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還好,(1)
高潔在第二日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下多了一個形似豆莢的長枕,墊在自己的胸腹下,隆起的腹部正好貼牢枕頭凹進去的部分,腿擱在枕尾。整個身體因為枕頭的支撐,輕松了不少。
她翻身下床,聽見趙阿姨好像在外面說話,但是她推門出去時,趙阿姨又好像并沒有說過話一樣,在廚房忙碌着。看見她走出來,笑着說:“醒了啊?這一覺睡得真長。你昨晚晚飯都沒吃就睡下了,看你懶得睡得熟,我就沒忍心叫醒你。難得孩子晚上也沒鬧醒你。精神是不是好多了?餓了嗎?”
高潔摸摸肚子,昨日的回憶又湧出來,是她無法逃離的現實——她的父親去世了。她黯然地走到臨床的榻榻米上,坐下來,靠在于直送給她的那只八卦懶人沙發上,擡頭任晨起的陽光撲向她的面孔,卻感受不到任何溫暖。
她在心裏對孩子說:“我只剩下你一個親人了。”怔怔地,淚已不受控制地落下來。
趙阿姨吓壞了,連忙問:“不舒服嗎?”
高潔把淚擦去:“沒事,我一會兒去工作室。”
她站起來,也必須站起來,一次次地站起來,全因為世界上仍有她最大的牽連在,她已在靜安寺內祈過願,她會握好生命中的每一瞬時光。
高潔回到卧室內準備換衣服,看到床上的豆莢形狀的枕頭,問道:“這枕頭——”
趙阿姨笑着說:“于先生昨晚送過來的。看樣子應該是他親自去買的,晚上十來點才送過來。”她想起什麽似的從茶幾上拿起一張紙,遞給高潔:“這是于先生留下的字條。”
字條上只有一行字,是于直的字跡,寫着:“三月十五日晚七時,于臺大醫院,肝癌。”
高潔立刻明白了這是什麽意思,算了算,現在已經是第十四天了。她走到照片牆前,拿下一張兒時與母親的合影。那時候她才五歲,她記得拍下照片的那個男人一她的父親 .她說: “爸比一起拍!”
她的父親只是揺手。母親将被風吹到額前的發撩到而後,過來抱起她:“只要我們倆就可以。”
高潔撫着母親年輕的面龐: “媽咪。”喃喃好幾聲,“媽味。”
年輕的母親溫柔地看着她,仿佛正在鼓勵着她。高潔長長嘆息,将所有心傷和彷徨收拾起來,她不能停留了,也不能夠退縮。她看向生命樹旁一月比一月高的刻度——這是她現在需要負擔的新的人生。
死死生生,是生命的循環,而她所握的有限,現在的每個瞬間都要拼命珍惜。
生活就是如此,每一個結束終将連接起每一個開始,起起伏伏間,更長久的是每一刻平淡的時光。高潔鞭策自己一定要再度平靜下來,從她的心情到她的生活再到她的工作。她藏好憂傷,回到她的工作室繼續她的工作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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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廣告片成片已經拍完,司澄如期将片子剪輯好快遞過來。高潔和電商網站的業務主管一通聯系,約定好第四集在其旗下視頻網站的上線時間,對方還大度恭喜高潔在“路客”第二季創意廣告大賽上拿下冠軍。
“路客” 第二季廣告創意大賽掲曉名次了 . 這一次經過網友投票和專業評委綜合評分後,拿下第一名的是“清淨的慧眼”,亞軍是第一季的冠軍“尋途網” .名次首先在“路客”的首頁公布。高潔第一一時間看到首頁上榜単的更新,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
第一季比賽,票數落後“尋途網”拿了亞軍時,高潔雖能理解,但确實心有不甘。這一季比賽,她拿到了冠車,卻是又徒生了不安和感懷。
高潔明白自己的憂傷并沒有藏得太好,還有一些其他情緒,她也還是沒有藏好——那天以後,于直雖然沒有再出現在她面前,但他給她買的孕婦枕,他給她買的鞋都在她身邊,她也用着,都非常舒适。她總有一種他就在她附近的錯覺。
在高燒之前,高潔一直堅定認為孤身的自己已經變得很強大,強大到足以摒棄那些情感上的欲望和奢想。但她的心澗深處有一處軟弱着,有溫流自其間汩汩而來。
或許因種種情緒波動終還是影響到了她的身體,這些天一到晩上她的右小腿就會抽筋,開始的兩天只是發作一小陣,她稍稍站立伸展腿部便緩解。所以她沒有驚動留夜的趙阿姨。
趙阿姨留夜後,對高潔照顧得更加謹慎,只要高潔夜裏一起身,她就會跟着出來瞧動靜。 高潔從來不是個喜歡麻煩別人的人,由趙阿姨陪伴自己左右,本就是承了林雪的情,于她本心,是不願意增添額外的麻煩的。所以,兩三回起夜被趙阿姨噓寒問暖緊張不已後,只要不是很大的問題,她就忍着不去打攪。
只是第三回抽筋發作的時候,情況嚴重了點。彼時,她正在浴室內洗澡,才淋浴完畢,右腿又是一陣抽搐,她立刻關了淋浴器,扶着浴缸邊沿坐了下來,不住揉按小腿,拼命想要支撐自己站起來卻不得法,抽痛反而發作得愈加厲害。
她不得已只得開口呼喚趙阿姨 .趙阿姨聞聲推開浴室的門,見高潔蹙緊眉頭扶在浴缸邊沿,咬着牙齒忍着氣喚道: “趙阿姨,趙阿姨,我抽筋了。”
她先是幫高潔按摩小腿,但并沒起什麽效果,高潔疼得咬住下唇,她就不免慌張了,又想擡住高潔的胳膊,幫她先從浴缸內出來。只是努力幾回,兩人都是累得氣喘籲籲卻不得其法。趙阿姨急得拍腿說道: “你堅持一下,我去找人。”
高潔心裏想,有誰可找呢?忙叫道: “不用了。” 但趙阿姨已經匆匆跑了出去。
只一會兒工夫,浴室的門再次被大力推開,進來的卻是高潔想也想不到的于直,她被他的突然出現吓得愣住了 .于直兩步并一步跨到她跟前,蹲下來皺眉問道: “哪條腿?”
高潔咬着牙,雙手本能地先環抱住赤裸的胸脯,整個身體往下縮,結結巴巴地反問: “你怎麽會……”一下牽力到腿上,痛得又屏住一口氣。
這一下于直看清楚了,他彎腰探手握住高潔的右小腿,不容她再退縮。他一手往下摸到她的足跟,手掌翻平,壓到她的足掌上,另一手握牢她的踝關節,雙掌一使力,迫得高潔的足跟下蹬,踝關節屈起。高潔只覺得急痛瞬間就随着于直使上的力道緩解了,只餘下陣陣酸脹之感。
她屏住的氣松懈下來,身體也随之放松。于直的手還在她的小腿上按壓揉捏着,掃除着她腿部的酸脹。
抽痛慢慢緩解,高潔屏住的氣噓了出來。然後她開始慌張了,于直的腦袋就湊在她的胸前,可以将她赤裸的身體一覽無遺。 她很久很久沒有在他面前袒露身體,也不再習慣。
高潔的羞漸心生出: “我好了。接下來我自己可以。”
她縮着身體,想要躲閃,想要藏匿,卻又無奈地發現,她根本藏無可藏,避無可避,尤其是她突兀地隆起的肚子。
于直并沒有松開手上的動作,但高潔松懈的身體,讓他繃緊的注意力跟着松懈。然後,他能看清楚了——他心之所期的,高潔孕育生命後變化了的身體。
一旦注意,就沒有辦法移開目光。那樣的變化,顫動着他的神經末梢,進而進入內心。原來他所熟悉所愛戀的身體,孕育着生命時是這個樣子的,原本纖細的肢體,因為必須負擔起生命的重負,變得曲張、浮腫,但也因而圓潤、光輝。特別是——他的目光放在水面浮出的那個部分,是她用生命哺育的部分,是他存有一半血脈的部分,是他們的生命再也牽扯不開的部分。
有如生命的島嶼。此念又起,于直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他勉力自持着,松開高潔的腿,緩緩擡起手,放在那浮出的“島嶼”上方,像要落下的樣子。
這驚動了高潔,她又低低呼了一聲: “于直。”
于直看向高潔。
高潔看到了什麽呢?她好像回到了亞馬孫森林裏的那條溪流邊,她全身赤裸面對着于直,沒有任何防備的武器,自身體至心靈全身袒露,她心裏很不安,對未知的世界和未知的未來,但是當時于直的目光意外地教她放心。
也許因為這個瞬念, 高潔的心靈跟着腿上的傷痛一齊平靜下來。
但于直好像有點喪氣,也有點自哂,同道: “你不喜歡我碰他?”
高潔不作聲 .于直笑了笑,收起了喪氣和自哂,變作不以為意,也令自己必須不以為意:“我不會再碰的。如果你不願意的話。” 他收回了手。
高潔不是不意外的,她看着他。于直蹲在她面前,并沒有起身,他的雙手就垂在浴缸邊,沒有再碰她分毫。他的動作是軟和的,毫不侵犯的,保持着他曾在那條溪流邊的紳士。他的目光是溫和的,不,比那時更溫和,如溫流淌過,教她更加安心。
高潔驀然而生過意不去: “于直——”她不知該如何說才好。
于直只是溫和地瞧着她: “你洗好了嗎?”
高潔立刻說: “我好了,麻煩你幫我叫趙阿姨進來。”
于直還是看着她,突然說: “我暫時住在你的對門,有事情可以随時叫我。”
高潔又起驚惶,也有顧慮,想要說什麽,又不知怎麽說。
于直笑起來,像是自省,也是自哂。她欲言又止,惴惴不安,只因為,他從來就使她防備,令她困擾。如果沒有從來——于直明白沒有如果。不過他已有他的決定,他只想心平氣和地和她相處,他第一次用誠懇的态度,說:“高潔,至少從現在開始,我什麽都不會再瞞你,也不會騙你,有什麽想法我都會直接告訴你。如果你還願意相信我的話。”
高潔意外地擡起眼,他就望到她的眼睛裏。
“關于球球,我會以你的意見為主,你擔心的事情——”于直垂下目光,“你告訴過我的那些你擔心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但是你自己也清楚你現在特殊情況,而且你說過,不會阻止我們家的人關心他。所以我就在對門,有什麽需要的話,可以第一時間找我。”他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腹上, “我是球球的爸爸。我很想碰他,不過……”他無奈地道,“這得經過他媽媽的同意。”
他所創造的“生命的島嶼”就近在眼前,每一眼都加深着他的激動、躍動、渴望。他竭力自持着,想着衛轍給予的告誡,命令自己不能有所動作。他站起來,轉過身,就在他要跨出浴室的時候,高潔喚了一聲:“于直——”
他停了下來。
她說:“你不需要這樣……”她的聲音低下來,“照顧我。”
于直背着高潔又哂笑了一下,無論他剛才的話是否卸下了她心裏積聚的沉重的負擔,她依舊保持着和他之間沉默的距離——他不想要的距離。
但是至少,他對她說出了剛才那番話,他需要一個和她的關系的新起點,破除曾有的琢磨、試探、猜忌、互相算計、互相傷害、互相原理。
于直輕輕地将浴室的門帶上前說: “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是我需要。”
明天會是一個新的開始,于他,還有她。
這個明天的清晨飄起了溫柔的雨絲,高潔站在公寓樓門廊前等着每日約定的出租車。天氣雖然潮濕,但氣候終于溫潤起來買這座城市已經進入晚春,高潔摸着肚子,對仲秋時降臨的孩子說:“到了初夏,你就能出來陪媽媽了。”她期待地笑起來。
很奇怪的是,昨晚于直走後,她睡得很好,一夜無夢。也許是腿部的抽筋得到的舒緩和安撫,她想。她又想起于直說,她就住在她的對門。微微春風拂面,高潔沒有繼續往下想。
一輛陌生的嶄新奧迪穩穩地停在她面前,駕駛座那邊的門打開,于直冒着雨快步走了出來,徑直走到她跟前:“我送你上班。”
高姐看看車,又看看于直。車不是于直一直開的那款,應該是新換的,比他以前開的那輛更長更大一些。
她說:“我在等出租車。”
于直打開後車門,被雨絲所蒙上的濕漉漉的面孔認真地瞧着她,微笑着:“今天開始我來送你。”
“可是……”
于直把後車門打開:“球球也會更舒服些。”
高潔還是執拗地站在原地。
于直似乎是無奈地嘆息了一聲,說:“高潔,我沒別的意思。到球球出生前,我想每天早晚都接送你一程。你說過不會拒絕我們家對孩子的關心,不是嗎?”
無非也是接送一程,她不應當太過于抗拒,而且他還淋了點雨。高潔無奈地鑽進了于直的車。車內空間比他之前開的那一輛更寬敞,座椅上仍放了墊子。她坐好,發現座椅是熱的,角度剛剛好能支撐住她的腰部,整個人都能得到很好的舒展。
于直也上了車。
“昨晚睡得好嗎?”
今晨的于直,是和氣的,甚至有高潔能感覺出來的小心翼翼,她想。不管怎麽說,他是善意的,于是笑了笑,說:“挺好的。”
于直從後視鏡裏看到了她的微笑。她還是保持着那段距離,他想。他說:“什麽都吓不倒你,随遇而安一直是你的好習慣。”
此話甚熟。宇飒飒地飄落到車窗上,高潔扭頭看向窗外。很久以前,在亞馬孫雨林裏,她也經歷過一場大雨,一場疼痛,後來被解放,被安撫。
那時候發生的一切既驚險卻又都很簡單,她神往地想着。
高潔沒有說話,于是于直又問:“早上吃了什麽?”
“炖蛋,雞肉,水煮蔬菜。”
“難怪你看着火鍋流口水。”于直說高潔把頭扭過來,頗為不好意思:“沒這麽誇張。”
“還記得嗎?煙熏風味的鳥肉。你口味其實沒有這麽清淡。球球這點是像你吧?”
高潔有摸了摸肚子,她這個動作于直在後視鏡裏看到了。
他們都在想,這個孩子會像睡呢?又各自都肯定,如果像自己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工作室離公寓很近,一會兒時間就到了,還是于直先下的車,從車內的高潔手裏接過傘,為她撐起來,在她跨出車門時扶了一把,将她送到常德公寓的大門口,并提醒道:“我五點和你确認下班時間。”
高潔忙說:“不用了,你也挺忙的。”
于直把傘收了起來,交到高潔手裏:“今天下雨,球球一定想要舒服一點。”
高潔無從反駁。
眼前的于直仿佛回到她一開始認識的那一個他,有他的戲虐和體貼,固執和霸道。
高潔默默地轉過身,就在門要關上時,于直又叫了她一聲,她回過頭來,看着站在雨中的他,他的發和他的西服都被淋濕了,眼睛卻專注地穿過雨幕注視着她。
這不同于阿裏山上那相似的一幕,因為并不模糊也不暧昧。她能看清楚他,因為有雨水順着他的眉滴下,他沒有眨眼,一直看着她。
空氣是清淨的,雨是清淨的。她看着她的目光也是清淨的。
高潔着急了:“你快上車吧!”
于直笑起來:“你上去吧,自己注意點兒。”他轉身鑽入車中。
高潔有點悵然,也有歉然。可是,緣起緣滅,皆是虛妄。她為自己的虛妄所欺,也欺了人。是她一直以來的瞥戒,髙潔沒有允許自己再往下想。
她走進工作室,小方正在和另一位客服講話。
“我老公研究過,合家用的就是豪華型。空間大不說,還有 溫度分區控制,後排有獨立的空調,小孩子動起來一點不會受限制。座椅是電 動的,可以加熱,還有腰部支撐調節,4S店的人跟我們說還能選配座椅按摩呢。 可以加熱,咱們錢不夠。”她看到髙潔走進來,笑着打招呼,“Jocdyn,早啊, 我們正聊到剛剛送你來的那車。特別棒!”
高潔将傘放入門前的置傘架:“哦,那是我正巧搭的鄰居的車。”
小方問:“是不是坐在裏面特舒服呀?”
高潔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扶着椅背坐下來,看看窗外愈下愈大的雨,好 一會兒才答小方:“是啊。 ”
于直是提前到這天下午三點高潔發了短信,告調“我六點到你 公司接你。”
顯然清晨的嘗試,是不準備同她商置、容她有賴的機會了。高潔 無奈放下手機,知道自己不得不因此就煩。
于直四點十五分就在他熟悉已久的停車場裏停好車,此時距離鵬約定的六點 還有一個多小時。
就在午飯後,言楷接待了一家為諸多傳統品牌做電子商務代理的公司總 經理。對方帶了方案給于直,方案展示了對方服務的品牌近年的電 子商務渠道上的銷售業績,分析了各行業在電子商務平臺成熟後的發展趨勢。 他們同意于直對視頻營銷和電子商務結合前景的看好,但是不看好先從珠寶行 業開始試點。在方案裏,他們推薦了幾家他們所服務的服飾和食品客戶,都是 非常着名的品牌,他們期望和合作試點從這些企業內挑選。
言楷補充道:“他們的頭兒和‘淸淨的慧眼,那邊聊過了,感覺他們沒 有短期內擴張的想法,不太适合試點合作,而且……”他停下來。
于直示意碰續說。
言說道:“他說那邊的髙女士就要生孩子了,精力肯定也顧不上。”
言楷離開後。于直就出了公司。
他想快一點見到高潔,仿佛晚一點,她就又離他遠一些。她已經離他很遠了,遠到她根本不再考慮也不再幻想接受他的關照。
于直從停車場走到常德公寓門口時,停了下來,在門口的咖啡館門前立了 —會兒。
咖啡館內的服務員注意到他,推門出來招攬生意:“您是不是在等人?要 不要進來等?”
于直透過獅窗往裏望,咖啡館書架錯落,很有閱讀氛圍,高潔也許在這 裏小憩過,也許在這裏接待過商務訪客。他仰頭看看樓上,接受了服務員的招 攬,在咖啡館內買了四杯巧克力和一杯牛奶,外加五塊蛋糕。他把飲料和蛋糕 提上了公寓的三樓。
這也是他第二次敲開常德公寓的大門,上一次是在大年夜。
是的是的,在近些時日,于直一直有個清晰的懊悔——他從來沒有真自己 完全進入高潔的世界。不管在如膠似漆虛情假意的日子裏,還是在真相大白互 生芥蒂的日子裏。
高潔在此地三樓的工作室內,有一個包括她自己在內的五人團隊,其中 兩個客服是代運營公司的外派員工,她自己的員工也只有兩個? 一個編劇兼策 劃兼展廳服務,另一個是設計^員兼産品管理,不久前那個設計專員被高潔辭 退。于直笑了笑,她該當機立斷的時候從不猶豫,現在的設計傳員是她從合作 的工廠裏外聘的。
這是一個于直在最近才完全了解的創業團隊,他看清楚了高潔選擇的另一 條再辛苦也會咬牙走下去的路,亦明白其間的辛哭甘酸,因為他統統經歷過, 而她現在的處境與他當初不同,她現在的每個選擇,都在給她早就布滿荊棘路上設置更多的障礙。
可她就是這樣,如同祖母所說硬氣剛烈。他竟然讓她辛苦這麽久,于 直站在挂着“清淨的慧眼,木牌的門前好-會兒,才摁下門鈴。
開門的是一名年輕的服務員,和上一次開門的是同一個人。于直客氣地對她說:“你好,高潔在嗎?"裴霈審慎觀察着,注意錄到她這一次接待的于直有想進來的意思,她又謹 慎地想了想,還是把于直引了進來。
辦公室就在進門後的右手邊,裴霈敲了兩下門,把門推開:“JoceIyn,有人找。“于直看到了不過十二三平方米的房間內,靠着窗口置放着一張原木長條桌,有四個人坐在在長條桌的兩旁辦公。坐在最裏面的高潔擡首一看是他,不禁一愣。她站了起來,因為空間狹小,隆起的肚子幾乎貼上桌沿。坐在她身邊的那位忙不疊起身往外站,給她讓出通道。
她是把自己挪出來的。于直皺緊眉頭,等她走到面前來,才松開眉頭,笑着說:“我今天會結束得早,提前到了,所以給你的同事帶了下午茶。”
高潔是實實在在不知道如何作答,被動地看着于直把手裏的袋子一遞,送到裴霈面前。連裴霜在內,辦公室內的全部同事俱面面相觑,又同時看向高潔。
于直笑了起來:“還沒和各位照過面。我是Jocelyn的愛人。”
大夥都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紛紛點頭招呼:“您好您好。”裴霈把袋子接過來,大夥紛紛客氣感謝,“費心費心。”
高潔有些窘迫,于直卻十分随意,對她說:“給你買的是牛奶。”
高潔說:“我六點下班。”
于直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先忙,我等你。我可以坐在你們展廳裏嗎?”
髙潔無奈地說:“可以。”
她看着于直大大咧咧地往長廊盡頭的展廳走去。她很想說些什麽,卻又知道在此地多說是不合時宜的。
髙潔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室內的創業夥伴們都在暗暗觑探她,她知道。因她一貫持重和沉穩的作風,他們不敢随便試探,這是她作為老板的威嚴。她自若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但是,于直……她的心細如琴弦,被輕輕撥動。
于直徑自穿過挂滿複制古畫的長廊到達展廳。屬于高潔的另一個世界,質樸、整潔、簡單,迎合着客觀的需要,但究其本質,也有着她的本心。于直從桌椅、沙發、茶幾和櫥櫃的蓮花腳一路望向臨窗佛龛觀音座下的玉蓮花。在臺北陽明山的公墓前,他看到高潔獻上了一朵布藝蓮花。
展品間不過三十平方米,一眼即可望盡。也像髙潔,想要把她看清,多麽容易。她從來不善于隐藏,更不善于僞裝。她之所求,一直很簡單和直接。
于直坐下來,沙發很軟,如同他的心,他随手拿出沙發旁茶幾上的雜志。
這個時刻沒有其他客人上門看貨,他—個人安靜地坐着,高潔和她的員工也沒有出來打攬。
情境似乎相熟。于直想起來,曾有一日,高潔也是孤身坐在自己公司一樓的大堂裏,那時她還有求助于他的念頭,後來他把她的這個念頭徹底掐滅了,自此之後,恐怕高潔再也不會讓自己生出哪怕一丁點從他這邊獲得幫助的念頭了。
于直心煩地放下手中的雜志,恰好電話響起來,他走到陽臺上接起來,是陳品臻打來同他确認最近一個月的行程,他吩咐陳品臻,把四點到六點半的時間都空出來。挂了陳品臻的電話後,他又接連接了好幾個公事電話,一直講到高潔走到他跟前來。他把電話挂上,一看表,已經六點了。
高潔說:“你真的不用特意撥時間,我知道你很忙。”
于直見她已經穿上了外套,拿好了包,問:“可以走了嗎?”高潔沒有再說什麽,轉過身,于直跟上,路過辦公室時,門開着,六點下班的兩位同事也在收拾準備走人。于直順手拿過高潔手裏的提包,高潔沒有立時松手。
他們僵持間,于直靠近過來,鼻尖幾乎湊到她的唇上,眼睛看到她的眼底。 他輕聲地,幾乎是親密地呢喃:“我來拿。”辦公室內的同事們都瞅着他倆。
別有意味的觑探,身不由己的意動,讓高潔只得放手。她又被蠱惑了,掩藏在心底自己最不齒的位置的蠢蠢欲動,驅使着她跟着于直,一路走到了停車場,照舊上了他的車,照舊坐在後座。
于直将車開出停車場後,從後視鏡裏望了望高潔,髙潔正好也在望着他。他們的眼光在後視鏡裏一對,她立刻移開。
車子啓動,高潔終于把所有的蠢動抛離。她閉上了眼睛,教導自己要身心安靜。
于直在後視鏡看見了,然後挺無奈地把目光放到前面的主幹道上,說:“我教了趙阿姨按摩手法,今晚開始你讓她給你按摩吧。”在她睜開眼可能開口拒絕前,他補充道,“經常抽筋對球球不好。”
高潔就沒有再說話了。
而于直繼續無奈。他正在慢慢接近,但是壁壘堅厚。她一時一刻都不願松懈自己的意識,比她以前更堅定,要克制、更不會幻想。而他比以前多了顧慮、多了牽挂、多了愧疚、多了尊重,于是變得謹慎,變的……不敢輕易驚擾她。這才是現在最大的無奈。
但是至少,他已經可以同她平和地在一個空間相處。沒有關系,他們的時間很長。
于直心情愉悅起來,與高潔用各種形式周旋,這不是第一次。他和她,就是從各種周旋開始建立的關系。
這天開始,趙阿姨果然每晚會為高潔按摩小腿半個小時,手法已經純熟,用力恰到好處。于直也會每天上午準時在公寓門口候着她接她上班,每天下午提前一小時到常德公寓接她下班。
在路上,他會閑聊幾句,也僅限于高潔的三餐、髙潔的身體和孩子,沒有什麽讓髙潔感到難以應付的話題。
高潔難以應付的反而是自己的心。
家裏的冰箱內多了很多水果,泰國的芒果、臺灣的山竹、四川的批杷、日本的草莓,每日都有搭配好的果籃新鮮供應。
趙阿姨也不瞞她:“于先生每天會送一批過來。”
高潔不會矯情到拒不食用,她客氣地向于直致謝。于直只是盯着她的肚子, 問她:“他喜歡吃水果吧?”
高潔點頭。
“夜裏還喜歡吃夜宵嗎?”
高潔想起某一夜,還有過往的許多夜晚,雖沒有了她用在他身上的心機,但最後可能成為他們孩子的一個習慣。
她說:“是的,幾乎毎晚會加一餐夜宵。”
于直想起什麽似的,又問:“這個周四你是不是要做四維彩超了?”
高潔一愕,沒想到于直竟知道她的預約時間,她點點頭。
于直很小心地問她: “我可以一起去嗎”
高潔不是沒有猶豫,但也不是沒有看到他眼底的渴望。他揚着眉毛,等待着她的首肯。
骨血牽連,人之天性。曾因此,她會對于直生出本能的更為深刻的恐懼,想要逃離。也因此,現在的她對他逐漸卸下深重的心防。
深入骨血的牽連,才容易讓人溫和以及軟弱。如她這樣,毫不例外。
高潔到底還是在父親“三七”這日在工作室內的佛龛前上了—炷香,看香煙袅袅,辨不出其中酸苦。一切因父親而生、由她欲念而起的荒唐,她也希望如這炷香一樣,最後能夠燃盡,她才可以平和地繼續走下去。
她也到底答應了于直陪她一起做彩超的請求。
在這日清晨,于直很早就在公寓門前等候,高潔是準時下的樓,但他仍有—些焦灼和迫不及待。
前幾天,他去看了莫北快要滿月的小兒子。關止比他顯得更有新鮮感,對着小嬰兒左看右看,再看看莫北,問道:“更像你老婆啊?哎,我問你啊,做彩超的時候是不是就能看出像誰了?我們下禮拜去做彩超。”
“彩超還能看出來這個?啊?莫北。”于直也生出興趣。
莫北答他:“可以看到孩子大概的輪廓,像不像的,還是看不太出來。”
于直只是笑了笑,然後心情好幾天沒有平靜下來,他有點期待。不知道他的孩子大概的輪廓會是什麽樣子,這是他這些天來最大的念想。
于直将高潔送到醫院,停完車就一路疾步趕到婦産科的彩超室外,正巧電子叫號屏上出現了高潔的名字。
他走到高潔跟前,問:“我可以一起進去嗎?”他看着她,神情如同懇請的男孩,再也沒有張揚的逼迫和狡猾的算計,只是很單純的請求。
高潔遲疑了一下,說:“好。”
于直由懇請至雀躍,毫不掩飾的興奮由他的笑容透露給她。髙潔不語,勒令自己不要多看,一路埋頭走進彩超室,于直只是靜靜地跟着。
彩超室內器械林立,充斥着消毒水冰涼的味道,有一點點冷。
但高潔不覺得,她看到了那個即将展示她創造的生命的屏幕就熱切起來,期待之心躍躍欲出。她在護士的指導下,躺到床上。
于直也不覺得,他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躺下的高潔,從未有一刻如此緊張,從未有—刻如此期待。護士指示他坐在的沙發上,但他還是站着。
做彩超的醫生走進來,拿起工具開始操作。
黑色的屏漸漸亮起,慢慢清淅。高潔同于直都全貫注,只盯牢那一個小小的屏。她的世界在這時也就縮小到那個屏內。
那黑暗的屏裏開臺有了個小小的影子,像黑暗裏的一束光,撕破黑暗,掙動着,光明便也愈來愈大。他們都看清楚了,小小的身體,小小的腦袋,四肢微動。醫生将鏡頭拉近,他們看得更加清楚,模糊的五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