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
過下一個路口時,他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這回是莫北。他沒有接起電話,但鈴聲锲而不舍地響着,響到他不耐煩,終于停在再一個紅燈處接了起來。
“這麽晚了,你不用帶孩子?”
莫北溫和笑道:“怎麽口氣這麽差?老衛的電話你也不接,還以為你出什麽事兒了呢。”
“我沒事。”
“你到底怎麽了?”
“真沒事。”
“看起來嫌我啰嗦,那我挂了。”
于直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做爸爸是什麽感覺?”
莫北一愣,才說:“責任,還有愛。”
“你知道你大兒子被他媽媽偷偷生下來養大的時候,是什麽感覺?”于直又問。
莫北笑笑:“我感謝他的媽媽把他教得這麽好,換我未必能做得這麽出色。”
“也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做到。”
莫北說:“于直,我們不能用過去的經驗判斷每個人,這是給自己設障礙。有的時候,相信自己的心,更加簡單明了。人生要做減法,不要做加法。”
對面的綠燈亮起來,于直說:“行了,你繼續當奶爸去哄孩子吧。”他将車窗開下來,冷風灌入,他想讓自己更冷靜一些,他回到舉辦周年慶典的電影院,關于他另一個世界的事業仍在進行,他可以重新投入,以便冷靜。
于直停好車,重新歸于原處,但就在霓虹燈下,他看到了那對在夜風中相攜擺攤的小夫妻,懷孕的妻子靠在丈夫懷裏,正昏昏欲睡,兩人擁得很緊。
于直走過去,對他們說:“這裏還剩下多少?都賣給我。”
Advertisement
那丈夫好生訝異:“這位先生,這些都是不同型號的手機殼,你都要?”
于直指了指電影院的招牌:“我們公司在裏面搞周年慶,少一批陽光普照獎。”
那丈夫被天下掉下來的大生意砸得喜笑顏開:“多謝多謝!”他歡歡喜喜地叫醒妻子,要一起為于直打包手機殼。
于直見狀制止:“讓你老婆休息吧。”話畢,他親自同那丈夫一起将地上的塑料布打了個包,帶入劇院。
舞臺上的節目是壓軸大戲,歡笑聲此起彼伏,氣氛轟轟烈烈,注定這是一個不平靜的夜晚。于直重新歸于這一個轟烈的世界裏,清晰地體味着他內心深處的不平靜。
高潔也是煎熬了整整一個不平靜的夜晚。
于直一語道破的,是她這幾個月心內最大的隐憂。她一直僥幸着,卻終究難逃。他會做出什麽樣的決定,采取什麽樣的行動,是她一直沒能夠真正了解和把握的。而他得殺伐決斷,讓她領教得足夠徹底,也足夠驚心動魄。這也正是她在做出生下孩子的決定後步步為營地繼續對付他的原因。
可是,這些抵擋不住真正想要有所行動的于直,她知道,或許也因懷孕後精神變得高度敏感,高潔越想越膽戰心驚,甚至在近半夜時分,還翻身下床,開了電腦查詢她全部的銀行賬戶,考慮其他的選擇,她可以選擇回臺灣,或者去英國。
她的孩子也許感受到她的不安,頭一次在半夜裏懂了,高潔馬上按住肚子,小心撫拍。
“你不要着急,也許是媽媽想多了,你的……爸爸,他不是會……”她不确定了,可是她又确定着。就在幾個小時前,于直說出了威脅的話,可是在幾個月前,于直在她做出了那些鉗制他的行動後,依然貢獻了他的血液拯救了他們的孩子。她繼續撫摸着肚子,“你的爸爸應該不會那樣做,應該不會的。”
她腹中的孩子安靜下來,他不會那樣做,她想。在确定與不确定之間,她又輾轉了很久,一直到接近清晨,才抵不住睡意睡過去,再度醒來時,已近上午十一點。高潔趕緊扶腰下床換好衣服。
清晨來當值的趙阿姨已經為她做了午飯,見它起床便說:“你別急,懷孕的時候貪睡一點示正常的。太累了今天就別去上班了吧。”
高潔連忙搖手:“不行不行。”她抓起昨晚進門因為慌張而放在玄關雜物籃內的手機。手機屏上顯示着好幾個未接來電,均是來自裴霈,她将電話撥了回去。
“高姐姐。”裴霈在那頭立刻接了起來,但把聲音壓得極低。
“怎麽了?”
裴霈說:“高姐姐,香港美生集團的官網上有個珠寶設計新秀大賽的比賽專頁,你最好現在上去看看。”
高潔不解:“到底怎麽了?裴霈。”
裴霈遲疑一陣,聲音壓得更低了:“高姐姐,上面有件參賽作品,獲得了第二名,和你上周做的那件‘心無挂礙’經語吊飾很像。”
“什麽?”高潔腦殼疼起來。
裴霈說:“設計師是岑麗霞。”
高潔腦殼一下炸開,她緩緩鎮定着自己的情緒:“好的,我知道了。”
她放下手機,走進工作室,打開電腦,很快搜索到美生集團的官網,點擊進入新秀大賽的頁面,第一眼就看到了眼熟的設計——用K金篆刻出佛教《心經》一句“般若波羅蜜多”,卷貼到翡翠雕成的白玉筒上。下面設計師的姓名欄內白底黑字印着“岑麗霞”。
一時間,高潔想起了成精的心魔,和吳曉慈相關的往事歷歷在目,她痛苦地牢閉雙目,再睜開時,霍然起身。
趙阿姨好心提醒:“吃一點再走吧?”
高潔撫摸着肚子,不,她不能太過于激動,不管發生什麽,她的孩子都是她的第一挂念。高姐按捺住心情坐下來,先将肚子填飽。
她回到工作室時,已經過了午飯的點,工作室如她所一力倡導的那樣,氣氛輕松和諧。坐班的兩位客服雖然已經就位,但仍在有一搭沒一搭聊着昨晚的電視劇,裴霈做在他們對面,看到高潔進來時,擔憂地投來一眼。而岑麗霞是最先碰上高潔的人,她甚至體貼地将高潔脫下拿在手裏面的外套挂到辦公室的門後,然後笑靥如花,熱情招呼:“Jocelyn,你來啦?”并且詳實地報告工作進度,“這幾件定制我已經定稿了,交給工廠去制作了。”
高潔知道自己對着岑麗霞笑得不太自然,可是對方笑得沒事人一樣。她的太陽穴突突籴跳動,她對岑麗霞說:“來,我們溝通一下。”
工作室內區域狹小,辦公兼之商品展示和客戶招待,已經占盡全部能用的空間,想要私下單獨溝通,唯有在不足五平方米的陽臺上。岑麗霞跟着高潔走桑洋,高潔深深吸了口氣:“你來我這裏五個多月了。”
岑麗霞點頭,笑容未動,等待高潔繼續說話的樣子。
“我很謝謝你在我最需要人手的時候留了下來。”
岑麗霞笑着開口了:“Jocelyn,如果你要辭掉我,就要按照《勞動法》補償我半個月的工資。”
高潔愕然,她未曾預料到對方居然用如此無辜的表情和坦蕩的口吻率先讨論對自己的處理條件。
高潔啞然失笑:“小岑,原來你把一切都想好了。”
岑麗霞孩子氣地點頭,并不否認,且如是說:“那個設計時候我的‘idea’,我無私提供給了你,你才設計出‘心無挂礙’墜飾,現在我不過是拿我的‘idea’實現我應得的東西。”她眼珠子轉了轉,示高潔從未注意過的狡猾表情,繼續說道,“Jocelyn,你要告我抄襲嗎?不過這很難取證和立案的,你的稿件還沒發給客戶确認,我的設計已經公開發表了。”
高潔久久地望着眼前的女孩。這個女孩,不過初出茅廬,跟随她做事也就幾個月時間,她曾感激她在她最艱難時期的不離不棄。可是,也是這個女孩,對着她說出這些聽起來匪夷所思又理所當然的話。
高潔什麽都不想多說,伸過手,握住岑麗霞的手:“好,多謝你這幾個月為‘清淨的慧眼’做出的貢獻,半個月的工資會按期打入你的工資卡,祝你今後順利。”
岑麗霞反而一愣,也許示沒有想到高潔的爽快,這出乎了她的意料,她準備好的一通說辭無用武之地又很不甘心,所以她在高潔想要離開陽臺時,又說:“Jocelyn,當然啦,我是感謝你的,可是這裏發展太慢了,你馬上又要生小孩,發展只會更慢,我是新人,我要更多的機會和更快的發展,這裏不能給我。我做的選擇是很多新人都會做的,這樣我們才能迅速适應社會。”
高潔并不想再聽她的辯解,說道:“你可以馬上就走。”說完以後她走進室內的展品間,扶着沙發背坐下來。她的氣息不是很穩,需要休息調整。她看着那年輕的姑娘,毫無愧色地跟着進了門,重重将陽臺門關上,沖進了小辦公間,噼裏啪啦地講自用文具扔進自己的包裏。她的動靜驚動了客服們,他們紛紛問:“怎麽了?”
岑麗霞臉上泛紅,正想開口時,高潔扶腰站起來走過去,扯出她的笑容,對大家說:“小岑就要離開我們團隊了,她會有個更好的去處。我雖然很遺憾她的離開,但是更期待她有更好的發展。”她控制不住地露出溫柔親切虛情假意的臺灣腔,“小岑,你要加油哦!”
裴霈也站了起來,走到岑麗霞身邊,幫她将剩下的自用文具收進了她的包,把包重重放到她的手上,推着她的肩膀說:“來,我送你下去。”
岑麗霞想要說的話,被高潔和裴霈堵在口中,不得再發言,恨恨地背上了包,在裴霈的陪同下重重踏出了“清淨的慧眼”的大門。
有點摸不着頭腦但是也體味不出氣氛不對的客服小方不由得擔憂地問高潔:“小岑走了,那商品的事情誰來跟呢?”
高潔笑了笑,安撫道:“沒關系。會有人來跟進的。”
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沒關系,會有辦法的。她扶着額頭思忖了一番,撥了電話給打樣工廠的老王廠長:“王廠長,您這裏能不能調一個會做完稿的設計師幫我的設計做完稿?”
老王是個爽快人,也是個生意人,當下便說:“那是一句閑話的事情,不過我這裏可都是幹了五六年的熟練工,正規大學設計專業畢業的。”
高潔也是爽快地說:“價碼上面都好談。我需要和設計師簽版權和保密協議。”
裴霈重新回來時,高潔已同老王廠長将用人事宜談妥,收了線,正坐着發呆。她在高潔身邊立了一會兒,高潔才發現她。
“你怎麽了?”
裴霈面有愧色:“我是不是太沖動了?一發現她抄襲,我就忍不住了,實在是忍不住。我不能容忍別人抄襲,我沒考慮好這裏的全局。”
高潔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我也很沖動的。”
“高姐姐,你很雷厲風行。”
“發生了問題,就要快點解決,拖下去對誰都不好。”高潔又笑笑,“我們都是不喜歡拖拉的人。”
裴霈點點頭,發現高潔的臉色不是很好,擔憂地建議道:“你是不是回家休息一下?你看上去很累。”
高潔擺擺手,在裴霈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她在想,的确,發生問題要快些解決,沒有辦法的辦法,只有直奔主題,唯有直奔主題,總歸會得到一個結果。
她當下撥電話給那位訂了墜飾的客戶,對方很是難纏,一聽設計可能延期,不客氣地同高潔講:“我是看在羅太太面子上才找你們着色劑,本來也可以找別家做,你現在就給我這樣的交代?這是非常重要的禮物,我們下周二要拿去送人的。”
高潔抱歉道:“好的,明天我就會把設計給你們确認,下周二準時送貨。”
她挂上電話,已對珠寶設計和制作流程熟知一二的裴霈擔心地問:“高姐姐,這樣太趕了。”
高潔說:“所以需要熟練的師傅來做,我要請你跑一趟,幫忙把設計稿送去李老師傅那裏,只有他的速度能準時交貨了。”
裴霈立刻說:“義不容辭。”
高潔将原來的設計翻了出來,源自于岑麗霞的建議而起的創意,是沒有錯的,被岑麗霞抄襲了去,也是鐵板釘釘,萬事都不是那麽絕對。她嘆息一聲,将設計删去,丢棄到電腦桌面上的回收站內。面對空白的繪圖板,她凝神思考了好一陣子,才慎重地畫下一筆。
這一次的設計花費了高潔一天半的時間,才終于定稿。她将《心經》的經語仍舊镌刻在K金上,鑲嵌在一雙合十的透明佛手之間。稿件發給客戶看後,對方非常滿意。高潔也就刻不容緩,立刻打印出來,讓裴霈帶去了蘇州。
她是親自給李老師傅打的電話,李老師傅聽了她的要求,連連嘆氣:“小高啊,你老是給我出難題。”
高潔萬分慚愧:“李師傅,是我的疏忽,需要您來救場。”
“難為你挺着肚子還操這份心。自己也要注意點兒身體,別老是這麽拼。”
高潔說:“這是我的責任。”
李老師傅說:“這世界上,過得最累的就是什麽責任都擔的人。”
高潔笑:“是的,是活該。”
李老師傅也笑:“是是,都是活該。”
都是活該,高潔無奈地想,可又是必須的。她曾經的迷惘,終究有了落地的情形,就算是活該,她也是感激這份清醒的。高潔推開了工作室的窗戶,最近天氣不是很好,繁華都市上空,烏雲遮蔽日月,空氣渾濁不清,她很疲憊。
這幾日,她同王廠長那邊調配過來的設計師和美工簽了合同,安排他們承擔了原本岑麗霞承擔的商品工作,她還親自培訓了他們工作室的業務流程。總算再次挨過一個關,但也需要再次從長計議,于是又請裴霈上招聘網站上發布招聘啓事。
高潔揉揉太陽穴,再望向樓下的車水馬龍。那兒總歸是熱鬧的,無論天氣如何,世間一切照常,這是她喜歡看的世俗的景,可以放松疲憊,讓她真切感受到自己真正在踏實地生活着。 可是, 高潔發覺自己可能是眼花了, 她好像在車河裏看見了熟悉的車,極像于直的那一輛,她的心随之沒來由地一沉。那一晚于直的話又歷歷在目,這是她還會時時忐忑的緣由。高潔軟軟地坐下來,層層壓力, 好像層層烏雲,不時出現,罩在她頭頂。
她是真的需要休息幾日了, 她想。
李老師傅果然是技高手快, 居然提前一天就完了工, 通知高潔派人取貨。高潔派裴需取貨回來,仔細査驗商品,李老師傅手藝精湛,将?心經?墜飾的玲珑機巧诠釋得淋漓盡致 .只是在次日,裴需将貨品送到客戶那處時,出了岔子。
高潔忙到這一日, 才終于得空在中午就提前下班回到公寓,準備好好補個眠,還未睡下,就接到了裴霈的電話。
裴霈話還未講一句,便被客戶将手機搶去,對方劈頭蓋臉一通吼: “項墜怎麽是黃金刻字的?我們配的鏈子是鉑金PT950.這要我們怎麽配?我今晩要拿這東西辦大事,你砸我大事你賠得起嗎?”
自從“清淨的慧眼”開業以來,網上的現實的刁鑽客人,高潔也應付了不少,早在客人跟前把自己的脾氣磨平滑, 愈加認準開門做生意的一條真理: 在自己可承擔的範圍內,顧客是上帝。她仔細聽了客戶憤怒的投訴,又仔細回憶,這一位客戶,在下單時提出的需求裏不包括限制墜飾材料的材質 .也是當時記錄客戶的需求的岑麗霞的疏忽,并沒有記錄下客戶配的項鏈的材質。她在設計的時候,為了增加顏色的層次,便采用了黃金。
高潔的腦子飛快轉着,想着可行的方案。她和氣地問對方:“您可以延遲到幾點拿貨?”
對方沒有好氣:“飯局六點開始。”
高潔看一眼挂鐘,此時下午四點,她又問清楚飯店的名字, 同對方商議決方案: “我去金店幫您配一條黃金項鏈,不會耽誤您的大事。”
對方聲音依舊很高: “選鉑金就是看在這個顯價值,本來水沫玉也不是老值錢的東西,你現在給我換條黃金的這不是掉了我們的價嗎?”
高潔微有自信地笑道: “您看我設計的 品墜, 我不會選一條掉價的項鏈讓吊墜跟着掉價的, 一定不會影響到你們。”
手機換到裴需手中,她問: “我還可以幫什麽忙嗎?”
高潔柔聲說道: “你早點回工作室吧,那裏需要人看着。我有辦法。”
也是急中生智的辦法解這個燃眉之急。 高潔記起老東家艾芙麗曾經出過一款以小朵花苞為形樓刻成鏈的黃金項鏈,設計大氣,男女皆宜,出自她曾經的上司葉強生之手,恰同她設計的?心經?墜飾相配。高潔先是趕到附近的百貨樓找到艾芙麗的專櫃, 但是不巧專櫃沒有貨, 店員査詢庫存後, 建議她去南區的店裏拿貨。 高潔又刻不容緩地叫了出租車奔波到南區的艾芙麗專櫃,請出租車在門外等她回程。終于買到項鏈出來時,出租車卻已開走了。她一看手機,六點還有一刻鐘,客人發來短信:“你倒是快點! 我們快開局了,等着送呢!”
此時起了很大的風,春夏交際時,氣溫起伏不定。高潔攏了攏外套,有點後悔沒多加一條圍巾 . 她在風口裏站了十來分鐘才叫到出租車。
坐在回程的出租車上,高潔蜷縮着身體靠着窗,很冷,也很累°但這些都是職責,她必須承擔。她打開首飾盒,看着項鏈,身上一陣虛,心裏一陣慌。
也就幾年之前,她還在艾芙麗做着無聊的珠寶分類篩選鑒定工作,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準備幹什麽。此時看着項鏈,在身體疲憊到極限的同時,高潔有一重頓悟,她一路曲曲折折走到今日,原來是如此迫切想達到這份工作上完整的功成圓滿。
這是她十數年的學習專研,數年的苦心經營,還有母親二十多年的諄諄教導。
高潔将項鏈放入掌心,忽而覺得母親一直在她身邊,她昏昏沉沉地叫了一聲“媽咪”。她會把母親這份未完成的事業繼續下去,無論遇到多少困難。
于直同衛轍、馮博和言楷一起踏入飯店時,言楷才低聲對于直耳語:“周潇來試過過高海那個本子, 她聽說我們和鄭導演有飯局, 就和她的經紀人一起來了。”
這位周潇, 是去年因演了北京某傳媒集團投拍的青春電影女配角而出道的小花旦,最近風頭很勁。言楷因為制作娛樂節目,同她打了幾回交道,對她諸般宣傳異常上心,還會借着公事的權力,給對方行便利。
言楷的私心,于直倒也有所覺察,且并不多加幹預。但此時聽言楷耳語,臉色立刻沉下來,衛轍也瞥言楷一眼,馮博拍了拍言楷的肩膀。言楷垂頭垂腦地跟着他們走進包房。
青春靓麗的周潇正坐在鄭導演和他的幾位編劇搭檔身邊言笑晏晏,看到于直一衆人,迎上來彎腰握手,口口聲聲“前輩老師”相稱,對言楷也只是蜻蜓點水般把手一握,轉個身就坐到鄭導演身邊,嗔道:“商業電影證明了我的商業價值, 就是還缺一個演技獎來證明我的努力。好的本子大家可要先想着我啊!”
她的經紀人在一旁賠笑: “聽說鄭導下個月去印度參加佛誕日,我們潇潇也是信這個的, 找了個超高明的設計師設計了一條獨一無二的佛墜給導演帶去開開光。”
衛轍又瞥言楷一眼,言楷垂着腦袋,不知在想什麽。于直和馮博一直未開口,廳內只聽鄭導被周潇和她的經紀人兩三下哄得暈陶陶,問道: “什麽獨一無二的佛墜這麽稀奇?快點拿出來給我看。”
經紀人笑道: “最稀奇的可不就是新鮮出爐,設計師等會兒親自送來。”
恰在此時,敲門聲起,服務員拉開大門,于直便看到了一張蒼白的側面,蒼白的面孔上有着不太正常的紅暈, 襯的她一雙本該盈盈如水的雙眼憊倦而凄迷。可她還是堅持笑着,沒有看到反向着門而坐的于直一行人,而是朝着周潇那個方向禮貌地點一點頭。周潇的經紀人疾步過來,走出門外,不一會兒再進時,手上多了個禮盒。
于直因為此時的意外,所以一時未動,看着周潇的經紀人将禮盒拆開,拿出一條金項鏈,金項鏈上綴着一只精致的玉佛手,佛手溫潤纖細。
他的目光未能離開那雙纖手。
周潇說:“要把‘心無挂礙’放在掌心,才能得到我佛真意。這樣才能念好經文。”
鄭導連連點頭: “小周啊,你的粉絲說你是文藝女青年,還真沒說錯”
心無挂礙。于直在想。
衛轍小聲咳嗽,正想同他耳語,于直已經身随心動,在衆人錯愕的眼光中,起身拉開包房大門,快步往外走去。 l高潔一手扶着腰, 一手扶着牆, 一步一步地挪動着往飯店門外走。大功告成以後,巨大的疲意和陣陣冷意毫不留情地侵襲過來,她的精神不時換散。
雖然大功告成,但是累得超過了她的負荷。她有點不安,摸了摸肚子,孩子很平靜, 但她可以感受到孩子和她一同呼吸的脈搏。她在心內默念着,球球, 媽媽今天讓你辛苦了, 接下來會休息幾天的。
高潔艱難地挪到大堂, 腿腳一顫,終于支撐不住,坐在等位處的沙發上。她拿出包裏的筆和備忘錄,想了好一陣,才想起自己要記的是什麽。
終于又把一個棘手問題解決, 雖然過程并不愉快。
剛才那位客人在包房門口刻意壓低了聲音,但聲音仍然不友好: “看來高女士你還是誠信做生意的,沒有耽誤我們的大事。不過我們平白支出一筆項鏈成本怎麽算?”
高潔在當時臉上禮貌地微笑着, 心裏在給自己下命令, 她需要盡快回家體息,她不能再同眼前的刁鑽客人糾纏,她已經支撐了近兩個小時,接近她體力的極限。可她還需要堅持着她的原則來應付難纏的顧客。
她虛弱地但不卑不亢地堅持着,這樣講:“也許是我在記錄您的需求時記錯了。我對項鏈的事情很抱歉。不過我對我的設計很有信心,應該符合您的要求。這樣吧,您把設計的尾款付給我,項鏈就當我對這份疏忽的補償,送給你們。”
對方沒有想到她如此爽快又如此堅持,确定地又問一句:“你只收設計費?”
高潔堅持着:“設計很費工夫,是有知識産權的,請您諒解。我的定制作品,都是只做一件的,有它必要的價值。”
對方似也不想耽擱太久,說道:“好,那我們也爽快,就按你說的辦。”
高潔無奈地坐在沙發上,在備忘錄上把這筆訂單的單號寫好,加上備注——支出頂鏈賠嘗款,需收設計尾款。将備忘錄收好後,她準備撐一把站起來,眼前竟一下天旋地轉, 耳邊轟轟嗡鳴。
這時,有人用手臂環住了她, 一手扶住她的腰, 一手擡着她的手肘,幫助她立起來。可她立起之後,氣血一湧,登時眼前一黑,整個人軟了下去。
在一團黑暗裏, 高潔是清醒又不太清醒的, 她知道自己雙手緊緊抱着自己的雙臂, 一陣陣地發着抖, 但她想竭力讓自己冷靜一點。
可是無法冷靜,她有着接腫而至的麻煩, 一波接着一波,需要她去想辦法,去披荊斬棘。她能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呢?辦法她已經想了千百種, 殚精竭慮到周身發冷,困頓乏力到四肢虛軟。
剛剛就解決了一個,她還未能喘息,然後,她好像又看到了于直。她是不太清醒了嗎?為什麽于直就在她身邊,她卻看不清他的面孔?這才是最糟糕的。就像那一晩,舞臺燈光乍亮,她就沒有看清楚他的面孔。他站得遠遠的,又冷冷地俯望着她。她琢磨不準,才會心頭紊亂,焦急萬分。
這樣的他逼迫着她,她從來不怕來自顧客的刁難,卻害怕真正由他而來的發難。尤其現在,她的頭很燙,身體很冷,在這一時間,沒有辦法給自己迅速建立起抵禦的堡壘。
他為什麽來?她着急地想,手一擡,摸到了自己的肚子,整個人一震,深藏的巨大驚恐又在折磨她了,她抵禦不了,急躁到窮途末路,無法可想。眼淚很意外地湧了上來,高潔伸手一抓,仿佛抓住一片衣角,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別無他法了,只能用最笨的一個辦法。她語無倫次地說起話來,她在說什麽?她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麽,只是一個勁兒地說着說着,一直到什麽都記不得了。
高潔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悠遠綿長得仿佛走過一段人生,她被追逐着,就在亞馬遜的深草樹林中,她狂奔、喘息,停下一步,就會成為獵物。她回過頭,看到了追在後面的金花斑斓的大虎,一對銳利的眼,冷而且厲。高潔跌了一跤又一跤,伸手想要有所攀援,将自己置于更安全之處,又處處無所依傍。
有人握牢了她的手。她喘息着醒過來。
“別動。”對方說。
高潔慢慢睜大了眼,看到眼前人影晃動,和夢中的影重疊,她順着夢勢,想要往後退, 卻是一點兒動弾不得。
于直探手撫向她的額頭: “你發燒了,不過現在溫度降了點兒。”
高潔的意識回籠到現實。她怎麽了? 她現在虛弱得處在一個失重的狀态 她手一動,想了起來,她的身體不對勁,她想到了她的孩子。
于直按住了她想要動彈的手: “孩子很好,你也沒事。”
高潔才看清楚探在她面前的于直,他的發淩亂地堆着,遮到他的眼前,他的眼隐在發下,她看不甚清。她想起了她的夢,還有夢之前的現實,記憶蘇醒過來,灼心灼肺的焦急也随之蘇醒。高潔張了張口,卻一下發不出聲音。
于直擡起了眼。
高潔見過深情時的于直、銳利時的于直、冷漠時的于直、嘲諷時的于直,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于直。他凝視着她,幾乎一動不動。她很難去形容眼前這樣的于直, 溫和得像靜止的風浪, 但也是複雜到難以捉摸的 .她所擁有的既往經驗告訴她,她每次判斷的結果都是錯的。這樣太累,她不太想琢磨了。她依稀記得自己體力和情緒崩塌時的全部表達, 最後終于還是将心裏最想說的話全部說了, 這樣也好。
“我會照顧好他的,真的。”高潔無聲地開着口,無力阻止自己的脫口而出°于直維持着靜止的姿勢,看了她好一陣,看到她再度沒有了氣力,又閉上了眼睛。
她聽到他說: “你好好睡吧。”然後就是他起身走出門外的聲音。
于直走出門外,伸手在衣究裏掏了掏,才又想起,他戒煙很久。他無奈地伸手撫着後頸,靠在牆上,他總是忘記他養成的新習慣。
昨天到今日,整整十四個小時過去了, 他沒有睡過,一直看着高潔。他很久很久沒有用這樣長的時間看着睡着時的高潔,上一次,還是在亞馬遜的阿貝特河上。
那時的她有什麽樣子的呢?肌膚白得不太健康,胳膊、腰肢和腿都很細挑,鵝蛋面孔還很瘦削,閉着眼睛時,神情甜淨。
現在的她,肌膚還是白得不太健康,因為懷孕,四肢有點浮腫,連臉上都微微腫着,閉着眼睛時,還緊緊蹙着眉。
她整個人都沒有放松。
于直差一點忘記了高潔是一個痛到極處,也會忍痛到極處的人。
所以,昨晩她的失控,于她是一個意外,于他也是。
于直從來沒有見過這番模樣的高潔。她渾身發燙,臉色白到異常,雙頰卻泛着不太正常的紅暈,本該盈盈如水的雙眼內冒着跳動的火焰。她看着他,抓住了他的衣襟,睫毛瑟瑟亂抖,淚水跟着潸然落下。
現在的她也許不會記全她當時語無倫次的話,但他全部記得。
她的嘴唇跟着睫毛一起瑟瑟抖動,她說: “于直,我這輩子,只會有球球這一個孩子了,不要和我搶球球,我會是一個合格的媽媽,我會帶好他,我很努力很努力,我會給孩子創造很好的環境,我也不會阻止你們家對他的關心。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她淚光中的乞憐和越來越急切的敘述,讓他被灼燙,被扼住了喉嚨,痛到幾近無法呼吸, 幾乎瞬間就擊潰了他一直部署着的全部防線。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落淚。但這是高潔第一次真切地讓他看清楚了她的萬分焦灼和千般哀求、自鄙自棄和苦痛掙紮、無計可施和無可奈何。她淚如雨下,不能自制,凄然地不住哽咽,哀求着: “于直,你就高擡貴手吧!”哀求至最後,她的意識更加模糊,小聲地絮叨着,然而于直聽清楚了,她在說, “如果如果……當初沒有認識你, 我就不會犯這麽多的錯。 可是……沒有……如果。”
一直以來,直到那晩在喧嚣的慶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