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于直在公司連續工作十來日後,在一手創立的基業周年慶當日回了一次大宅,将慶典的邀請函親自遞給祖母。
林雪沒有接過手:“你自己的地頭,不用和集團有太多牽涉,我就不去了,讓你們自在點兒。”
“奶奶?”于直望着祖母,心中一緊,這一刻徒然發現不過幾個月,祖母的老太愈加明顯。誠然祖母一是耄耋之年,每一分鐘都在衰老是自然規律,但她從來都精神抖擻,人前人後神采奕奕。于直發現祖母的衰老是在身材上,已漸無往日那股精氣。他不禁關切,“您最近也要多休息。”
林雪緩緩點頭:“我這把年紀,不休息也是要休息了。”她輕柔地撫着于直的發,孫子臉上的疲憊她看在眼內,“阿直,你要小心身體,不要太拼了。”
于直安撫着祖母:“我曉得了,奶奶,我會注意休息。”
林雪嘆一聲:“你們怎麽好就怎麽做吧!雖然我定了指标給你們,但是怎麽完成還是得看你們自己的。我看不住你們多久了,也看不住 ‘盛豐’多久了。”
于直敬答:“奶奶,我不會辜負您,更不會辜負‘盛豐’。”
“阿直,”林雪捧起孫子的面孔,“奶奶最不放心的是你。你的堂兄們都知道怎麽讓自己過得最舒服,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你呢?”
于直笑,他想這個笑是有點苦的。
“我這幾天一直在給你的孩子想名字,年紀大了想不出什麽好名兒。我聽高潔叫了幾次球球,不知道她怎麽想出這個小名兒的,就先随她叫球球吧。”
于直沒有作聲。
“阿直,你和你爸爸不一樣。”
于直哂笑:“本來就不一樣。”
“我沒叫好他,不過我相信你一定會教好你的孩子。”
“奶奶。”于直打斷祖母,“這是我和高潔的事,我會辦好。”
林雪自于直臉上收回愛撫的手:“我這輩子看的人如恒河沙數。高潔呢,卻是我沒見過的一種人,拿定主意後,水潑不進,油滲不透,軟硬不吃,就算吃虧也要硬着頭皮往下走。這種自成一格的性格,好得很,也難見得很。”她的臉色漸漸嚴肅,“能在經歷那些事情後還這樣大氣堅定的,更加少見。”她又伸出手來,拍拍于直的手背,“奶奶是你的奶奶,可以體諒理解你做的一切。奶奶也是活了一把歲數的老人家,什麽奇怪的變故在我眼裏都不算什麽。高潔她能一路挺過來,硬氣剛烈。我佩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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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直想要站起來:“奶奶我先走了。”
林雪握緊孫子的手,“阿直,你要學會對自己好一點。你爺爺教會你的東西太冷冰冰,奶奶一直沒空管教你們,這是奶奶最大的失職。作為一個女人,奶奶心裏是希望你軟一些,再軟一些,不要總逼着自己,讓自己享受享受世上最普通的生活,有些事情,糊塗一點,睜只眼閉只眼,不要算的太清。誰欠誰的情,誰又辜負了誰,這些都是爛賬,算不清爽的。”
于直抽出手來,拍拍祖母的手背:“奶奶,您放心,我知道的。”
她都知道了?他知道了什麽?于直扪心質問,答案是呼之欲出的。
就在幾日前,言楷向他彙報周年慶慶典流程完畢後,躊躇着加問一句:“周年慶晚宴賓客名單拟好了,我把‘清淨的慧眼’也列進去了啊?”
于直看向同他一起胼手胝足打拼事業的創業夥伴,心裏在嗤笑自己,原來自己的情緒已經表露得這樣明顯了嗎?原來他所有表面的不露聲色早已顯山露水。于直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言楷要彙報的事情還沒有結束:“高女士還說,她會照着我們先前的合同辦事,前三集還是在我們網站上獨播。她謝了我的好意,說不會再麻煩我們了。”
言楷走後,會議室再度清靜,于直能感覺到眉心突突地跳動。有一條明晰的欲望,強烈地浮動,是他的心理的枷鎖,也是可能會解開他心鎖的鑰匙。
因為眉心突突地跳動,他沒有發現衛轍還留在室內,在言楷走後才起身踱到他身邊,揶揄他:“為了你的身體着想,別老在大半夜去靜安寺兜風啊!夜裏吹冷風可不就吹出了病?”
好想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繼而不斷暴露自己,自己也控制不住。
他開始跟蹤高潔,是自阿裏山開始,那是有起因有目的的。後來呢?他在一次跟蹤她實在“創意廣告大賽”的新聞發布會後,那是一時意亂。再後來呢?跟蹤高潔去霍山路那次之後,他就有點不能約束和控制自己了,只要在淩晨前下班,他總是不由自主地駕車向東北方,路程不過二十分鐘,就是他畫地為牢的目的地。
只是自霍山路那晚以後,高潔再也沒有在夜裏十一點後下樓出門。
于直會把車開到公寓樓下的馬路邊,開門下車,在夜色裏站上刻把鐘,忍夜風吹拂在自己身上。他站的位置又是一處弄堂的通風口。在不太久之前的那段日子裏,他和她同居的清晨,他時常會穿過這條弄堂,弄堂的另一頭有一家本市老字號點心店,他會在那裏為她買上二兩生煎做早飯,那家店裏也賣小馄饨。他想起他很久沒有吃過她做的小馄饨了。
這一切揪出他不願直視的思念不放。也不過一年而已,就刻骨蝕魂一樣無法擺脫。他會一直想到克制住遐想,繼而開門上車,回返他的來路。
于直走出大宅的大門,鑽入自己車內,在選擇駕駛方向時,他有片刻的遲疑,他面前的電子鐘告訴他現在是傍晚五點半,六點是他自己公司的慶典大事,他不能在這個時候克制不住自己,他從不因私廢公,他終于甩開遐想。
真的從不因私廢公?于直自嘲地扯起嘴角,卻笑不出來。他只得将車啓動。
“路客”的周年慶典會場定在城內頗有歷史念頭的電影院舉辦,就在黃金商業區中心。高潔自懷孕後,在體力允許的情況下,已逐一浏覽過城內大小歷史建築,對這座電影院的掌故也是熟知一二。
在司澄将車開過劇院門口時,她像導游一樣介紹:“這裏的外牆用的是紫醬紅的泰山磚,白色嵌縫,典型的匈牙利風格,當年也是匈牙利設計師設計的。很有意思。”
開着車的司澄回頭沖她笑:“Jocelyn,你以前從來不會對這些環境上心。”
高潔不好意思地低頭摸了摸肚子。她有着明顯的改變,從身體到思想,她對此有深切的感知。她說:“我得謝謝他。這是他的家鄉,我要好好認識他的家鄉。”
坐在司澄身邊副駕駛座上的Summer突然問她:“你會在這裏一直生活下去嗎?” 高潔如實回答:“至少幾年內應該不會離開。”
司澄籲嘆:“我很早以前就想過,你也許只是在不斷找着适合停留下來的地方,現在應該算找到了吧。”
高潔從來不善于去琢磨去思索司澄話裏的哲理和話外的弦音,可是這句話她聽懂了,聽懂的瞬間,就生起了踏實的意念。她對提問的Summer和結論的司澄說:“這裏至少在目前牽絆了我,我的工作還有我的孩子,停下來的理由太多了。”
司澄将車停在劇院正門口,對Sunmmer說:“你們先進去,我去找地方停車。”
Summer率先下車,開門将高潔扶下,髙潔友好地笑:“謝謝你。”
劇院門口巨大的金鑽麻花崗石砌成的海報欄裏頭擺放了三張“路客”的宣傳海報,第一張是柔婉嬌媚的旗袍美女,抱胸斜倚,巧笑倩兮,眉目頗為熟悉。 高潔略一辨別,認出應該是年輕時的林雪。原來于直那雙犀透的眼睛是遺傳自他的祖母。第二張海報是一躍而起的一只黑犬,黑犬足下是連綿的山脈。第三張海報是破冰而出的“路客” 二字。三張海報都用了同一個主題——銳意進取執牛耳。
S嬷說:“好狂妄的口氣。”又問高潔,“他們真的是中國市場的NO.1嗎? ”
髙潔笑着搖頭:“我還真不知道,只能說他們的流量是同類平臺最髙的。”
“那你還要個平臺播廣告片? ”
高潔解釋:“因為我們的店開在另一家視頻網站的母公司。”
Summer明白了,聳聳肩:“過世俗生活總是要妥協的。”
她們随着人流進入劇院大廳,大廳內有一家咖啡館,已被“路客”全部包下,用來招待客戶。髙潔在大廳入口處遞出邀請函時,就有穿西服挂銘牌的工作人員将她們引入咖啡館。咖啡館內為“路客”的慶典裝飾一新,貼滿“路客”各種節目的宣傳海報。
高潔尋了咖啡館內最靠邊的僻靜位置坐下,工作人員拿出票券遞給高潔:“這是幾位的座位號碼。”
高潔看到座位號在第二排,喚住将要離去的工作人員:“麻煩您,能不能最好是最後-排。我的同伴們不用換。”
工作人員和Summer一樣詫異,高潔将手放到肚子上:“您瞧,我不是很方便。”
工作人員明白了她的需求:“您稍等。”
落座後,Summer說:“Jocelyn!,你非常低調。”
高潔只是笑笑。
很快,工作人員拿來新的票券,還有兩杯飲料,放在高潔面前的是一杯牛奶,遞給Summer的是一杯咖啡。高潔十分意外,對侍者說:“謝謝,費心。” 她接過票券,自己的位置已如願換到了最後一排。
Summer呷口咖啡,就像高潔所能想到的那樣聊起司澄:“澄是個高調的人。他對今天能來領獎一直很興奮,他從來不會隐瞞自己的才華和想法。”
“我也一直這麽認為。”高潔說,她溫和地望向Summer,她想她可以為Summer解決一些心理上的疑惑了。
“他永遠不會停下來,就像只候鳥一樣,尋找下一适合他的地方。比如他停在這裏,因為這個劇本很吸引他,因為我們的團隊需要一部好作品。”
高潔平靜地說:“曾經,我以為我了解這樣的司澄,經歷過很多事情,才了解到原來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是個什麽樣子的人,更不用說別人。我很欣賞司澄,也很感激他,但我明白我沒有辦法過他的生活。”
Summer過驚異而又像是放心地瞪大了眼睛:“Jocelyn,我讓你見笑了吧? ”
髙潔含笑:“我很想祝福你們,如果有那麽一天,我要為你設計一份最好的禮物。”
Summer扭捏起來:“我……他……我雖然和他相處了好幾年,但是還什麽都沒和他說,可我喜歡像他那樣生活,我自己很清楚。”她也有些尴尬,“我和你說這些是不是很八婆?”
高潔搖頭:“如果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麽,會少很多猶豫的痛苦。”
Summer嘆口氣:“可是知道了也會有很多煩惱。”
高潔舉起牛奶杯:“也對,各有各的煩惱,人生就是解決一個又一個煩惱。”
Summer在她飲後問:“我一直以為你未婚。”
高潔放下牛奶杯:“不,我已婚。”
Summer顯然很吃驚:“有什麽難言之隐嗎?”
“沒有什麽難言之隐,我在為自己做出的一些事情承擔我的責任。”
Summer越發恭敬:“你讓我想不到。”
高潔握握Summer的手:“不要想我,想想司澄,我并不重要。”
Summer的手機響起來,她笑着晃動手機,高潔覺得她已經沒有一貫以來對她的疏離和冷漠了,便也跟着笑。Summer說:“司澄的電話來了,一定是發生了什麽沒頭腦的事情。”
她本質明朗,高潔看出來了。對感情患得患失也許是每個女孩都會經歷的,本質明朗的女孩卻更容易放下和走出來。
Summer對她的成見一下就破除了。她從來不曾擁有像Summer一樣夏日般熱烈的明朗。
高潔羨慕地望着Summer接起電話。
“怎麽了?什麽?你沒有帶錢?為什麽停車費要預付?太過分了!你竟然忘記帶錢?馬大哈! ”
高潔說:“你去吧。”
Summer問:“我們等一會在劇院裏碰頭?”
高潔提醒Summer:“你得提醒司澄代替.清靜的慧眼.上臺領獎。”她的手放到肚子上,“我不方便領獎。”
Summer離去時朝高潔轉躬:“謝謝你把榮譽給我們。”
高潔撫摸着肚子,低聲到只有她自己能聽到:“球球,媽媽有你,就是榮譽。”
通知入席的廣播随即響起,高潔獨自起身,跟随人流走進劇院。她的位置已換到最後—排,這一排的人并不多,她的位置很靠近出口。
高潔安心入座,舞臺上燈光漸次亮起,全部籠罩在一個人身上。他從舞臺後方走向舞臺的正中央,她遠遠望着。
在人潮那一頭的人影,照舊是那樣,西服筆挺,風度翩翩,勾起了嘴角。
高潔看得模糊了視線。因為一二分的熟悉、三四分的驚悸、五六分的恍惚,坐在黑暗裏的她,心潮起伏不定。她好像至今還是無法遺忘掉那一夜,夢魔而又涅盤的一夜,只消一二分的熟悉她就會記起來,瞬間被沒頂。
今夜和那一夜好生相似,那個人就在萬丈光芒之中,耀眼得她不能直視,仿佛擁有審判一切,尤其是她的權力。可今夜和那一夜又不一樣,他的笑容不—樣,他的神情不一樣,他的姿态不一樣。
于直在舞臺上說:“我和衛轍在五年的今天決定創造年一個未來,五年後的的今天,我們就有了你們。對此,我們非常感激。” :他說話的語氣和态度也不一樣。不知不覺間,高潔起伏的心潮平靜了,有—二分的意外、分的了然、五六分的期待。
這樣的于直,她在創意廣告大賽的啓動儀式上就見過了,立在人群前,侃侃而談他的事業和理想。那是她所一直沒有觸碰到的他的世界,卻是自夜宴之後,她才漸漸觸碰到,也慢慢了解。
而她不正是利用了對他的這份了解,鉗制住了他,從而保住了她的孩子嗎?
高潔羞慚地望着舞臺上的這個人,但又感覺和這樣的他似乎更接近了。也許正是因為這份了解?她自己還不自知。
于直正在說:“很多人都不認為我們的想法和方向是正确的,這世界上沒 有一開始就能被論證為正确的想法,但是不去做,你們永遠不知道它是不是正确的。很幸運的是,走到今天,我們一直保持正确的方向。”
他的員工和客戶給予他熱烈的掌聲,高潔也不禁在掌聲裏伸出了自己的雙手。
就在于直背後,巨大的電影屏幕上播放着一些影像,那是她所沒有見過的更年輕一點的于直,剃着板寸,在光線并不是很充裕的鬥室裏和他零星的幾位創業夥伴圍在電腦前。他穿着簡樸的背心,身板很瘦削,工作很投。
高潔握着雙手,于直一直在很搏命地工作,她的手越握越緊。影像很快一閃即逝,更多更絢爛的銀幕畫面展開,向他的事業參與者們展示着他規劃的未來,一座又一座的高峰迎面撲來,應接不暇。她看得并不十分明白,但也從畫面得知于直事業的艱巨。
他從坍塌的人生起點中站立起來,建立了他新的人生,從無能為到運籌帷幄。這些離她很遠,又離她很近。她從不曾了解到逐漸感知,感知而後不禁慚愧,慚愧她曾有的冒失,大的小的,也慶幸這冒失未對他造成更大的麻煩。以及慶幸之後還餘留那一層害怕,無法剝離。
高潔的心情複雜到難以自遺。
舞臺上的流程步入頒獎階段,自影視作品開始。這是高潔不甚了解的領域,只看着一些眼熟的明星為另一些眼熟的明星頒獎,明星們都很有親和力,說着時髦的俏皮話,祝福着主辦方。
高潔有些疲乏了,伸手撫摸着肩膀。進來四肢時常腫脹,尤其是曾經脫臼的舊傷處,不時隐隐作痛,教她不堪重負。
她身邊似乎有人落座,但身體的負擔讓她無暇旁顧,而且主持人在宣布即将為第一季創意廣告大賽頒獎,頒獎嘉賓是衛轍。
高潔在聽到他們報出獲獎單位“清靜的慧眼”時,生出一點點不可抑止的激動。她拿到的獎項是“最佳創意”,這是她的事業獲得的第一個榮譽。司澄代表她站在舞臺上,帶着英倫紳士的禮貌微笑,從衛轍手裏拿過獎杯,舉過頭頂,向觀衆致意。
髙潔忍住不适,笨拙地從包裏掏出數碼相機,在這一刻很想站起來,遠遠地給司澄拍張照片,可是手一拿包就牽起肩膀一陣猛烈的抽痛,五指跟着緊縮起來。突如其來的疼痛使她猝不及防,更無法喊叫出聲,只能咬緊牙關,嘶嘶呼着氣,想緩緩将這股疼痛挨過。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雙有力的手掌握牢她曾經被治療過的部位,這是熟悉的氣息和動作,正在溫柔地揉捏和調整,讓她的筋骨放松。黑暗裏,她的疼痛被鎮定、緩解,一下、兩下,他按摩了不知多久,知道她有了些氣力低聲說:|“我好了,沒事了。”
于直的動作停下來,手掌仍是擱在她的肩頭:“要不要提前走?”
高浩服從于身體的疼痛,順從地點頭,而後想開口時,于直伸過雙臂牢牢扶住她的雙臂,把她攙扶來。
她低聲說:“我能自己走的。”
他便開了她,她跟着他從劇場裏走了出來。到了更明亮的地方,餘留的疼痛好像又被喚醒,高潔虛弱地靠着牆停了一停。
于直就站在她前面—步之遙的地方,這不是幻覺。他竟然在此時出現?他确實在此時出現了,自舞臺上來到她身邊,在她疼痛無助的時候。高潔一陣清醒。
于直回頭,後退一步,将手攬到她的腰間,為她撐一把力。
他就近在她眼前,她不禁想往後退一步:“我自己來。我有同伴一起來,我找他們帶我回去。”
她能自己走,她能自己回去,她不想依靠于他。她真心真意地從來就沒有想過倚靠于他。她規避着,逞着她的強。于直瞧着眼前的高潔,知道自己不想再去計較和深究她的一切行動,他還知道此時的自己不想放開手。^“司澄?是嗎?今天有位美國導演,很欣賞他們的作品,現在應該在後臺聊合作。”他望着面露詫異的她,“不用感到奇怪,和‘路客'合作,會讓你們得到更多的機會。”
髙潔不語。
“等我一會兒,我把車開過來。”
高潔又說:“‘我可以自己叫出租車。”
于直只是笑笑:“在我來之前,如果你能叫到出租車的話,可以先走。”
他又伸手過來扶住高潔,把她帶到入口旁的沙發位:“坐着等我,或者去門口叫車,随你。”他說完松開手,走出門外。
高潔在原處立了一小會兒,大廳內直射的燈光和大門外卷進的夜風讓她警醒。她今曰又想多了,這是不理智的,是冒失的。她曾經因此給自己挖下一個巨大陷阱,害人害己。她将門推得更大一些,她必須支撐身體走到門口路邊,揚起手臂,她必須叫到一輛出租車,帶她離開此地。
然而來車往,卻沒有一輛能運載她逃離。明明已近八點半時分,叫車卻真的并不那麽容易,好像如于直預料的那樣。好不容易有一輛空車駛來,又被前頭眼明手快的人搶了先。
高潔頹然地放下手臂,嘆聲氣。她一轉眼看到在影院的另一端入口拐角,坐着一對在地上鋪着塑料布,擺着小木桌,賣手機殼兼手機貼膜的年輕夫妻,他們正在為一位顧客服務。那個年輕的小妻子也正挺着肚子,正在貼膜的丈夫忙裏偷閑,伸手為她揉了揉背。兩人相視一笑,妻子順手拍了拍丈夫發上染的灰塵。
車河裏的光影,交錯在平凡夫妻的面孔上,他們就像這個世間這個角落的主角。旁觀者高潔看得眼內熱湧,一時間竟不能自己。她看了一陣又一陣,也不知過了多久,直至忘己自己的此身此地。一直到有車靠近,于直在搖下了車窗內喚她:“上來吧。|高潔恍然醒轉。她肚子裏的孩子恰時動了一動,她肩胛處的傷口人在隐隐作痛,她知道不應當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她只能選擇打開車門,屈從目前實際的幫助。
于直的車後座上仍放着那些絲絨軟墊,靠上去放軟身體,她找回了熟悉的舒服感覺。
“明天去醫院看一下骨科。”于直突然說。
高潔沒有聽清楚:“什麽?”
“沒什麽。”于直說,隔了會兒,他又問,“腿腫嗎?”
高潔不自在地揉一揉膝蓋,“有一點。不是什麽大問題。”她有點兒不太想直談論自己的身體狀況,“那個……我們決定在‘路客'上把第三集播完完,第四集再換平臺。”
但于直好像不太想和她談公事:“我知道了,你睡會兒吧,一會兒就到。” 高潔就再也沒有言語,她低頭拿出手機,給司澄和Summer分別發了一條短信,告知他們她提前離去。
于直緩緩開着車,不出意外地,高潔應該會小睡片刻,上次她就在他的車裏睡着了,孕婦都是瞌睡的……他想着,就看向後視鏡,她正将手機放回包內,再雙手安放在她的肚子上,寧靜地合上眼睛。
她不想和他再有正面接觸了,他知道。可她還是來了。
從高潔一進劇院,他就在人潮裏看到了她,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罩着中式對襟寬擺風衣,得體地掩飾着她孕婦的身體。他遠遠看着她同接待人員講了話,所以他半路截下了哪個不知道是哪個部門經理的小助理,不顧對方一臉不可思議的疑惑,問清楚高潔同他講了些什麽,然後親自叫來陳品臻安排換了票,送上牛奶。
這是他在今天終于抑制不住的第一個不理智行為。
後來他做了第二件不理智的行為。在開幕致辭結束以後,他自後臺二下,沒有回到他該回到的第一排座位繼續觀看表演,而是繞進劇場。高潔坐在最後一排,走近她時,他就能感受到她的氣息。
就在昏暗裏,只消一感受,便教他全部的遐思回歸。
其實他在髙潔身邊坐了好-陣,只是她一直沒發現。他在昏暗裏看這她,那樣昂頭挺胸,慨然地注視着前方。
當初他怎麽評價她的?一條好漢。無論做出什麽決定,她總歸能用最勇敢的姿态去應對,不會真正逃避。
如果說夜宴之前,高潔的全部行動都在他的掌捶之中,那麽夜宴之後,她的全部行動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教他憤恨、牽挂、難解、掙紮、無奈。她的确是生長在熱帶的毛蟹爪蘭,多變但堅強,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很用心地抵抗,但終究無能為力。
于直握緊了方向盤,前方只剩一個轉彎,就會抵達目的地,路程原來這樣短。他把車緩緩停到了停留過好幾夜的弄堂口,然後打開車門下了車。高潔還在熟睡,他不想叫醒她,兀自靠在車門上,仰頭看了會兒月亮。
今夜月色陰沉。
曾有個陰沉月色之夜,他與她同時面臨着巨大的危險,也是在這一夜,他親手迎接了-條小生命。生命嘹高亢的啼哭,同時給了他和她生的希望。
于直有點忍不住,打開了後車門,高潔正沉沉睡着,雙手覆在她的肚子上,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裏面,有着屬于他和她一起創造的生命。
已經忍了很久‘于直在想。想好以後,他彎下腰,用半跪在車門前難 将手覆到了她的肚子上。
這是第二次觸碰,上一次無意的觸碰,生命的躍動帶給他無比的驚駭和敬畏。那是他的孩子,他在這個世界上血緣最親近的人。這個認知越發強烈,然而傳遞到了他的手上,他卻輕輕的,生怕打攪到什麽。
這輕輕的動作,仍是驚醒了睡得不是很安穩的高潔。她睜開惺忪的眼睛,感受到自己身體上傳來的不屬于自己的溫度——于直的手正放在她的肚子上,荒疏已久的親密,睽違的溫暖,同外面的冷風一齊灌入高潔的靈魂。有一重是清醒的,有一重是迷糊的,清醒和迷糊之間,是她明知故犯的的放縱。她醒來的那一刻,沒有推拒,沒有回避,只是接受着這段溫情的觸碰,描摹出自 在心中蓄意已久的渴望,躍躍而出,躁動不安。
^她的心劇烈跳動着,牽引着她的全身,還有她腹中的孩子。現在正是每一夜會胎動的時刻,她的孩子守時地伸展起他小小的正在成形的身體。
孩子一動,于直就驀地停下了自己未受控制的動作。雖然已有經驗,可他再一次被震動了,身體不自禁地往後一仰,後腦勺磕到了車頂蓋。
于直不禁悶哼醫生,高潔的手一揚起,下意識地想要撫摸他撞到的動作,卻猛地停在半空。她一下警醒起來,他在幹什麽?而她又在幹什麽?片刻工夫,僅存幾分的清醒迅速操縱了高潔本能的動作,她整個身體随之緊繃起來。
實際上,于直壓根沒有顧到他的後腦勺,事實上他尚在沉迷,還有些意動,更想再撫摸一下那湧動的生命。可高潔身體的瞬間僵硬,教他醒覺過來。他面前的女人,不過幾秒的柔軟,只消一個清醒,就能迅速視他如對立的敵軍。他有點兒咬牙切齒,又有點無可奈何,想要放下手像上次一樣離去,又有幾般舍不得。
從來不曾如此進退兩難,而且——心存冀求。
夜空中應該有一片烏雲遮蔽了明月,在濃密的黑暗中,他們維持着相觸又相疏的動作,有好一陣子。
高潔在于直氣息的包圍下,拼命命令自己冷靜。她剛才失态了,也無措了,居然湧出些許不該有的妄想,這些都有被她的決心。她掙紮出決意,終于能夠把手伸出來,堅決地、狠狠地、用力地再次推開于直的手。
如果不曾擁有,就不會有所渴望,也不會因為渴望産生欲望。沒有欲望,她才能得到平靜,坦然地面對生命中的每一秒當下。
于直倏然被推開雙手的一瞬間近乎錯愕了,他錯愕于高潔的用力,甚至差一點被她推出車外,她穩住身形,惡狠狠地瞪着高潔,說:“高潔,你什麽意思?”
高潔咬一咬下唇:“我到了,謝謝你。”
戛然而止的親密,就如在興頭上潑下涼水。于直的後腦勺隐隐作痛。她總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抛棄,終究在最後還是令他咬牙切齒。于直往後退到車外,肅然站起,将剛才觸摸到溫暖骨血躍動的手扶到車門上,冰涼的觸感讓他反感。
他的聲音也變得冰涼:“高潔,在血緣上,這孩子和我撇不開關系。我擁有和你同等的權利。”
高潔抱着肚子,聞言猛地擡頭。于直乣站在她的出口處,又向上一回一樣,背着光線,半明半暗,籠罩在她周身。她着急地一腳跨出車門,搖搖晃晃地扶着車門站直。
“于直,我會按照合同簽署的一切履行的,我會帶好孩子的,不會給你們添加任何麻煩。”
于直看高潔站穩後,才勾唇一笑,笑意卻不進眼底:“高潔,我一直忘了提醒你,我這個人最不怕麻煩,也不怕放棄‘路客’,所以,更不怕你簽的那些合同。只要我想做的事,我就能做到。你所揣測和估計的我,不是一直不太準确嗎?你總是太容易自以為是。”
高潔猛地攥緊雙手:“于直,你不能……這……”她的唇瓣顫着,面色慘白,語不成言,最後只能怔怔地瞪着他。
而于直說出那句話後,就後悔了。
高潔怕他,他早已洞察到了,他對她怕他的這個事實了若指掌。自夜宴攤牌之後,他就感受到了她這份發自內心的巨大到難以掩藏的恐懼。
這恐懼,才是她與他之間巨大的鴻溝。鴻溝那頭的她做過很多選擇,但從來沒有選擇坦誠地走向他。夜風忽起,于直冷冷地想,他剛才脫口而出這樣的話,忽然令他厭棄自己。她還懷着孕,她的身體不堪重負,她的精神不能再有負擔。于直不能再想,将後車門關上。
“你早點回去休息。”
“于直。”高潔焦灼地想要表達着什麽卻又不知該如果表達。于直已經繞去另一邊上了車,将車啓動,終至絕塵而去。
在後視鏡中,于直看到一直呆立的高潔,許久未動。夜風很大,她不應該久立,她不應該久立……他将車拐了個彎,終于不用看到她。
下一個路口正是紅燈,他卡着線停了下來,将領帶扯開。他的手機響起來,是衛轍,應該是為了他的突然消失。于直不想說任何話,任由手機鈴聲不止,每一聲都增加了他的煩躁和對自己的厭棄。
在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