們忙的了。”袁珂抿起嘴,露出些許抱歉的神情,“你們顧隊呢?我有點兒情況要和他說。”
“剛才還看見來着!”朱梓揉了兩把被山風吹亂的短發,四下略一張望,可巧就看見顧寧穿着身牙色高領毛衣,敞懷套件深卡其半長大衣,從一間塌了半面的民房後轉出來。“顧隊。”
顧寧點點頭,在兩人身邊站定,目光順勢垂落于屏幕上,像觀摩一副厮殺正酣的棋局,往來數路了然于胸:“三個起火點。”
“顧隊學過?”聽顧寧一語道出關鍵,袁珂十分驚訝:火災調查給出的結論雖然簡單,但整個測算過程卻十分精細複雜,不是內行人士根本看不明白,然而顧寧才一搭眼,就準确地說出了起火點的數量,可見專業程度不在自己之下。本來還想簡單解釋兩句,這麽一看也沒有必要,當下便只剩點頭了。
顧寧略一思忖,又問:“回頭方便處理嗎?”
由于火災現場地處深山,大型設備不易帶入,技術科一組只能攜帶相對輕便簡略的測算輔助工具,手動進行初步的勘查預算。袁珂知道顧寧擔心什麽,當即回應道:“數據都存儲了,回隊裏上傳加核對,用不了半天。科裏夏天剛換的新設備,比從前方便多了!”
聽她這麽說,顧寧笑着點點頭,又盯着屏幕上繁複的線條看了一會兒,略微皺眉道:“起火時間有先後。”
根據現場殘留物的燃燒程度、村民複述以及當晚風向,排除可能的幹擾因素,圖中劃定的起火點範圍分別是村東口、中央弧形彎角處和中心偏西北方三處。西北點火情最輕,村中心從圖上看來處于火勢交疊的部分,出乎意料的是,其受災程度卻要輕于村東——這顯然不同于正常情況。
袁珂連忙附和:“對,整個過程的複原還需要時間,但基本可以肯定,火是從東到西依次點燃的。要說是意外,那可就太巧了。顧隊,這事兒是縱火沒跑,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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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寧心裏有了數,點頭謝道:“辛苦了,還得麻煩你們回去出份報告。”
“顧隊太客氣,這是我們的工作嘛。”袁珂笑應着。說話功夫,她已站起身來,利落地将随身測算工具逐一收進個長邊的布袋,挂在肘彎上:“顧隊,沒其他事的話我就先去找李科彙報了。”
顧寧應了一聲,目送她向村口走遠,又收回目光,盯着腳下坑窪不平的土路看了看,回身問道:“範敬呢?”
“還在村西做調查。”朱梓答得幹脆。
夕陽已經沉入群山,微薄的餘晖給山影鑲上一層金邊,像即将熄滅的火堆中最後殘留的星點餘溫。顧寧拍拍他的肩膀,沉聲道:“去看看吧。”
兩人沿着小路來到村西,正見範敬迎面從那頭走來,遂擡手招呼:“怎麽樣了?”
範敬沒有立刻應答。他低頭翻了翻手裏的記錄本,神情略有些無奈:“還差不少。”稍稍沉默了一會兒,又補充道,“你別看村子不大,可不像城裏一戶就是一戶,每家都沾親帶故的。我估計今晚是別想理清楚了,你着急要的話我們熬一宿,明早興許就能給你。”
“也不用太急,這裏往來不方便,還是做得精細點兒,盡量一次完成。另外,小袁剛才初步圈定了三個起火點:村東口、中央拐角和中心西北。這三個範圍裏的民戶關系要着重調查一下。”
“行,我知道。”範敬點頭應道。拿着記錄在手裏掂量了一下,又問道:“三個着火點,是縱火吧,現在有方向嗎?”
“再看看吧!”顧寧模棱兩可地應了一句,兀自将目光放遠。遠山已經連成一片模糊的黑影,峭楞楞得如同蟄伏待動的野獸,将小小山村合圍在掌心。
眼下的情況确實不易推進。且不說縱火案情況複雜難以偵查,單看如今村子損毀情況和起火點分布,就知道想從物證和動機入手的可能性有多微小。沒有明顯的切入點,便只能從最笨的方法出發,先盡可能放大撒網範圍,再對信息線索進行逐一地篩選排查,找出可能存在的疑點——就像從大片的河沙中淘取一點兒少得可憐的金屑。
一聽這話朱梓就清楚接下來是什麽安排,當下攤手看看站在對面的範敬,誇張地哀嘆:“得,這剛轉完一圈,又得再來一圈!”火災性質判定後,按規矩必須重點地檢查潛在的犯罪現場。只不過在這滿眼焦土、棺板的破敗村落裏,一遍遍重複枯燥的勘察工作,實在不是什麽美好的體驗。但抱怨歸抱怨,活還得照幹,朱梓說着話,人已行動起來:“我去叫技術科的。”
“技術科本來就缺人,這點兒事不用麻煩他們,我帶幾個隊員再查一遍就行。”顧寧叫住他,略想了想,吩咐道,“朱梓,你這兩天在山裏辛苦了,不用留下,跟大夥一塊回去吧。”
朱梓腳步一停,回過頭剛想應聲,就看範敬沖自己使個眼色,插話道:“顧寧,你這兩天也沒休息吧!要我說,你也跟着回去,反正我這活還沒完,到時候一就帶着勘察了。”
顧寧見他神色嚴肅,本以為有要緊事說,聽這一話,答應也不是,反駁也不能,只得無奈笑道:“昨兒車上還睡了兩個小時呢,我有數。”
範敬兜着手笑:“怎麽,我幹活你還不放心呀?”範敬比顧寧大上幾歲,有着九年警齡,素來溫文爾雅、冷靜細致,如果不是穿着這身警服,人們或許以為他是個大學教師,亦或是頗具才情的文藝工作者,卻絕不會想到竟是一名一線幹警。
聽他這麽說了,顧寧也不好再堅持,想起裴安寧的事也需留些心思,略一思忖,還是從善如流地答應下來,布置好接下來的工作安排,便同第一批人員一道回了兖中。
最後一隊警員回到兖中已是第二日中午。幾人匆忙啃了幾口冷食墊肚子,便抓緊時間将記錄的信息整理清楚,打印成冊。朱梓帶着材料走進辦公室時,顧寧正在休息。透亮的陽光從未合緊的百葉窗縫間漏下,落在他手下壓着的一本全英著作上,映得每一個筆劃都熠熠生輝。似被開門聲吵醒,顧寧困倦地屈指揉了揉眉心,方才打起精神向他招呼:“回來了?”
“呦,我沒留意。”朱梓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見顧寧并未有什麽不悅的神色,目光一轉,又落向他手下整整兩個指節厚的大書上,閑扯道,“顧隊,看心理學啊!”話是這麽說,其實通篇能看懂的,除了題頭一個“psychology”,也就不剩幾個了。
顧寧笑笑,就話問道:“看過?”
朱梓連忙擺手:“顧隊你別開玩笑了,我哪兒看得懂啊!”笑完便扯回正題,将手裏的一沓資料遞上前,說道,“敬哥帶人弄出來的,你先看看吧。”
送來的材料正是偵查員走訪得到的老槐村受災村民情況。雖然老槐村總共不過百十號人,但每家都多少連帶着親戚關系,平日裏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的事,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聽着嫌啰嗦,打斷又怕錯過重點,加上方言交流不便,直逼得幾個經驗不足的小隊員叫苦不疊。
陽光細碎,滾落在桌面上,反射出金燦光亮的細線,晃得人微覺眩暈。顧寧擡手遮了遮光,大致翻看一遍放在桌上的材料,很快發覺了異常:“除裴安寧夫家,這戶的幾個近親也都遭了災?”
“沒錯。”朱梓點頭肯定。細翻材料不難發現,老劉家在村東,叔侄住在村子中央,而幾個堂兄弟則聚在村子略偏西北的地方,幾處恰巧都處在起火點範圍內。這并不是個巧合。範敬等人在整理時也曾留心,但除卻老劉家,村裏的确再沒誰像他們這麽走背運的。
眼下情況似乎指向縱火報複,可是又說不通。村裏泥瓦房的布局大家都見過,雖然家家都有個小院子,但是房屋離院牆極近,戶與戶之間幾乎就是緊挨着,再加上冬天堆放柴草,根本沒有隔火空間。一旦火燒起來,勢必成片蔓延,釀成大災。若定說是報複,用這麽損的辦法,也真是不多見。
看顧寧半天出聲,只反反複複的翻看那一沓材料,朱梓忍不住催促道:“沒錯顧隊,全村就沒他家這麽倒黴的。我看都不用查了,這火鐵定是沖他們家去的!”
顧寧不應。擡手拿過桌邊的杯子,咽了兩口涼透的水,方才擡眼問道:“住在村西北的村民裏,有沒有誰跟劉家有過節?”
“算問着了,還真有!”朱梓聽問,探身把那疊材料往自己的方向一撥,翻了幾下,指着一頁給顧寧看,“勾家,這戶是從別村搬來的。兩年前他家仨兒子外出打工,只留下兩個老人,看不過來家裏的地,就拜托老劉家替他們種着。後來勾家兒子回來了,兩家相互指責是對方占了自己的地,就這麽結了仇。”
“反正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人搞不明白到底怎麽回事兒!”朱梓說着聳聳肩望向顧寧,見對面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忍不住又補充道,“顧隊你還別不信,村裏人把地看得重着呢,我實習那陣兒,就遇見兩家搶地鬧出人命的!”
顧寧點點頭:“勾家人……”
“放心,還沒驚動,敬哥糊弄着讓他們捺了手印腳印。只要技術室那邊有消息,咱直接進山帶人就是了!”朱梓幾乎搶着答道。
顧寧起身到飲水機前接了杯溫水,點漆般的瞳孔裏,一道晶亮的目光随着紙杯一同遞到朱梓面前:“這麽說,現場勘查有收獲了?”
“沒白跑,我們在老劉家和他幾個兄弟家的院牆上發現了踩踏擦痕,提取到較清晰的足跡,還在村西頭撿到小半盒火柴——就我留這兩天看,村裏人舍不得這麽浪費,就是真有人扔下,別人看見也能再撿回去,估計十有八/九就是縱火者掉的。”朱梓說得起勁,自然地接過紙杯喝了兩口,又道,“另外所有村民的指紋足跡也收齊了,就存在技術室。顧隊你別說,袁珂都要跟我急了!”
“那麽多東西你不縮小範圍就直接扔技術室去,人能不跟你急嗎!”顧寧啞然失笑。雙手下意識地扶着桌沿,敲了敲抽屜把手,似猶豫了稍許,收回手道。“我去說說,村民那些東西先不用查,盡快把前面幾個檢驗做出來就好。”
“別,你休息着,還是我去!”話音方落,不等動身,那頭朱梓已經搶過話來。說完也不由他補充什麽,就樂呵呵地跑了出去。
刑警幹得久了,即便不推脫抱怨,也往往沒了起初的熱情。朱梓入警三年也算不得新人,這麽積極不外乎是其他原因。顧寧看着半開的房門,不禁搖頭發笑。
似覺得房間光線過于昏暗,他站了會兒,起身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陽光毫不吝啬地鋪瀉下來,将他整個人包裹在一片溫暖明亮之中。于此同時,顧寧從兜裏摸出手機,撥通了法醫科長周沐仁的短號。
電話接得很慢,過了許久才聽到那頭響起一個疲憊的聲音:“小顧,什麽事?”
“周科,打擾了。”心知周沐仁正忙,顧寧略有些抱歉地說道,“我想問一下,隊裏現在能做法醫精神病鑒定嗎?”
“小江去外地學習了,要做鑒定得聯系有資質的單位。”電話那頭似乎有些詫異,卻也并不多問,“我手頭還有工作,你需要的話我這就讓學生給你聯系。”
“哦,是私人的事情,不麻煩周科長了。”顧寧婉謝了周沐仁的好意,挂下電話把手機揣回兜裏。
刑警隊窗下有一大片綠化,隔着包漆栅欄就是新城大道,路上車來車往,好似川流不息的河水,一路奔流向前,未曾有絲毫停歇。顧寧出神地看着這一切,許久,搖了搖頭,重新拿起攤在桌上的書籍。
顧寧來電話的時候,周沐仁剛給一具新帶回的屍體開了三腔。接完電話,他推門回到解剖室,抽了副新手套戴上,對着解剖臺上冰涼的屍身繼續檢查起來。
死者是一名成年男性,左腹有三寸手術刀口,全身無其他傷處,無暴力痕跡。刀口未縫合,左側腎髒缺失。除此之外,死者髒器未見病症,屍斑顏色略淺,肝髒血色偏淡,皮下血液墜積少,但腹腔有大量積血。積血估算達1.5L,加之體外失血,總出血量已超過男性全身血液總量40%——典型的創傷失血性休克死亡。
看完一遍後,周沐仁放下手中的器具,給站在一邊的實習生遞個眼色,示意他把剩下的尾兒結了,自己則扯下口罩,回頭看了眼等候在門邊的新同事,快走幾步,簡明而專業地總結道:“齊隊,死者死于大量失血。”說罷吐出一口濁氣,又道,“屍體的情況很明了,不需要進一步檢查,屍檢報告我一會兒寫出來。”
齊治平略微點了下頭。死者是在一個個體診所裏被人發現的,找到屍體的時候,人就躺在裏屋手術臺上,已經發臭腐爛。從現場情況看,很像是摘腎手術失誤而造成的事故。齊治平心裏有數,這個案子法醫能給的幫助不大,還是要從外圍下功夫,也就沒再繼續眼前的話題,轉而問道:“剛才是顧寧的電話?”
“是呀。”周沐仁禮節性地應了聲,不再接話。
齊治平本來還想閑聊兩句,讓他這不冷不熱地一回,倒沒了說話的興致。換做別人,盡職盡責地就工作問題做好溝通也就是了,偏生齊治平不同,略一偏頭,反倒對這個在局裏以專業水平見稱的法醫科長生出幾分探究的興趣。
齊治平知道自己性子傲脾氣壞,也知道別人在背後喊自己“齊閻王”。不過認識歸認識,承認現實堅決不改,這才是他的脾氣。周沐仁和他還不一樣。若說齊治平是一只長滿尖刺的刺猬,讓人不敢輕易靠近;那周沐仁倒像是将自己冰封起來,對誰都客氣疏離,沒有溫度。
不知是否是做久了法醫的緣故,周沐仁在警隊七八年,學生帶了一批又一批,同事換了一輪又一輪,可放眼整個警局,也沒見他和誰走得近些。也有人理解得偏激:幹這行的,前一刻還同你有說有笑的人,下一刻就成了解剖臺上的工作對象,那所謂的交情,有不如無。
故而隊裏一直盛傳,周沐仁之前也曾有個極好的朋友,卻因一次破案慶功喝多了,意外酒精中毒死亡。而那人的屍體,正是周沐仁親手檢驗的。所以從那以後,他對誰都帶了幾分疏遠。
這樣從傳言齊治平自然也早從幾個八卦的小警員嘴裏聽說了。他把雙手插在兜裏,默默地琢磨了一會兒,忽然扭頭追問:“顧寧那面有案子了?”
周沐仁不知齊治平為何突然問起這個,依着本分還是如實回答道:“兖南出了縱火案,他們已經忙好幾天了。”
“縱火?”齊治平濃眉一挑,聲音不自覺地拖長了幾分。就在旁人以為他會發表點兒深刻見解時,他卻突然抱怨道:“我去技術科連個模拟畫像都要等,感情人是讓他占着了。”
周沐仁沒想到齊治平說的是這個,回過神來不由好笑。他仔細摘下沾了屍液的橡膠手套,扔進解刨臺邊的廢物桶裏,口中提醒道:“要刑偵畫像也好辦,讓顧寧自己來給你當勞力呗!”
“他?開玩笑吧!”齊治平挑眉反問,神情之間似乎頗有不屑。
“怎麽,你不信?”這反應倒在周沐仁意料之中,他瞥了眼齊治平,自去水池邊清洗雙手,俨然像行家裏手遇見一個守着天價古董卻不識貨的外行人,“說起來,技術室的人還未必趕得上他呢!”
齊治平不再多說,但擒起嘴角,饒有興致地盯着着周沐仁看了會兒,将雪白的長擺風衣往臂彎一搭,也不客氣,徑直揚聲出門:“謝了,周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