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春節過後頭一個工作日,髙潔就預約了徐醫生的産檢,她帶一點兒新年的喜悅,對徐醫生說:“我感覺到胎動了。”
徐醫生笑道:“等到六個月給你預約個彩超,你就能和他正式見面了。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
髙潔雙手捧在腹上:“都好。”側頭想一想,“女孩更好。沒有幾年就能陪我一起逛街買衣服了。”
她做完檢査後回到工作室,照例準備好開門紅利市,為回來上班的諸位員工派發,又鼓舞好一陣士氣。然後便坐下來,将春節裏休息時記錄的“尋途網” 和自己團隊作品的投票數據分析表重新看了一遍。
在将投票數據重新統計計算後,她發現她對這件事情有了新的認識和想法,将其間種種利害因果想了透徹。
當然,團隊中仍是有夥伴憤憤不平,譬如Summer.但髙潔的負面情緒已然平複,溫和地着Summer.這是很奇異的情緒,也是很奇異的改變。司澄為她的改變做了注解:“你豁達了。”
高潔想,好像真是這樣,自從懷孕以後,她越來越融通了,也更加溫和了,以前那個行事度事主觀偏執的自己正在進步,她現在越來越能約束自己,用更成熟的方式思考,對公平的追求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絕對。在同于直的一席談話後,她已經很能換他理解于直的隐衷。從來他們都是各有立場,各自為各自的立場而戰,而現在在商言商,他有任何商業上的私心也是在所難免。她只要理解他的立場,心裏就不會有更多的抱怨。
但這不代表她會坐以待斃,她也的确覺得賽程中發生的這宗意外對自己是不公平的。她對Summer和司澄說:“我想我們動作應該比‘路客’快一點,雖然獎名單會在元宵節後宣布,按照目前的選票,‘尋途網’應該還是會拿下冠軍的,沒有拿到冠軍也就少了起碼百分之八十的曝光渠道。不過 支持我們的網友也很多,這就是我們目前積累下來的最大資本。有了這個資本,我們就有優勢去拿其他更好的資源。”
司澄撫掌笑道:“Jocelyn,你現在很會變通。”
高潔也笑:“為自己生活,為自己做事,就會積極地為自己想到最好的辦法。”
司澄補充道:“雖然你以前做事情也很拼,但現在做事情更有活力。”
髙潔摸摸長越大的肚子,孩子的成長給予她無限生機,還有無限力量。她說:“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走了很長一段彎路,現在終于明白過來了。”
司澄笑着問:“終于明白我為我生存了嗎? ”
高潔将司澄的問句好好思索,覺得他說得對極了,點點頭:“也許還因為我馬上就要做媽媽了。”她轉頭看到Summer不太贊同的表情,便再次征求她的認可,“Summer,你覺得我的想法怎麽樣? ”
Summer并非榆木,念頭一轉,已經心動,且還建議:“我們可以把抗議換成和‘路客’談判更好的推廣位置。他們的這件事情做得不公平,也許會因此給我們些補償也不是沒有可能。Jocelyn,試着和他們談談吧! ”
高潔在正确的道理面前,因為自己的私心詞窮了,想了想,說:“這個比賽元宵節後就要結束了,我們已經拍好了三集,只用第一集參賽,而且目前也只在他們一個平臺播出。其他兩集是要配合我的新産品上市再播出的,到時候‘路客’未必還有這麽好的推廣資源适合我們,所以廣撒網是很必要的。”
Advertisement
Summer對中國的互聯網并不十分熟悉,暫時被高潔的理由說服。司澄卻私下直言不諱地問高潔:“你是不是想避開‘路客’了? ”
高潔被點破後,不太好意思地承認下來:“借他的比賽,我已經達到了我想要的目标。如果再去進一步談判,還會有其他的牽扯。”
司澄誠實的眼眸深深看着她,放佛能看透她心底的真實想法:“Jocelyn,你這麽怕他?”
高潔垂頭。
司澄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個樣子,你一直很獨立,很勇敢,什麽都難不倒你。”
高潔擡起頭來,也認真誠實地看着司澄:“當初決定參加比賽,因為這确實是個好機會,我很想抓住它,而且最後的結果也達到了我預期的目标,之後留在這個平臺還是換―個平臺,對我來說,損失收益都看談判的本事。”她頓了頓,“而且,我和他——”她又頓了頓,“我不想有額外的事情去麻煩到他。”
司澄伸手,捧着高潔的臉,髙潔一震,本能伸手想要格開他,但是司澄說:“Jocelyn,讓我好好看看你,原來——”他放開了手,把想要脫口而出的話咽下去,他太明白這時候說出來只會徒增她的煩惱,所以安慰道,“我希望你少掉這些煩惱,你覺得怎麽做最合适,就随你吧,只要你覺得好就行。”
高潔感激亦傷懷地道:“司澄,謝謝你。”
于直在“路客"創意廣告大賽的獲獎名單頒布前一天參加了言楷項目團隊的會議,這次的比賽很受媒體和網友好評,當然至關重要的是達成了吸引更多廣告商關注的目标。
于直親自主持項目會議,多個項目成員建議可以将這個比賽辦成常年賽制。于直表示同意,言楷卻一直有些瑞惴不安的樣子。
會後,言楷一路跟着他到了他的辦公室。
于直睨他-眼,言楷感覺氣氛不對,戰戰競競道:“直哥,我聽說‘清淨的慧眼’最近和‘優視’在聊合作。‘優視’他們對我們的創意廣告大賽一直關注得緊,‘清淨的慧眼,廣告片是連續劇,形制很新鮮,’優視‘倒是真有點興趣的樣子。”
令言楷沒有想到的是,于直竟然說:“我知道。”
言楷反倒失了把握:“那……這個? ”
于直指示道:“叫你的團隊準備把第二季比賽提前到第一季結束後半個月開始,最近很多品牌都在找我聊,他們對第一期的效果很認可,尤其是兩個新品牌的轉化率都很好。你們幹活要趁熱打鐵。”
言楷以為自己聽錯了:“這……直哥,這不太符合營銷的規律啊……”
于直沒有讓言楷講完,又下了―道指示:“和第—期前五名品牌再聊一次,讓他們那新作品繼續參賽。”他想了想,又提醒,“這個活動我們投入資源很大,你和法務部聊一下,出個獨播協議,趁着第二季啓動,把這波我們捧紅的廣告商都穩在我們站內。”
言楷得令:“不會便宜了咱們的對家的。”他也終于明白過來,翻出“清淨的慧眼”的報名表,決定先同上面登記的聯系人裴小姐聯系一下裴霈向高潔彙報“路客”創意廣告大賽第二季在半個月後就要開賽時,高潔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問:“他們第二季比賽這麽快就開始? ”
裴霈說:“我也覺得很奇怪,但是也許他們感覺比賽反響不錯,想要趁熱打鐵呢?”她想了想和言楷溝通的一些重點,又同高潔說,“他們說這次比賽期間希望和品牌方簽已完成作品的一年獨播協議,我們報名時填了一共三集,所以在獨播協議內,—年內不能在其他平臺投放。”
“這樣”高潔想了想,“我們還是交報名表給他仰們吧。”
也是情勢所逼,高潔才會做出這個選擇。同“優視”的洽談雖然融洽,但也并不是一帆風順,也實在是這些時日內地的視頻網站發展勢頭愈加猛烈,幾家巨頭已然成為新一代的網絡流量霸主,随之水漲船高的便是他們的廣告報價。
“優視”的業務負責人雖然對高潔團隊的作品很有興趣,但也開誠布公講道:“我們網站暫時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活動,所以貴公司也需要出點推廣費,我才好上報做個比較好的營銷方案。”
高潔計算了自己能夠承擔的推廣預算後,報給這位業務負責人,對方根據網站的刊例價折扣一算,只夠承擔一個月的宣傳期而已。這時“路客”再推出完全免費的比賽,對她的吸引力實在不可小觑,尤其可以解決她創業初期資金鏈緊張的燃眉之急,且第一輪大賽後,“清淨的慧眼”知名度已經打開,網店有了穩定的收益,也正急需更持續的推廣。
最終還是沾了于直的光,高潔苦笑,在裴霈交來的報名表上簽了字。
在裴霈之後向她彙報工作的是岑麗霞,她剛剛自揚州的李師傅處将定制的産品拿了回來,但是回到工作室後,她先遞上了印刷好的産品冊。
高潔是頭一回印刷自己的産品冊,很是虔誠地接過來。産品冊中的産品圖片都是由司澄親自拍攝,是她在休養期間斷斷續續設計完成的,選了高檔的高階印畫紙印刷,通本冊子高雅精美。
高潔翻開第一頁,就是那件售給羅太太的“浪潮上的小帆船”,乘風破浪,再度起航,對她個人的意義是最大的。在第二頁,便是那件在美國獲獎的“背後的秘密”。說亦奇怪,去年聖誕後,美國賽方劃了一筆款項到高潔的戶頭,通知她,她的參賽作品已經順利拍賣。高潔回郵咨詢買家信息,對方回複說,買家方要求信息保密,這是她第二件不知買家的作品。在第三頁就是她第一件不知買家的作品——那件在故鄉臺灣展出的“守護者羽毛”。第四頁是另一件在臺灣展出的作品“野性的呼喚”,她想起自這件作品而起,她為于直制作過一件獵犬吊墜。
一念既起,心頭一牽,她不願挂念,合上産品冊,對岑麗霞說:“這周末你和我一起去參加壽宴。”
岑麗霞只是惶惑地望着她,慢慢将另一盒重要的産品搬出來打開。
見到玉牌成品的高潔不禁先是輕嘆,李老師傅承自子岡一派的雕工果真不凡,将文徵明的《漪蘭竹石圖》表現得淋滴盡致,不失大師原本的筆墨情趣。高潔直愛不釋手,可是也發現了問題。
岑麗霞嗫嚅着開了口 :“Jocelyn,對不起對不起,我上車的時摔了一下,把最後一塊裂了。”
高潔執起最後一塊玉牌,玉牌的畫面是以蘭花收尾,牌面中間有一條細細的開裂紋路。
岑麗霞惶恐地問:“怎麽辦? ”
高潔說:“周末宴會的地點好像是在外高橋的杜月笙公館吧?有點遠,你去借輛車,你好像有駕照吧?到時候當我的司機。”她拍拍驚慌失措的岑麗霞的手,:“其他辦法我來想。”
千辛萬苦保住“清淨的禁眼”,又千辛萬苦保住小球球,高潔想,她已經很能想辦法,也會有辦法。把牌面反複撫摸後,辦法終于想出來。
高潔先給羅太太撥了個電話:“我能不能給壽宴加個助興的節目?不過就是要麻顼您幫一個忙。”
羅太太問:“能給我的禮物加分? ”
高潔說:“是的。”
羅太太說:“好。”
于直同馮博一起走入老導演雷崗的壽宴宴會場時,就聽到行雲流水般的古筝曲,大廳正前方的投影幕上正在播放一雙蒼老有力的手正在用鋼塑刀雕刻玉牌面。
那雙手蒼老但有力,下刀動作行雲流水,有一種蒼俊的美感。這雙手這一刻正是在給玉牌面上一條細長婉約的蘭葉收尾。
馮博感嘆:“雷老還是這麽有雅興,壽宴上居然準備了這臺出色的現場表演。”
投影幕前的賓客們啧噴稱嘆老匠人工藝出色,于直與馮博亦湊在人群裏觀看一陣,有主人家親屬出來招呼他們,于是閑聊幾句,接着亦有相熟的女明星過來招呼,其中有兩位手段老練的,一左一右,輕輕巧巧地就搶了于直、馮博女伴的位置。
這都是交際上駕輕就熟的場面,于直并不在意,只是不時轉頭往投影幕上看去。
那玉面上的設計實在眼熟。
然後他就看到了高潔。高潔素淨着面孔,但是精心地修飾過自己,得體的藏青色改良漢服長袍配着胸前圈成兩圈長長地垂到胸下的玉珠項鏈,端莊的盤發上簪着一支綴玉的步搖。步搖的玉墜在明晃晃的燈光下搖曳在她的面孔旁,她的笑容搖曳在他的眼睛裏。在一屋子衣香鬓影、身姿曼妙、長裙曳地的女士中間,她太顯眼了,至少在他眼裏是這樣。
她在同別人握手,發出名片,閑聊幾句,又同另一個人握手,再發出名片,又閑聊幾句。她對着陌生的人笑得謙虛而誠懇、禮貌而客氣,一直到她跟着她身邊的介紹人一齊轉身,面向他走過來。
于直看到高潔含笑的臉在見到他那一刻,笑容凝固了一陣子,也就這一陣子,她已經随着別人走到了他跟前,笑容又展開來。還是謙虛而誠懇、禮貌而客套,和先前的笑容沒有絲毫差別。
那位一直帶着高潔的介紹人他正巧認得,是男演員羅風的太太。看起來,她是高潔在今晚的社交推薦人。果然,羅太太主動向他們招呼道:“于總,馮老師,你們都是大忙人啊,難得能遇上。”
高潔跟着羅太太的招呼,把模板化的客套笑容又展開了些,對着于直身邊的其他人,包括他身邊那位妖嬈的女伴,客客氣氣地點了點頭。待他就像個陌生入。
于直的牙關緊了緊。
羅太太正式介紹高潔:“我今天帶了—位珠寶設計師朋友給你們認識。上面老匠人表演的雕刻作品就是她設計的,雷老相當喜歡。怎麽樣?将來你們拍電影可能用得到哦。”她一拍前額,“我倒是忘了,高潔工作室的廣告片好像在你們網站上點擊不錯。”
高潔上前一步,恭敬颔首,翻出名片,一張先遞給了馮博,将第二張遞給于直時說:“是的,多謝于總的網站給了我們很好的展示機會。”
于直接過名片時,手指觸到她的手指,冰涼而微微顫抖。她的目光低垂, 他順着她低垂的雙目看到了她的腹部,他們的孩子好像又長大了些,讓她無法掩飾孕婦的身份。可她在他面前卻微微弓着身體,就似在掩飾,讓他估量不準他們的孩子到底長了多少。
她的确是在掩飾,不敢直視他,可是她敢熟練地說出不相識的謊言。她的确是不敢直視他,但又在将名片遞給他身邊的女伴時,擡起頭來朝對方禮貌一笑。這一笑并不是掩飾,她笑得很友好,甚至還點點頭。她發髻上的步搖玉墜跟着搖起來,晃得他眼睛疼。
她永遠可以自如地在兩面狀态裏切換。于直咬牙切齒,說道:“高小姐很會抓住宣傳機會,非常時期都這麽努力。”
髙潔心平氣和帶着微笑這樣答:“我們是新品牌,很感謝大家的扶持。”
羅太太也許認為于直興趣不大,打着圓場:“現代女性創業雖然不容易,可也不輸你們男人。”她托起高潔的手,“剛才時尚頻道的金菁說想看看你的産品手冊。”
她們告辭離去,于直遠遠聽到羅太太在問:“于總說得對,你太拼了。你現在今天來接你嗎?”
高潔答:“不,他很忙,我助手會送我回去。”
于直的手不禁摸緊成拳,望着她她們融入客廳另一隊人群裏。身邊的馮博提醒:“我們得去和雷老打個招呼。”
于直轉頭對身邊不請自來的女伴說:“失陪了。”
女伴佯裝未站穩,搭着他的肩膀,沒有放開,似嗔非嗔地看着他。于直視線越過她,看到身後十米處,又套着那副笑容模版同人講話的高潔,在他眼裏客氣太甚,對別人太過于讨好。他下手用了點力道,拔開女伴纏在自己身上的手。
同最後一隊人交際完畢,髙潔大大松口氣。
于直在背後,猶如芒刺在背,使得她剛才同別人講話都不能講利索。那位由羅太太介紹認識的叫金箐的編導在獲悉她的品牌和她的背景後,相邀她參加電視臺的一個專訪節目。但是環境太嘈雜,也可能是她太緊張,她對金編導介紹的那欄節目的情況沒有聽得很清楚,而金編導又碰上了別的熟人,只得另約時間同她詳談。
她有些辜負別人好意的歉意。這都是由于她的緊張,之前還是好好的,一直到于直進來。她不曾料到會在這裏遇到于直。好在,她又望一眼大廳裏頭攢動的人頭,于直已經不在其中。好在,她想了想,剛才和他相處的方式是做得對的。
高潔扶了扶腰,站立許久,不免疲倦。她又摸了摸肚子,她和于直,以 用這樣熟悉的陌生人的方式相處了,于他好,于她也好。想一想,她就踏實起來。
高潔轉而看向投影幕,李老師傅已經雕刻完畢,正拿着補好的殘缺品向賓客展示,賓客們紛紛鼓掌,為他精湛的技藝喝彩。
也虧得李老師傅這一手好技藝。
高潔自布菲臺上拿了一些車厘子和草莓,又夾了一塊蛋糕,尋了一處最不顯眼的角落坐下。
她也是急中生智,看到玉牌中間的裂痕後,取得羅太太的同意,租借了投影設備,再給李老師傅撥去電話,将原因一講,也将主意一講。她想出來的主意是請李老師傅到壽宴上表演高超的雕刻技藝,借着賀壽表演的由頭現場将那條裂縫補完。
李老師傅沉吟好半響。
她說:“李師傅,我很難開這個要您幫忙的口,這是我的疏忽。我只能想到請您來補刻遮瑕的主意,設計我調整好了。”
李老師傅問她:“現在幾個月啦? ”
高潔一怔,随即明白對方所問何事:“快滿五個月了。”
“挺着大肚子還費這個心,你這個補刻的設計做得巧妙,真不容易。”
高潔存心嘆道:“賺奶粉錢是不容易的。”
李老師傅說:“我就走一趟吧。但是我有一個條件,我要多帶一個人,你要幫我安排好。”
高潔想到這一茬,又舉目四望,看到了跟着岑麗霞在另一角吃東西的李平安。
李老師傅的獨生子李平安年過四十,只有四歲兒童的智力。這就是李老師傅理解高潔的原因,也是他提出的條件。
高潔想要招手讓岑麗霞和李平安過來,但是一個不速之客打斷了她的動作。
原來穆子昀男童氣的面孔蒼老起來先是從眼睛開始,眼神光彩仍是奕奕的,但是眼下用粉底都遮不住的下垂的眼袋出賣了她的年齡和她的狀态。
高潔恻然地喚了一聲:“表姨。”
穆子昀先是用怪異的目光望着她的肚子好一會兒,說:“他們家竟然沒有一個人告訴我你懷孕了。”她問她,“是于直的?幾個月了? ”
高潔用手遮住肚子:“您……還好嗎? ”
穆子均坐到高潔對面:“不太好。”她又問她:“你又和于直在一起了?”
高潔如實否認:“沒有。”
穆子昀一副意料之中的釋然:“于直是那種人。于家人的心狠起來都是這樣。”她再問她,“你不回臺灣? ”
高潔說:“我現在這個狀态,沒有辦法回去。”
穆子昀的臉上浮起同她的目光一樣怪異的笑容:“是啊,你的事業也在這裏,原來今天弄出這臺雕刻表演的是你。想當初還是我用事業把你诓來的。”
高潔只是笑。
“潔潔,你不怪我?,‘穆子昀的笑容淡下去。
高潔搖頭:“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
“從此以後,和我劃清界限了?懷孕了也不告訴我,留下來也不告訴我,以後孩子生下來應該也不會告訴我,是吧? ”穆子昀又望牢高潔的肚子。
高潔用兩只手攏肚子:“表姨——”
穆子昀擺擺手:“算了算了,本來你就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是我把你拉進來窮摻和,你心裏不怪我,那是不可能的。”
高潔只得用沉默來承認,這是她不情願去否認的事實,尤其是面對穆子昀她心底那殘存的意難平,關乎自己,關乎于直,也關乎穆子昀,錯綜的恩怨,難以敘述的怨情,無法清償的三角債,都讓她一直不想去面對穆子昀,特別是現在,越來越不想。
她腹中的孩子好像翻了個身,提醒着她需要補充些能量撫慰孩子的躁動和自己的不安。她說:“表姨,我那邊還有熟人。”她朝領着李平安的岑麗霞招手。
穆子昀了然一笑,立起身來:“潔潔,我打攪到你了,你又不好意說,只能用這種辦法來打發我,是不是?”
高潔的臉白了一白。
穆子昀臨走前又說:“我在愛丁堡的時候就打攪到你了,不是嗎?那時候你也是這副表情。那時候我就是你現在這個樣子。”她最後又看一眼高潔的肚子,“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反正都是不被孩祥爸期待的,都一樣可憐。”
高潔的臉又白了一白:“表姨,保重。”
穆子昀轉過身去:“你也是。
岑麗霞領着李平安走到高潔身邊,頗為難道:“我想去一趟洗手間。”
高潔說:“你去吧,這會兒我來照顧他。”她起身拉開身邊的椅子,“平安坐。”
人高馬大的李平安乖乖坐下,手裏拿着一塊吃了一半的蛋糕晃過來晃過去,問高潔:“姐姐你知道今天是什麽節日呀? ”
這個問題高潔在認識李平安起就回答了無數遍:“不知道呀,平安知道是什麽節日嗎? ”
李平安特別得意:“元宵節!”
高潔贊他:“平安真聰明。”
李平安又問:“元宵節要和爹爹過,。姐姐要和誰一起過?”
高潔挺了挺腰,用手撫摸着肚子:“和我們家球球一起過。”
李平安好奇地瞅着高潔的肚子,羞怯地伸出手來:“我可以摸摸球球嗎?”
高潔還沒有回答,李平安的手也只伸了一半,就聽到他們身後響起一道嚴厲的聲音:“你在幹什麽?”
不知何時又出現的于直居高臨下、淩厲地瞪着李平安,瞪得他立刻縮自己的手,把姆指塞進口中,滿臉委屈,泫然欲泣。
高潔趕緊說:“于直你不要這樣,你吓到他了。”她伸出手拍拍李平安的肩膀,“沒有事了,沒關系的。”
于直的面色不太好,不過他倒是看出了李平安的不對勁,嗤笑:“原來是個傻子。”
高潔驟然變色:“于直你說什麽?”
李平安霍地站起,他個頭很高,竟然還比于直高一點,他踩起腳來:“我不是傻子,我不是傻子。你不是好人!你不是好人! ”
于直從未遇見過這樣的意外,面對粹不及防的變故一時倒是愣住。
李平安成年人的嗓子孩子似的哭聲震天,引來好些人側目。情急的高潔也跟着李平安站起來,一邊拍着平安的背,一邊哄着:“平安,不哭,你不是傻子。聰明的平安知道元宵節,怎麽可以哭呢?平安最聰明了。你答應過爹爹什麽?不要在這裏哭,這裏好多人,你會給爹爹添麻煩的。”
高潔是真有兩手辦法,兩句溫婉真摯的勸慰下去,李平安立時被哄住,止住了大聲吵嚷,抽泣着指着于直,尋求高潔的認同:“他不是好人。”
高潔看一眼于直,轉過來繼續哄李平安:“是的,他不好人。”
如她所意料,愣住的于直真是氣到了,只冷冷瞪着她:“我不好人?”
高潔轉過來低聲央求他:“請你走吧,不要再給我添麻煩了。求你了。”
幹直不由得冷笑:“哦?我添什麽麻煩了? ”
于直冷冰冰的目光,讓高潔仿佛回到了夜宴那一晚,好像又被那淩厲的光亮剖心劈肺。她一直知道,當她面對他時,就躲不開那時狼狽的自己,和自己狼狽的內心。這也許是一生的債。
高潔也情急了,對于直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們給這裏添麻煩了。他不過是因為一場意外而出現在找了的人,打攪到了這個世界,也是他不想的,但是他很快會離開的,不會麻煩到任何人。請你不要見怪,他有他的世界和他的生活,只要放他回到原來的生活,就不會發生任何意外。” 她講話時是驚慌的,發髻上的步搖玉墜仿佛搖搖欲墜,于直發現自己又咬緊了牙關。
每一次見面,她都在身體力行地告訴他,她堅決撇淸的決心,劃清界限的決絕。
他眼睜睜地看着她招來了她的助手,讓她的助手把這個五大三粗的‘孩子’哄出去,然後她拿起她的包,向他躬了躬身,躲着他的注視,仿佛他是洪水猛獸。她說:“我們走了,晚安。”
于直這一刻存心賭氣,擋在她面前,她倉皇地讓了讓,繞開了他。聞聲趕來的馮博問:“怎麽了? ” 于直未答,眼睜睜看着高潔門出去那刻,他對馮博說:“我先走了。”
他走出大門,看到高潔在路口将那個弱智兒交到一位老者身邊,送他們了一亞迪商務車,接着她鑽進了跟在商務車後頭的另一輛紅色比亞迪三廂。
于直快步走進停車場,很快将車開出來,在路口時遇到紅燈,二十秒的時間就讓他憑借服兵役時學習的技巧判斷準了方向。這是他第二次用這個技巧跟蹤高潔。他的車性能好過比亞迪太多,紅燈一過一踩油門,不過五分鐘,就跟上紅色比亞迪,一路緩緩上了高架。
高架上兩邊一杆一杆的路燈枯連出迷亂的光線,紅色的小車就像帶着蠱惑人心的甲蟲,牽着昏頭的人沿着迷亂的光線一路走。
他又做出了這個不由自己的行動,這也是第二次。前方擁堵的指示牌上一串紅光閃爍,于直一下清醒過來。
他有隐隐的憤怒和一點點失措,于是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對那頭莫北說“”出來喝一杯? “那邊傳來莫北兒子響亮的聲音:“爸爸爸爸,媽媽又抽筋了!”莫北還有回答,于直就趕快說:“哦,我忘了你老婆快生了。你忙去吧! ”
他挂上電話,耳邊仍線繞着剛才人耳的兒童的聲音,那是他好朋友生命的延續,他最親近的血脈。他不期然地就想起他曾經親手接生到這個世界的一條小小生命,親手感受到生命的脈動在自己懷中跳躍,那時他被前所來有地震撼了。現在想起來,他的心仍舊會因此激動,也混亂着,混亂中,他的車就跟着紅色比亞迪沿着高架下坡,駛入了熟悉的街道。
當紅色比亞迪停務那棟熟悉的公寓大樓前,那個人從裏頭走出來後,于直的車就停在街道對面。他等高潔走入大樓,才一手開下車窗,一手習慣性翻開手套箱找煙,不過,沒有。
他又想起他戒煙許久。他來這裏幹什麽呢?于直在想。他剛才是為何發火?他又在想。這簡直成了他現在所有情緒起伏的常态。夜宴之後,他一直逼迫自己回歸原本的軌道,屢屢以為成功,最後總是因為高潔的出現而宣告失敗。
于直恨恨地想要關上車窗,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那個總是讓他不能如願的人又出現在路口。她換了一身寬大的灰色呢大衣,發發散成了馬尾。她在路口張望着,看到前方有出租車時,便伸手攔了下來。
這麽晚了,她在幹什麽?于直想到這個問題時,已經把車開到了高潔停留過的那個路口,穩穩地跟在了她上的那輛出租車後頭。
高潔上的出租車開到霍山路的大餅攤前停了下來,于直隔着一條馬路也将車停下來,看着高潔将兩只手插進了呢子大衣的口袋裏,走到大餅攤前隊伍的末尾。
隊伍依舊很長,每一個排隊的人好像都有同伴,在黑夜裏熱熱絡絡地聊着天,只有高潔一個人孤靜地站在熱鬧的隊伍裏頭。她的孤靜沒有持續太久,她從口出了她的卡片機,伸長了手臂,調整了個位置,居然對着自己拍了一張照片。
她的動作不但讓遠遠看着她的于直詫異,也讓她周圍的人詫異。她應該是羞澀笑了笑,繼續安靜地排着隊。
看着這樣的高潔,于直有些坐不住了,他掏出手機,随意地翻出一個熟人,把電話拔了過去。
這次接電話的是關止,他問關止:“出來喝一杯? ”
關止說:“幵車呢,有事呢,喝不了。”
于直問:“嗤,人都在外面還喝不了? ”
關止說:“我們家那位三更半夜的突然要吃權蓮布丁。”
于直哈哈大笑:“三更半夜的你上哪兒去弄榴蓮布丁? ”
“有個夜市的甜品店還開着,在北區,遠着呢。我今晚沒空撫慰你這個寂寞男青年啊! ”
挂上電話,于直突然想起來,關止的太太藍寧也正懷着四五個月的身孕,就在半個月前,他們在莫北家中聚會。懷孕期的藍寧脾氣不是太好,不大理他和徐斯,只同莫北的太太聊得好,間或沒有忘記把關止支使得團團轉,一忽兒要吃草莓,-會兒要吃蛋糕,-會兒草莓蛋糕都不要吃了。關止哄她就像哄小孩兒。
藍寧也有五個月的身孕了,于直再望向已經排到隊伍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