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
高潔昏沉了兩天,時睡時醒,醒來時,她想象着模糊又确定的印象,睡着時,她回憶到模糊又确定的印象。
她終于沒有控制住自己,和盤托出糾纏了她幾個月的至深至重的隐憂和恐懼,但好像有因此松一口氣。他和她,始終隔着一張坦白的只,兩方較着勁兒,卻還是不将因由露出。在夜宴之前,他們是這樣。自相識以來,他們一直是用這樣的方式相處着。
高潔的一顆心随海浪翻滾,将餘悸綁縛着還未能掙脫,但她的心又柔軟着。她終于說出來了,舉起心上這幅枷鎖,雖是最終的頭像,亦是最終的求請。雖未知其果,但至少她對他終于坦誠。她依稀記得他說過的話——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原來她是這樣看他的,她也是第一次正視這樣的自己。她猜測不到他到底怎樣想,又會怎樣做。因為于直一直未再出現。
高潔只能不時撫摸着肚子,決定不再去揣測、挂心。她的孩子平安無事,才是最重要的。
徐醫生和其他醫生來過幾次,她支撐着一點清醒的氣力時,對醫生們說:“救我孩子。不管什麽治療方案,我都可以簽字。”
徐醫生安慰她:“你放心,沒那麽嚴重,溫度降了就沒事了。”
昏睡兩天後,靠着物理降溫,現在的她退了燒,徹底清醒過來。她的孩子再一次挺過來。
徐醫生在剛才給她檢查時說:“還好只是普通的病毒感冒,幸虧胎兒各個器官已經成形,有胎盤和羊水的天然屏障,能抵制住。你本來保住孩子就不容易,還讓自己體溫升這麽高,工作再忙,也要先考慮孩子。”
高潔歉疚到不能自已。她對肚子裏的孩子說:“媽媽太疏忽了,對不起你。媽媽很怕失去你,還好你比媽媽嗎堅強,能一直挺住。還好。”
裴霈在高潔清醒後的每日下午都會來醫院,向她彙報工作室的生意情況。高潔還想做一些決策時,她連忙勸道:“日常工作我們都能應付,只是暫時不接定制的訂單而已。每天營業額很穩定的,所以我想暫時這樣沒關系的吧。王廠長那裏幾個設計師已經到崗了。你就放心吧。”
司澄、Summer和工作室的幾個客服都相繼來探望過她,在他們離開時,司澄對高潔說:“拍攝工作已經結束了,這幾天剪輯就可以做完。我下個月就要走了,希望我回去之前,能看到球球的彩超。”
高潔問:“這麽突然?”
司澄說:“在這裏的工作告一段落了。你知道我,Jocelyn,我不會長時間停留在原地。”
高潔點頭,由衷地說:“這幾個月,謝謝你了。”
司澄也笑:“你從不會挽留我。”
高潔不知怎麽說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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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澄又說:“你也不會對任何人真正放開你自己,這樣不好。Jocelyn,這樣不好。”
高潔似有所感:“也許……是這樣的”
“你還是讓自己太緊張了,過度緊張,會讓你的感受力下降。”司澄忽然又說。
高潔不解:“你在說什麽呢,司澄?”
司澄笑笑聳肩:“沒什麽,Jocelyn,你要快點好起來。”
高潔再點頭:“我很快會好起來的。”她撫摸着自己的孩子,“為了球球也會。”
司澄一衆走後不就,趙阿姨就送來晚餐。她每日會來病房三回,親自送來早中晚三餐,對高潔的身體情況問得事無巨遺,且不斷自責:“要是我那天跟你一起出去就好了。是我太疏忽了,太疏忽了。”
趙阿姨工作一貫認真負責,對高潔親切但不過分親近,維持着專業的服務距離。她的過分自責,顯得有些反常。高潔不住寬慰她:“不是你的問題,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趙阿姨說:“從現在開始,我晚上也住這裏,你現在他數情況,已經孕中期了,不要一個人過夜了。哈?”
高潔經不住趙阿姨的一再請求,最終同意下來。
從她記事以來,從未收到人群如此多的關注,她習慣獨來獨往,習慣獨自去面對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現在,這個習慣好像在逐漸原來她,自她帶着叵測的心機跟随于直來到這座城市開始,她生命中原本恒定的那根軸線就變了。
高潔對每個來探望她的人都感恩不盡,這是她向往的熱鬧,且越來越喜歡,越來越流連。她的孩子好像也喜歡,在人來得多時,也像感受到了熱烈的氛圍一樣,會不時躍動。她病愈以後,胎動就變得更加頻繁,有時候在白天也會懂了,讓她時時能感受到他健康的搏動。
她不知道今後在她身上還會發生什麽,但至少目前,她是富足和滿意的。
只是于直還是一直沒有出現,就好像那一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高潔出了院,回到家中,頭一件事情是在蘿蔔樹的二十五厘米處寫上“媽媽不小心給球球帶來一個成長的障礙,但是球球帶着媽媽跨過去了。謝謝球球,謝謝你還在”。
寫完以後,她看着蓬勃的蘿蔔樹,撫摸着自己又脹大一點兒的肚子,結實的生命的存在,填滿她心靈的溝壑。她翻出單反,又着上寬松的T恤,在胸下松松打個結。她的肚臍下已經起了淺淺的妊娠紋,像生命之路蜿蜒曲折。高潔撫摸着這條“生命之路”,突然在“路上”起了一個拱動,活力四射地沿着這條路起起伏伏。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顯地看到了源自于她,同時也是她世界上唯一一個親人切實的動作。高潔激動難抑地拿起相機,将這陪伴着她、也為她開啓新的生命之路的生命搏動拍下,這一刻幾欲淚下。
高潔在家中休養了幾天,終于得到徐醫生的許可,可以每天酌情工作幾小時。他開始回到工作室上班,趙阿姨執意每天為她預約出租車早晚接送,高潔覺得有些誇張,趙阿姨嚴肅地說:“這是為了寶寶。”高潔想了想,自己才痊愈,身體仍是虛弱,趙阿姨顧慮周全,她不應該執拗,所以也就不再拒絕。
到了工作室裏。還有其他一些奇怪而明顯的變化,經由裴霈向她彙報。
首先是在高潔病休期間,店鋪收到幾份訂貨單,都是批量購買,已經被王廠長代為安排生産,千日竟已交貨。成交額相當可觀,将她的網絡店鋪等級一夜刷進位三個級別。
其次是她向王廠長借用的幾位設計師已經開始工作,這幾日受到的定制訂單,都已經做好設計,正等着高潔确認。
令高潔意外的是,電商網站竟然為了她的視頻廣告和店鋪品牌做了一份完整的營銷方案,裴霈已經做好初步的溝通,網站給“清淨的慧眼”預留了相當不錯的廣告位,你好的合作合同正等着高潔簽字。
唯一沒有進展的是頂替岑麗霞的崗位招聘工作,因為高潔突然病倒,而無進展。令高潔意外的是,小方居然就這個問題提了個建議:“Jocelyn,我們老板前幾天開會說會組一個更多人的團隊服務你們呢,正好可以頂小岑以前商品助理的崗位。”
高潔一怔:“我沒打算和你們重新談商務條款,按照現在的編制也是可以的。商品助理暫時由王廠長那邊的設計師和裴霈分工也能也能應付。”
小方笑着又說:“其實是我們老板很看好你的品牌,這兩天你有沒有空和他開個會?”
同這間由梅先生減少的網店代運營公司初次接觸算起,高潔還從未正式同對方的老板有過直接溝通。這也是需要對方老板親自過問的程度。她對這種現實很理解,所以,小方提出的邀請讓她十分意外。
且對方老板還親自趕來工作室同她見面,寒暄片刻,就問她:“聽說您這裏人手一直緊缺,我們有專業的市場策劃部門,可以提供全程策劃和執行服務,也熟電商網站的人面,辦事更方便。當然啦,這部分不會增加額外固定費用。因為我們的合作是按照銷售提成抽成的嘛!賣得好我們提成也高,我很看好個人設計師品牌的産品。
對方的話乍聽之下似乎很有道理和邏輯,但緊接着又講了一句:“而且你們品牌在‘路客’上的廣告也很火啊!現在吧視頻網站的流量導入到電商十個趨勢,我也很看好。”
高潔小心地問:“您和‘路客’的衛總、于總都很熟嗎?”
對方哈哈大笑:“都是做互聯網的,大家擡都不見低頭見,我和于總打算一起打造個飾品電商新模式,他對我們公司運作鼓舞的很多品牌都很有興趣,正好你們的品牌是我們服務的品牌裏頭一個吃螃蟹的,在他們網站上面取得的成績很不俗啊!”
高潔伸出手同對方握了一下:“謝謝您,我會好好考慮您的建議的。”
對方走後,高潔對裴霈說:“把這幾天訂單的收件人信息拿給我看一下。”
裴霈将訂單打印出來遞給她,高潔一一比對上面的貨品信息和收件地址,其中有一位訂購了三百件耳墜的收貨人地址在某影視基地,問道:“這是劇組在買道具?”
校方湊過來補充道:“這個客戶我有印象,說是什麽劇組,給勸阻女同事發‘三八節’福利的,所以訂了這套九百八十元的耳墜,按照我們批量購買的優惠原則,給他們八折拿貨的。這公司福利真好,就是‘三八節’都過去多久了,這福利發的有點晚了吧?”
高潔将清單對折一下,又對折一下,捏在掌心裏。
工作室的日常工作發生的這些變化,樣樣實際,件件精細,都是她目前所最需要的扶持,甚至還有之前莽撞的想要從于直那邊争取的幫助。每一個變化,都讓她無法不想到于直,因為想到,更怕直面,因她從不能完全懂得他的想法。她不想再揣測,可是揣測的想法在她心內蠢動着。她甚至想到了他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拆我這塊橋板你是不是覺得很拿手?這些話曾經讓她羞憤至死,深深發誓,再也不抱有僥幸的嘗試和賭博的心裏從他那裏獲取什麽。但她突發的疾病,又想她從他身上獲取了便利。
高潔一手捏着折紙,一手翻出手機,翻到通訊錄裏,上上下下刷着名單,總是在那個人名字前就停下來,像玩躲避球一樣,反反複複躲避着那個名字。她還是沒有辦法直面,她知道。高潔放下手機,站立起來,不想腿腳一陣酸麻,她忍不住低呼一聲。
小方見她的異狀,關切問道:“Jocelyn,你沒事吧?”
高潔苦笑着錘錘大腿:“腿麻了。”
小方過來一瞧,用過來人的口吻指教:“你的腳腫了,應該買一雙大一碼的鞋子,适合孕婦穿的那種。”
高潔說:“我都穿平底鞋的。”
小方指指高潔的鞋:“這樣腳掌和腳後跟一樣平的平底鞋不太好的,腳後跟壓力會很大。你要穿那種有點後跟的,兩厘米左右高。馬上夏天來了,要選防滑底的,雙密度PU材質的比較好。在前面的百貨公司裏有個牌子就挺不錯的。”
高潔沒有想過孕婦的平底鞋都這樣有講究,連連點頭:“記下了,我下班就去買。幸虧你提醒了我。”
小方笑起來:“我也是懷孕的時候,我老公查資料查出來的。新手爸媽,邊學邊當。一個人想不到這麽多。”
高潔想要回避想到于直,可是還是想到他。新手爸媽?多好的名詞——互相扶持、互相關愛、一起學習、一起迎接新生命的誕生。她想到近乎向往——一直克制的向往,現在似乎開始克制不住。她狠狠命令自己,放棄糾結在纏綿的思緒裏,摸摸肚子,這裏面,才是她最實際的牽念和未來的生活。
高潔再這天提前了半小時小班,先電話退了預定好的出租車,順着回家的路,拐進附近的百貨公司。
其實她很熟悉這裏了:于直愛吃的牛肉就在地下一層的進口食品超市,她現在也會在那邊買一些似乎是她肚子裏的孩子愛吃的水果,于直為她買過裙裝內衣的櫃臺就在二樓。
這裏充滿了她生活的影子。
高潔熟門熟路地走過二樓,穿過餐飲區,乘上自動扶梯抵達三樓母嬰專區,沒有太費功夫就找到了賣孕婦鞋的專櫃。櫃臺很小,顧客卻意外很多,人頭攢動地挑選自己喜歡的款式,兩名售貨員忙得不可開交。
高潔在店裏浏覽挑選一陣,不太能做準買哪雙合适,觑空咨詢稍有空閑的售貨員:“兩厘米坡跟、防滑底、雙密度 PU材質的鞋子有嗎?三十六,哦不,三十八碼的。”
業務熟稔的售貨員即刻從櫃臺後的倉庫內找出一雙遞給她,又忙着招待其他顧客。
高潔找了換鞋凳,緩緩坐下,笨拙地脫下腳上的鞋子,一手支着凳面,一手提着新鞋的鞋幫,試了幾下都沒能順利套上腳。她勉強自己再試一次,突然就有人在她面前蹲下,一手托起她的腳,一手接過她手裏的新鞋,将鞋套在她的腳上。
蹲在她面前的于直擡頭問她:“合腳嗎?”
高潔恍惚了一下,心忽的一緊。她看着自己的腳只放在他的手掌中,他就蹲在自己面前。這都不是幻覺。
她想,他怎麽會在這裏?于是就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于直只是看着高潔船上新鞋的腳,用手指估量着尺寸:“三十八碼好像大了點。”他揚聲問售貨員,:“三七碼半有嗎?”
售貨員聞聲應和,很快又從倉庫裏拿了一雙出來。于直利索地把她腳上的鞋除下,再換上另一只新鞋,才又擡頭問她:“現在合腳嗎?”
他蹲在面前,托着她的腳,已經引來陌生人的關注。高潔難為情地扭了扭腳踝:“可以。”
于直聞言,又想托起她的另一只腳。
高潔并攏小腿。
于直說:“現在就換上吧。”他稍稍用了力,就把她的另一只腳擡起來,除下舊鞋,換上新鞋。除下舊鞋,換上新鞋。他把舊鞋裝進鞋盒,站起身對售貨員說,“就要這雙,現在就穿。”他扭頭看了眼高潔腳上的鞋,又問,“這個款式有幾個顏色? ”
售貨員答:“三個,除了這個白的,還有藍的和粉的。”
“再幫我拿另外兩個顏色的,三十七碼半。”
高潔忙說:“不用這麽多。”
于直沒有答她,扶她站起來,然後跟着應聲過來打包的售貨員到賬臺前開 單。高潔趕忙伸手到包裏掏出錢包,于直已經站在櫃臺前遞出了信用卡。
高潔說:“不用,我自己付。
于直瞟她一眼,伸手按住她拿出錢包的手:“讓我來。”
他的氣力很大,她—向反抗不了,只能看着售貨員快速劃卡,接着于直快速簽單,最後售貨員把打包好的鞋盒放到收銀櫃上。
于直轉身,看了眼她的肚子,忍住想要觸碰的念頭,說道:“你該回去吃晚飯了。”
“是的,我要回去了,趙阿姨在等我。”高潔試圖從收銀櫃上拿下裝着鞋着鞋盒的拎袋,但被于直搶先一步。
“我送你回去? ”
于直的口氣和她兵種迷糊之間經歷時一樣。高潔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拒絕,她想起那時的他,想起他說的那句話,她的心就變得和他的口氣一樣軟了,而她不能讓自己稍有妄想,她垂下頭:“謝謝。"于直忽而一笑:”髙潔,不用謝我,你不欠我什麽,用不着對我這麽客氣。“高潔一愣,也一震。
他們身後有人在問:“能不能讓一讓? ”
高潔才發現她和于直擋住了別人付款。那是一對夫妻,妻子也是孕婦,丈夫一手扶着妻子的腰,一手提着鞋盒。
于直看他們一眼,他伸手環到高潔的身周,停在了離她身體一厘米的地方:“我們先出去吧,擋着別人了。”
高潔默默随着于直走出店鋪。他們走過餐飲區時,餐飲區裏頭有一家火鍋店,霸道肆意的香氣陣陣襲來,高潔不禁咽了口口水,眼睛不受控地望向火鍋店落地窗內的客桌上翻滾着的熱辣湯鍋。
懷孕以後,她對生活的感官的确變得更加敏感,少許刺激就會令她流連。譬如現在。她對食物從不挑剔,所以也不曾防備,竟然有一天會被火鍋的香味吸引——這就是她以前從不在意的屬于生活的昧道,一陣又一陣,引誘着她的嗅覺和味覺,讓她難以抵抗。
于直發現髙潔在走神,也猜到現在她在想什麽。其實,他很容易洞察高潔的需要,就像他很容易在人群裏找到她,如同本能。
今天是高潔病愈後上班的第五天。實際上,從她病愈後上班的第一天開始, 他就把下班前後一小時的時間空出來,将車停到常德公寓對面的停車場,他并不下車,只是坐在車裏靜靜等待着,直到看到高潔從公寓裏走出來。她這些天都會叫出租車等在樓下,這是他囑咐為她服務的保姆安排的。等出租車啓動時,他也啓動車,慢慢跟在後面。
但是,,今天他将車開進常德公寓,就看到她過了馬路,走進百貨公司。
于直在百貨公司的停車庫裏停好車,想了想,下了車,站到一樓商場導航屏前又想了想。高潔不是個對自己生活上有很多要求的人,所以他在導航屏上査了這裏的婦嬰用品店鋪區域,然後沒有費多少時間,就看她在這件專門賣孕婦鞋的店鋪裏頭,一個人孤單地坐在人群裏。她的身體已經變化到會輕易阻礙她的行動,但她還在逞着強,一如既往并不準備尋人幫忙。
他的行動未容他再想,一個箭步就跨進店內。
他不希望她再遇到什麽困難,他也希望能知道她真是的想法。所以他看着望着火鍋店落地窗的她問:“想吃火鍋?”
高潔被他說穿心事,一下支吾起來,倒不知如何作答。
像個小姑娘,于直在心裏想。
高潔的手摸到肚子上,眼睛望着火鍋:“可是不能吃。”
于直問:“他喜歡吃火鍋? ”
高潔答:“不知道,大概吧。”她仰頭對于直一笑,“他不太挑食,讓我覺得很多東西好像都很好吃。”
她原本清俊纖瘦的輪廓并未擺脫因為懷孕而起的微微浮腫,眉目卻舒揚出 以前所沒有的童真。
于直确定,盡管懷孕後的高潔還是有着如從前那般的重重心事和沉沉心機,但她有一些地方改變了。她所掩藏的、或許她自己都未知的本真好像就是現在這個樣子——用力地在生活。
高潔發現了她面前的于直眼裏浮出的柔軟,從未有過,毫不掩蓋。她心頭跟着浮出一片清涼。他們沒有這樣對視過,沒有了煙霧迷障、得失計較,只是不帶任何想法地看着對方。高潔的心亂了起來,她移開了目光,落到于直提在手裏的鞋盒上。
而于直還在看着她,又是好一會兒。
在鞋鋪遇到的那對夫妻路過他們身邊。妻子說:“哎,火鍋! ”
丈夫說:“辣的太剌激,現在不能吃,咱回家我改良一下做給你吃。"于直好像得了鼠感,看到高潔摸摸肚子,嘴唇動了一動,不禁想,她是在和孩子說話嗎?他不止一次看見她撫摸自己的肚子,眼中流露熾烈愛意。她對孩子的愛熾烈到絕不割舍也無法掩飾。在孩子這裏,她表達了與之從未見過的激烈外露的情緒。他竟然忍不住羨慕,想着就忍不住問她:”你在和他說話?“高潔被他問住,很不好意思。于直沒有猜錯,她剛才的确在桐肚子裏的孩子交流,她在心裏對他說:“現在你和我是不能吃火鍋的,雖然很想。這件事情要等你長大些才能做。”這些天真的秘語,她很難向他啓齒,便岔開話題,“我得快些回去了。”
她伸手過來想要拿走于直手上的拎袋,于直手腕一動,避開髙潔的手:“一起下去吧。”
他邁開步子,快她頒布,領着她下了樓,走到百貨公司門口,又問她:“走回去嗎?”
高潔再—次伸手想從他手上拿過拎袋:“從這裏走回去只要五六分鐘,很快的。”
于直換了一只手拿拎袋,又避開高潔的手:“我送你,也就五六分鐘。”
高潔望着他,他對她扯起嘴角笑了笑,有點央她同意的意思。她心頭一軟,別過臉,往前走了一步,于直跟了上來。
他們很久沒有一起并肩走過一段路了。于直還保持着讓她走內側的習慣,将手中物件拿在他的外側,以前他還會伸過臂膀摟着她的肩膀,現在他們倆保持着一段既親近又疏離的距離走了一陣。這距離讓高潔漸漸莫名安心起來,也輕松起來,但旋即又生出了這些日子以來的忐忑,據量幾輪,她開口: “于直, 我現在和我的運營商合作的方式挺好的,他們的客服很負責,我也不準備和他們有進一步的工作。市場的工作我這裏有人做的。”
于直問:“那個小編劇? ”
高潔詫異地看了看他,他看着前方,又笑了笑,好像早已洞悉釀她會說的話。 她發了點被洞悉的懊惱,總是這樣,他總是能把她的行動和想法了若指掌。高潔忍不住辯解道:“我的團隊雖然很多新人,但是可以應付現在的工作。”
于直突然又問:“你想過未來一兩年的計劃嗎?等孩子生下來以後。”
高潔下意識的防備又不自禁地生出,她用手摸着肚子,思忖着該怎麽回答于直,走了幾步,她決定還是選擇坦誠:“我想過的,這幾個月做了廣告,牌子的知名度已經打開了,流量很穩定。”她擡眼朝于直一笑,“要謝謝你們平臺。我自己也積累了一些大客戶,目前銷售額比較穩定。所以孩子生下來以後,我會先經營網絡店鋪,停一段時間的定制設計,方便帶孩子。等孩子大一些, 那時候我有能力的話,再做擴張品牌的事情。總之我一定會讓孩子在一個很好的環境裏長大的。”
于直轉過頭來,溫和地說:“好,我知道了。”
他看着她依舊不能掩飾發了急的表情,他一直知道她內心最着急的是什 麽,她一定還想急于表達她的決心和信心,她心心念念無論如何也放不下的憂慮還包裹着她,她依舊對他不信任。于直的心被這個因由擒住,隐隐作痛。
果然,高潔沒能放下心:“我知道我現在的經濟實力肯定是比不上你的, 但我會盡力做好。現在網店每天的流水真的很不錯了,我算過的,是足夠我和孩子生活所需的。”
于直沒有說話。他在提醒自己,他應當謹慎說話,要克制住面對她時的很多沖動,急躁的、不成熟的、帶着傷害的,因為孕期的高潔敏感得經不起一點點刺激,只消他輕輕的一個舉動,就會引起她巨大的警惕,而他已經給了她很多刺激。
髙潔卻因為于直的不回應生出一點兒不安,咬了咬唇,決定還是說出來:“于直,謝謝你給我帶來的訂單。你們家給我的幫助已經很大了,還給我找了趙阿姨照顧我……這些,我想……”
果然是這樣,于直無奈地撇一下嘴角。她依舊在極力撇清和他的關系,心心念念地想把他們之間算個清楚,不願再有虧欠,也做好償還打算。他擡起頭, 還有十幾米就是目的地——他們曾經共居的“家”,他好幾個月沒有上去過了, 他打斷她:“高潔,到了,我送你上去。”
被于直打斷的高潔,一時語滞,猛地意識到了自己太過于喋喋不休。她想,不管怎麽說,今天出現的于直是好意的,在她病後這陣子暗地裏為她做了一些事的于直也是好意的,她卻還是下意識在第一時間生出莫名憂心和負擔。這就是夜宴的後遺症,根本無法剎止。
高潔想得有些傷感,一失神間,猛地近旁的弄堂內沖出一人,險險撞到她身上。她踉跄地往後一退,于直展開雙臂将她攬在懷內。他提着憐袋的手往前護上她的肚子,另一只手往前迅速握住那人蓄意惡意招呼過來的手,重重一推, 将他屏退三四步。
這個突然出現的人,确切地說,是一個少年。驚魂未定的高潔—眼就認出他來。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他,還在兩年多前,他是個看上去寡言無措的孩子,站在髙海身後,被高海命令着叫高潔“姐姐”。高潔記得他的名字叫 “高浩” .如今突然出現在面前的高浩,好像髙大了點,但臉上的神情還是有點無措的,是被于直一招屏後的失态和錯愕,但更快被憤怒所取代。他的臉漲得通紅, 因為近不了髙潔的身,只能伸手指着高潔聲嘶力竭地叫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搶走我姐姐哪弄鞥有,害的我家破産,氣死了我爸!你的心是什麽做的?你的心是黑的!你對得起爸爸嗎?”
高潔在于直懷內一震,雙手下意識環抱住肚子,問高浩:“你說什麽?”
高浩大聲吼叫:“爸爸去世了!你高興了嗎?你高興了嗎?”
“爸爸——”高潔的聲音發顫,“去世了?”
高浩又往前跨上一步,于直狠狠掃他一眼,他看到于直兇狠的眼光,一瞬竟被吓住,但轉眼望向高潔時,又氣得發狠,伸出手指指着高潔,把眼睛睜得通紅:“都是你都是你!”
他的手指幾乎戳到了高潔的臉上,高潔恍然未覺,甚至想向着高浩跨上一步,但是被于直牢牢箍在懷內,不得動彈。
她問:“什麽時候?”
她頭腦裏回蕩着髙浩剛才聲嘶力竭的話語——爸爸去世了!
“你不是就是想我們家破人亡?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們一太不要臉了!我詛咒你們沒有善終!你們不會有好結果!”
那個人去世了?那個人居然去世了!不可捉摸的涼意,猝不及防的悲傷,各種複雜的情緒席卷而來,讓高潔不知所措。她耳畔響着高浩憤怒的咆哮,好像還摻雜了一些圍觀路人的議論紛紛,但她都聽不見了,她只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的心髒負荷着巨大的壓力,壓着她呼呼地喘息。她聽見自己不住在問:“什麽時候?什麽時候?”
可是紛亂而嘈雜的世界裏,又多了一些人,有些她好像認識的人趕過來, 他們說着話,但她聽不到任何人回答她,她被自己越跳越快的心髒撼擊着。
高潔整個人都靜下來,懷抱着她的于直感覺到了,她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 并不是看着他們面前還在激動控訴的高浩。他握緊她的手,她的手很涼,他擔心起來,周圍的人越來越多,高浩連聲的詛咒雖然翻來覆去就那樣幾句,卻追着着他們越罵越激動。
于直抱緊高潔,攬着她,将她帶離人群,帶入公寓大門,可髙潔在門前停住,好像突然清醒了一樣,在于直懷內掙了掙。于直不敢對她用力,竟被她掙開, 就在這瞬間,她已經疾步到追在他們後面的髙浩面前。
高浩仍在咻咻地喘着氣:“你太壞了!你害了我們家!你不會有好下場!”
高潔站到他面前去,毫無表情地對他說: “那你想怎麽樣?”
高浩似乎壓根沒有想到她居然迎面過來這麽問, 下一句詛咒的話一下吞在口中, 一時被她問得愣住。
高潔又問: “爸爸去世了,所以你想我怎麽樣?”
高浩咬緊牙關握緊拳頭: “你要負責!”
“好,你想要我怎麽負責?”高潔反問,對着高浩冷冷地笑, “我八歲就沒有爸爸了,你今年多大了?十六歲了?你至少還比我多享受了八年父愛。”
高浩又語塞了, 只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高潔逼近一步,将高浩逼後退一步: “我的心很黑,因為我在八歲時就沒有爸爸了,你覺得呢?你八歲就沒有爸爸的話,會不會也這樣?”
高浩喘着氣: “你……你……”他梗着脖子吼道, “你害我姐,害我媽l你幹了很多壞事!”
高潔慘然一笑,又往前進一步: “我是做了很多壞事,我會對我做的壞事負責。那麽,你說你想要我怎麽負責?”
一直緊随在高潔身後的于直開始擔憂,喚了一聲“高潔”,但她渾然未覺。
她好像一簇被點燃的火苗, “噌”地熊熊而起,氣勢淩人, 一步步逼近高浩,高浩連連後退,每退一步,他盛怒的氣勢就被消滅一分, 一點點低矮下去,只能幹瞪着高潔: “我……我…你要去爸墓前謝罪! ”
聽到這句話,高潔停了下來,仍是面無表情地說: “好,我會的。她轉過身, ”我不想見到你,我跟你們沒有任何關系。“她慣性向前,全憑本能辨別方向,世界又變得只剩她一個,霎時靜寂,她什麽都聽不到了。
于直叫了高潔好幾聲,高潔恍若未聞,只管發了急一樣摁電梯按鈕。他開始擔心,剛想跟過去,高浩又沖了過來。
于直改變主意,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