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高潔做完第一次封閉抗體治療後,前後思量,将自己的業務計劃又做了一次調整。她開誠布公地同她兩位員工員工裴霈和岑麗霞溝通:“我恐怕不得不休整兩個月。”
裴霈不語,岑麗霞追問: “Jocelyn,你身體不舒服嗎?”
高潔臉上一紅,面前兩個都是二十出頭的小始娘,她很難以啓齒,但還是說出一部分可說出的事實:“我懷孕了,這兩個月要保胎,過完春節就可以繼續工作了”
岑麗霞繼續不明所以:“Jocelyn 你結婚了啊? 我還不知道呢! 從來沒聽你提過啊?”
裴霈皺了皺眉,還是沒說話。
高潔避開陳麗霞的問題。在同餘氏家族簽訂了那一系列合約後,她已暗暗決定不再向其他人講出她倉促而荒謬的婚煙,以及她珍貴的孩子的由來。盡全力去保全于奶奶和于直的體面和隐私,不再給他們平添不必要的麻煩,是她令自己遵守的操守。
她對岑麗霞說:“這段時間,重點工作是拍攝廣告片和監督網店設計和産品上架的視屏所以就拜托你們倆了。”
這一個月內,陳麗霞同裴霈也确實協助她良多。畢業生陳麗霞異常得力,跑工廠跟單打樣,和網店運營公司溝通店鋪搭建,工作勤懇;小編劇裴霈寫完三集廣告片劇本後,留在工作室做日常服務事務,還将網店的文案工作包攬過去。
高潔是感慨而感動的,她的小小事業能支撐到如今,全賴兩個小幫手全力相幫,為她解決了不少後顧之憂。
這一回她們依然給予她至大支持。裴霈說:“你放心吧。”又問,“明天那個攝制組就來了對吧?我會和他們好好溝通劇本的。”
高潔一翻手邊的備忘錄,最近她的早孕症狀開始明顯,除了晨吐,就是記性變差,不得不把每樁事情都記下來,好按記錄辦事。
在高潔重新整理項目進度後,她仍将拍攝創意廣告片作為她最重要的品牌推廣計劃。于創業、于孩子、于這個計劃,她都已經走出了至關重要的第一步, 之後必須堅定地把每一步都走踏實, 而且要迅速。
首要的,就是必須在孩子誕生之前,将她事業進展的速度推進再推進,以緩沖孩子出生後她可能會面臨工作和哺育幼兒不能兩全的困境。高潔不住勉勵自己, 并且也的确加快了速度。
在一周半之前, 她找到梅先生以前留下來的聯系方式,聯系上了攝制團隊中一位叫 Summer的導演,對方仍舊對這個項目很有興趣,爽快地與她約定了洽談的時間。她翻了備忘錄,說:“對,明天下午。”
自愛丁堡和司澄告別,已經過去差不多近五年時光,五年裏變故甚多,滄桑變幻, 心境更疊,再也回不到愛丁堡時期避世閑散的最初。
事實上,高潔已經不太回憶得起這段避世的閑散,那也是迷惘矛盾的一部分。而今再回想,恍然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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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到司澄時,高潔竟然毫無意料中該有的不真切和激動。她就像見一個久別重逢的老熟人,對司澄伸出手去:“司澄,你好。”
意外的是司澄。在這扇老式的鐵閘門打開後, 他就看到了自走廊深處走出來的女子,他的往事也跟着走了出來。高潔還是老樣子,穿着寬松的毛線長裙,圍着長長的毛線圍巾,白色的球鞋。在愛丁堡的時候,她就一直是這副他一開始以為是潇灑随性的打扮,後來他才知道是自己搞錯了。但高潔又不像是老樣子,氣質不一樣了,她曾經讓他着迷過的飄飄忽忽追尋什麽似的眼光不見了。眼前的高潔,不像他認識的那一個。她現在明媚而堅定,好像摒棄了什麽負重似的,重新變了一個模樣。
高潔笑吟吟地當着司澄的團隊和自己的團隊介紹他們的關系: “沒想到是司澄,沒想到是老校友。”
于是司澄也笑了,在高潔的眼裏,他濕漉漉的眼一直沒有變過,一如當初的真誠坦率。他的真誠坦率卸載了高潔初見他時的負擔。他們笑着互相擁抱,一點兒也不尴尬, 然後坐下來認真地把合作的會議開完 .
會儀上高潔才了解了失去音信這許多年的司澄的種種。他一如當初堅持随性生活,再次碩士畢業後。憑借自己的愛好,做自己喜歡的事,組建了志同道合的團隊,任攝像師和團隊一起拍了一些實驗性的作品。輾轉認識梅先生後, 被邀請來嘗試拍攝商業化的作品,也無非因為裴霈充滿靈氣的創意很有吸引力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誰,而為自己生活。這是高潔直到現在才有的了悟,也才能真正給予理解。
會議在确定拍攝計劃、周期後中場休息。高潔讓岑麗霞為大家泡上一壺香片,但司澄的團隊對這棟有點歷史掌故的大廈更有興趣,在裴需的介紹下,興致勃勃地去名人故居瞻仰。 室內只剩下高潔和司澄 .高潔親自為司澄倒上一杯香片。司澄看着高潔行雲流水一樣的泡茶動作,溫和地說: “Jocelyn,原本我并不知道你對這些中式的傳統如此熟悉。”
高潔笑:“做多了就熟悉了。”
司澄否定:“不,不是因為練習才有的熟悉,這是天生的。你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吧。”
高潔擡眼,司澄的話總是感性,她以前就不是很懂,現在同樣。
司澄的雙眼盛滿歉意,對她說:“對不起。我一向是個沖動的人。那個時候,我考慮的問題不太多。”
高潔給自己也倒了茶,捧着茶杯,暖了暖掌心,笑起來:“如果把什麽事情都思前想後再行動,就不是司澄了。”她胃裏突然翻湧,道了一聲抱歉,捂着嘴進了盥洗室。 她最近的孕吐反應不單單會在清晨發生,有時也會在下午,這讓她感覺到了孩子在自己體內日益成長。
從盥洗室內走出來時, 高潔面對司澄詫異的目光, 溫和地說: “不好意思,我懷孕了。 ”
司澄詫異的目光也變得溫和起來,他從來就是這麽善良和可親,他問: “好點沒?沒有關系吧?”
熟悉的關切, 只有司澄能給她帶來的自在和随性,她坦然地就把無法同第三人說的話說了出來,像閑話家,常一樣:“不太好,我在很努力也保住這個子孩希望他可以留下來。”
司澄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揚起下垂的嘴角:“Jocelyn,你找到了自己,對嗎?“高潔一怔。
鬧哄哄的人群歸來, 打斷高潔的愣怔,他們重新開會, 繼續讨論演員選擇事宜和合同細節。坐在司澄身邊的他團隊內的導演就是同高潔聯系的那位Summer,是個美籍華人姑娘,人如其名,美麗而生機勃勃,在司澄說話時,她毫不掩飾對司澄的欣賞目光 .高潔想起自己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目光好好看過司澄。她并不意外地産生了許許多多的歉意。
但美籍華人姑娘有形于外的強勢,轉頭同高潔商洽合同條款時,她主導着團隊在利益談判時的權益,在付款期限、知識産權方面要求特別細致,談得高潔有些精神不濟,被司澄看出來。
司澄說:“就按照合同上執行吧。”
Summer在會議上頭一回不贊同地看向司澄:“No,付款周期太長了。”
高潔捏一捏眉心, 就她自己目前的資金情況,她是必須要為自己争取一些時間和權益的,她不得不為此強硬起來, 但也坦誠地同對方有商有量:“目前我的資金流有一些緊張,因為網絡店鋪開業在即,也需要一點庫存準備,所以合同上付款周期是長了些。但是請你們放心,不要懷疑我的合作誠意。”
Summer仍想要争辯, 被司澄及時制止。會議結束後, 司澄避開Summer,同高潔抱歉道:“Summer是心直口快的人,你不要介意。”
“不會,在商言商,她的想法是對的。”
司澄笑:“Jocelyn,你真的變了很多,你現在心裏怎麽想的,也能坦率講出來了。以前你總是回避着什麽,放不開自己。”
他的話觸動了高潔:“我以前是這樣子的嗎?”
司澄再度擁抱高潔:“你現在這樣很好,有什麽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勉強自己也不為難自己。”
司澄的話,在高潔心內一輾轉,仿佛又打開了她的一道心鎖。
司澄一直沒有改變, 因為他固守的是他的自我,每一個時刻都是為自己而生活, 誠實地對待自己的內心。
這是和自己多麽不同的人生。
從前的她和司澄怎麽可能走在一起呢?她從來沒有為司澄打開過自己的心鎖,那時的她連自己都不了解。
高潔釋然了一些長久細碎的心結,但隐隐觸動着那個最大的結,那是她不敢觸碰的。
她仍舊學不會司澄的當機立斷。
在司澄的幹旋下,Summer向高潔妥協,答允了高潔的付款周期的條款,同她簽訂了合作合同。原定三集的拍攝期限一個半月,由裴霈跟進全部溝通事宜。
高潔終于放心地回家休息,配合好徐醫生的治療,這次對她的孩子太關鍵了,她不願意有絲毫的分心。
于直一直沒有在療程中出現過,但是他的血清總會準時被注人高潔體內。在輸血時,高潔總會呆呆看着黏稠的鮮紅血液流進自己體內。
為她輸血的護士笑問:“你居然不暈針?大多數人都不敢看。”
高潔在想,這是于直的血。一這樣想,她的心情就會異樣平靜。
他們共同孕育了一個孩子,他們的血液甚至互相交融着,深深牽連着,好像是今生今世再難以甩開的羁絆。可是,她由此順着這條羁絆,知道了前路, 明白了自己,又生出一條希望的線,紮下自己的根,伸展枝葉,重新生長。
她将他們的結婚證放在她的床頭櫃裏——一個新的平靜的開始,而且逐日逐日平靜,為了她的孩子,也需要培養出來的平靜。
高潔重新布置着屬于她和未來孩子的家,趙阿姨按照她的要求找來裝修隊,将除卧室和工作間以外的小房間改裝成兒童房,高潔親自畫了圖稿交給他們。趙阿姨笑說:“你們設計師想法真稀奇,誰家的嬰兒房會做成這個樣子呀。”
說得高潔很是不好意思。
三周後,兒童房的壁畫就被裝修隊用環保牆貼布置好,完全遵照了高潔的要求。四周的牆面是熱帶雨林綠茵茵的樹海,盤枝錯節的葉蔓攀爬到屋頂,在屋頂中央有星空一樣的燈飾,碎碎的星燈,圓滿的月燈。在“樹叢”中,樹藤一樣的支架懸容着藤編的搖籃,搖籃邊上藤制的小床也準備好了,床邊蹲着一臺卡通的美洲虎造型的壁燈。
高潔在晚上先打開“美洲虎”壁燈,瑩瑩的一簇光,照亮周圍的綠,高潔仿佛回到雨林的夜裏。她又摁下星燈,多了點星光,多了點溫暖,她想起撕破濕重空氣的兒啼,不禁撫着小腹,生機就在這裏。她打開月燈,通亮的一室的綠。
她身在其間,不再孤獨,不再單薄,不再懼怕,有着光明的冀求。她問道:“你喜歡嗎?”又自答,“我很喜歡。”
高潔還在兒童房門前做了照片牆,貼滿了她自小到大與母親的合影,那些年她和母親一起去過的地方,她小半生的全部精神支撐。這些照片收尾在一張她坐在母親病床上和母親的自拍照,形容枯槁的母親臉上的笑容留戀之中隐藏些許擔憂,眉頭輕蹙。原來的高潔不懂,直到夜宴之後,她終于懂了,母親在最後的笑容中隐藏的是什麽。可是一切已經晚了,她沒有機會讓母親将離世前的憂愁抹去了。
在這一張照片後,高潔請工人貼了一棵巴西雨林的蘿蔔樹牆貼,蓬蓬的綠色樹冠直達頂部,榇色的樹幹上劃好厘米刻度。她蹲下,在樹幹底約零點五厘米的地方用記號筆寫上卡通字。
“在媽媽身邊兩個月,長得很棒,繼續繼續,加油加油。”
她昨日輸完血後,特地詢問了徐醫生兩個月的胎兒大約的大小。徐醫生用指甲蓋大小的四分之一比畫了一下。她想,才那麽一丁點,但是是屬于她的生命珍寶。
她回家後,穿上寬松的T恤,在胸部下方寬寬松松打了個結,露出小腹,看不出任何異常,她撫摸着、愛憐着,忽而興起,翻出單反相機,對着鏡子給自己照了一張相。第二天把照片洗出來,她看到了照片裏的自己居然帶着一抹前所未有的輕松笑容,眉眼舒展,嘴角輕揚。
高潔珍而重之地将照片貼到了蘿蔔樹的另一邊,她想,自己真正懂得了珍重的含義。
她也的确在身體力行地珍重着自己。趙阿姨每日按照林雪指定的營養師搭配的食材為高潔烹饪食物,高潔把每頓飯都認真地吃下去,一個月後臉孔就圓潤起來。林雪每周會和她通電話,高潔彙報自己的身體狀況。
林雪似乎對梅先生和高潔終止合作的事情有所耳聞,會特別詢問她的工作情況,也隐約暗示:“有什麽需要奶奶幫你一把的,你必須和奶奶講啊! ”
但高潔總是把這個話題岔開,她将正在拍攝的廣告短片的劇情介紹給林雪。
“主人公是一個女孩,有一天在忙碌中突然失去了記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找什麽。她唯一記得的是外公留下來的舊宅舊店。舊店是賣水沫玉的,店裏有一只狗。女孩回到店裏,店裏的狗突然說起了人話,告訴她,想要知道她想找的東西,就要在店裏幫助來買玉的人找到最想找的東西。後來的故事就是她賣水沫玉時,幫助很多人找到內心最渴望的東西。”
林雪問:“很多人?那麽準備拍多少集? ”
高潔笑:“我先拍三集。故事會圍繞親情、愛情、友情展開,這些都是人們最基本的情感,也是內心最渴望的。第一集已經快拍好了,片長二十分鐘。 故事把我們的系列産品的品牌理念植入進去,希望以後能拍到一百集,這樣就證明了我能設計出一百款滿意的作品。”
“系列短劇的形式,倒是很有想法。植入也不錯,做廣告的話,就是篇幅拉得太長了。”林雪講道。
“嗯,女孩找到她想要的東西過程是有點長,這本身就是個漫長的過程。”
林雪問:“準備投放在互聯網上?”
高潔說:“是的。”
“想好了投哪一家嗎?”
高潔沉吟未答。
她停班保胎後,唯一仍在手頭做的工作只剩兩件,一件是給羅太太做設計,還有舊事研究廣告可的平臺。
目前選哪一家網站談投放合作,是推廣工作中的另一個重點,連司澄和裴霈都會因此一起登門來和她讨論。
司澄看了高潔做的投放計劃後,忍不住問道:“為什麽沒有‘路客’?這個網站我看過,上面極多年輕人的自制視頻,非常有趣,也适合我們的廣告片播出。”
裴霈把話題岔開,才講幾句,趙阿姨一臉焦灼地捏着手機過來,抱歉地向高潔告假:“我老公出工傷骨裂,家裏女兒沒有人照顧,請兩天假行不行? ”
高潔當然不會說不,趙阿姨萬分感激,又有擔憂:“你明天還要去醫院,沒個人也不行,要不要和于老太人說―聲換個過來替我一陣?”
高潔已對林雪的周到安排感激不盡,況且她對病症了解清楚後,明白自己并非病到事事需仰賴他人照顧,更不想再給林雪增添麻煩,就說:“不用了不用了。”
司澄忽然就說:“Jocelyn,不介意的話,我送你去醫院。”
高潔猶豫了一下,沒有即刻答應。她至今未向司澄說明她真實情況的來龍去脈,當然司澄并不是會追問的人,只是在第一次上門時,對她布置得別具一格的嬰兒房狠狠贊嘆了一番,并手癢得忍不住拍了不少照片。
這是司澄對她的細意關切。
高潔想了想,就沒再拒絕司澄的好意了。
就在胎兒長到九十天,高潔輸完最後一針血的時候,她在醫院等候區的大屏幕上看到了于直。
好像做夢一樣。大屏幕被一塊又一塊缤紛的色彩遮蓋住,被于直一塊塊拔開,他勾起那倜傥的嘴角,對着鏡頭說:“現在,是新媒體的廣告時代,邀請你一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高潔的錯覺,她覺得大屏幕上的他好像又瘦了,比她認識他的任何時期都要痩,但眉目親切,笑容倜傥。她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僞裝,他的僞裝勝過她太多太多。
甚為可笑的是,當她和他有了法定關系後,他們才正式斷絕了關系,當她真正了解了真實的他後,他們才真正形同路人。
于直就在重重色彩後,已經不真切了。奇怪的感知感染着髙潔,已經恍如隔世,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着大屏幕。
坐在她身邊的司澄突然說:“高潔,我還是建議參加‘路客’的創意廣告大賽。”他指指大屏幕,“就是這個比賽,現在可以報名。他們比‘啓騰’視頻流量更高,為了推廣比賽,一定會給參賽作品更好的曝光平臺,而且正因為是比賽,所以是完全免費的。比你付錢去買流量要經濟得多。”
高潔展開手心握住膝蓋,再放開,反過來,看着自己手掌上清晰的紋路,思路也清晰了,她對司澄說:“司澄,那個人——”她仰仰下巴,對着屏幕上重複出現的于直,“就是我孩子的爸爸。”
說完這句話後,高潔的心就為自己顫了顫,平靜地敘述并沒有自己預計的困難。
司澄怔了一怔後問她:“高潔,你認識的這個人,會因為私事影響公亊判斷嗎?”
高潔幾乎毫不遲疑點了點頭。
是啊,她早就領教過于直的公事公辦,殺伐決斷,對他在這個層面的判斷幾乎成了她的本能。也因為是本能,她有點退縮,故而未答。
司澄笑了: “你應該了解他。”
高潔答:“是啊。”她誠實地說,“也有點害怕。”
司澄握了握她的手:“我懂了。 ”
高潔疑問:“什麽?”
司澄放開她的手:“以後你自己也會懂。”
高潔搖頭:“司澄,你又說我聽不懂的話了。”
“草率的愛情,因為不懂。謹慎的愛情,由為懂了。”司澄說,沒有讓高潔繼續深想,又問,“你怎麽看我的建議呢? ”
高潔一邊想一邊說:“你說得對,這是個千載難逢免費曝光的機會。”然後她就笑了,“我也應該公事公辦,抓住這個好機會,是不是。”
司澄笑,眼裏有誠摯的贊賞:“GOOD.”
高潔擡頭,看到顯示屏上出現自己的就診號,便站起身對司澄說:“司澄, 謝謝你。”
司澄聳肩:"這麽客氣?“高潔也笑:“幫我做了一個正确的決定。”
司澄攤手:“在商言商。”
醫生處檢査完畢後,高潔還是照例問徐醫生:“現在我的孩子多大了?”
徐醫生笑道:“現在應該有六七厘米了,像個小球-樣,從各項指标來看,還挺強壯。到五六個月就可以照個彩超和他正式見面。”
高潔高興地說:“好。”又問,“現在我是不是不會輕易失去他了?我可以開始工作了嗎? ”
她出來時,司澄說:“這麽開心?”
高潔雙手拱成成堡壘,覆在小腹上:“我的孩子情況很好。”
司澄凝視高潔:“Jocelyn,你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表情。”
高潔低頭,看着自己的小腹:“也許是因為有了球球。”
“球球? ”司澄問。
高潔擡起頭笑道:“臨時起意給他起的小名,剛才醫生說他現在像個小球—樣,很強壯。”
司澄低頭對着她的小腹豎起手掌:“Hi,球球,你好。”
兩人齊齊笑起來,高潔只笑了一下,笑容就凝結在嘴角。她看到了自遠處走廊深處走近的身影,和大屏幕上反複出現的身影重疊起來,真真假假,均不真切。她先迷迷糊糊地想,他可真是瘦了呢。驀地,她驚跳起來,那是于直,那樣的身高,那樣的眉目,那樣的發,她轉頭看着大屏幕,大屏幕上的影像證實着眼前的影像,那不是假的。
高潔有一點點目瞪口呆,一點點手足無措。
于直走到了走廊的轉彎口,停下來看了她一眼,嘴角撇起一抹笑,是沒有溫度的。高潔忽而雙腿發軟,司澄扶住了她。
“怎麽了? ”他問。
高潔沒有答,怔怔地就這麽望着于直定在那裏幾秒後,看着他頭也不回地轉個彎,消失在她眼前。
“是那個人?”司澄又問。
高潔低聲說:“你知道嗎,我真的有點怕他。”
司澄握握她的手:“早點回去休息吧。”
高潔回到公寓後,恍惚許久,司澄何時悄然離開,她并不十分清楚,她:一直坐棚榻米上發着呆,不時撫着小腹,喃喃:“我會調整情緒的,我不開心,你也會不舒服的對嗎?不會的,我不會讓你不舒服的。”
她站起來,換上上個月拍照時穿的那件T恤,又在胸下打了結,露出小腹。一個月過去,生命在展現着成長的跡象,小腹相比上個月已有些隆起。高潔将手覆蓋上去:“球球,媽媽會讓自己開心起來的。放心吧!”她拿起相機,對着鏡子,把此刻的自己照下。
這個月貼在“蘿蔔樹”旁的照片上,她眉間輕蹙,有淡淡的憂慮。高潔有些抱歉,在“蘿蔔樹”的六厘米處寫上“三個月了,媽媽努力開心,球球努力生長”。寫完以後,她站起來,挺一挺身體,讓自己站得堅強一些。
現在不一樣了,她有了依恃,也就有了根本,這個根本就是她最大的責任,為此,應該把所有的惆悵和妄念都抛棄。
高潔走到工作間,打開電腦,将這段時間的工作郵件一一浏覽。在醫院同司澄做下報名參加“路客”創意廣告大賽的決定後,她就不準備輕易改變主意了,就如她決定生下球球,就必須将前路上的每個障礙一一跨越。
因為不迷茫,所以更踴躍。
高潔給司澄和裴霈寫了—封郵件,令裴痛進行網站報名的工作。很快,三方都給她回複了郵件。司澄在郵件末寫道:“這是一個很好的決定,你現在變得很強大。有一句俗語說得很好,‘女子雖弱,為母則強’。Jocelyn,你找到了自己。”
高潔回複郵件:“做出決定沒有我想象中艱難,這就是我的人生,這也是我做的因造成的果,我不應該軟弱,更不應該辜負,不是嗎? ”
高潔的團隊報名參加“路客”創意廣告大賽的報名表,在言楷手裏停了一天,他才去尋衛轍讨建議:“要不要讓直哥知道?直哥和這位高小姐現在到底什麽情況? ”
衛轍接過報名表望一眼:“工作狂當了三個月了,把美國那幾個電視臺的熱門劇版權都談了下來,這爆棚的戰鬥力。就是這個情況。”
最後還是由衛轍将報名表擺到了于直眼前,正給美國版權合作方寫郵件的于直停下手裏的工作,目光停在報名表上光明正大的“清淨的意眼”五個大字上約有幾秒鐘。
高潔做什麽事情都有明刀明槍上陣的勇氣,他幾乎是激賞着這樣的她。他又想起那日在醫随到的她。
自他與徐醫生第一次就高潔的身體情況交流後,徐醫生問過他:“檢査報告要不要也發你一份? ”
于直主動把自己的郵箱留給了醫院。他們在民政局登記了合法的身份後,高潔如同她所承諾的一樣,沒有再提出任何要求,也沒有再出現在他面前。當然,他竭力保持着之前的态度,沒有去打探高潔的情況,一切情況均由祖母不經意地提起。
林雪問他:“高潔應該把法律文件都給你了吧?”
于直咬了咬牙。
林雪說:“奶奶是個開明的人,一向不管你們私人的事情,更不會幹涉你們。這回看在高潔應該會是個信守承諾的孩子的分上,多插了一手,她也的确做到了她承諾的事情,很有信用,也很有決心。”
高潔的确很有信用,也的确很有決心。于直将高潔給他的文件仔細浏覽完畢,她用冰冷的法律條規規範了他們倆的關系,堅決地宣告她對他不會再有妄念,現在以及今後,都不會有。
于直拿着文件,那就是一扇栅欄,分割清楚了他和她的界限,将他們藕斷絲連的可能性在法律層面上狠狠抹殺。她對他做的每一件事的決心從來都是無比堅定,目标也無比明确。
有一種深切的被抛離的感覺是于直內心深處隐隐約約的矛盾,說不清道不明。但他唯一明白的是唯有不牽連,才能不深想;唯有不深想,才能不猜測;唯有不猜測,才能不失落。
是的,夜宴之後,于直已經抛不開這層深切的失落。
可是他又不由自主,他不由自主會在每次給高潔輸血後看她的體檢報告,他知道他們的孩子越來越安全,自己也會莫名心安起來。
無論他們如何在法律範圍內分清一切瓜葛,但在血緣上,已經無法切開這層瓜葛。
在高潔最後一次治療時,他比她提前半小時抵達醫院,抽完血,有護士進來通知:“高小姐已經到了。”
于是于直就留在醫院走廊上,翻了會兒雜志。其實他想去抽一支煙,但是自從要配合高潔治療後,他就将煙戒了。這令他感到難耐。這難耐直到看到她時,化為了隐約的憤懑。
高潔就站在他對面,對着另一個人微笑,笑容前所未有的明媚,他從未見過的明媚。高潔身邊,有個男人,他們站在一起,談笑風生。
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她對他真的別無所求。她的一切行動都在宣告她的心意。于直深想起來,就冷笑起來,他是勒令住自己又不由自主地沖動, 且用轉身離去來狠狠克制。
所沒有想到、也應當想到的是,高潔應付得也很好,她沒有選擇上來同他打招呼,她真的把他當一個陌生人,陌生到可以坦然地向他的網站交來參賽報名表。
于直冷淡耐衛轍說:“老衛,報名的事是言楷負責吧?”
衛轍笑:“好,那就公事公辦。”他拿起報名表,在臨走前,又對于直說,“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啊,所有參選單位的負責人都在我們邀請來參加大賽啓動發布會之列。”
于直冷冷一眼掃過去:“網上到處投訴我們的網站加載速度慢,技術部最近是不是很閑? ”
衛轍哈哈大笑而去,笑得他心煩意亂。他伸手往衣兜內掏去,裏面沒有煙盒,便又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殘餘的半盒煙下壓着幾頁紙,正是高潔給他的合同。抽屜的一角還有兩個紅絲絨首飾盒,紅得更礙眼。
于直重重推上抽屜,有一刻,他想起受困在印第安人的部落時,蜷在他跟前的高潔,無畏無懼,那時他就知道她不是個軟弱的人。
只是沒有想到她的不軟弱,卻是他最痛恨的。于直繼續埋首于之前中斷的工作中,不再多深想。
‘路客’創意廣告大賽在半個多月後的元旦正式啓動賽程,發布會就在“路客”的辦公大樓內召開,國內媒體邀請來百餘家,很有一領行業先河的架勢。
高潔是頭一回看到于直辦公的地方。這棟鋼筋結構的創意“loft”大樓,造型奇異但巧妙,空間寬闊而開放,獨占鬧市區一角,氣勢淩人又特立獨行, 沖擊的力量撲面而來。
和于直本身的氣質很像,高潔想。
司澄吹了聲口哨:“中國的互聯網企業的風格确實可以和矽谷一戰。”
辦公樓門前記者和參賽單位人頭攢動,司澄伸手為高潔檔了擋迎面的人群,高潔看到司澄另一側的Summer似有若無地看過來。
她将司澄的手推開:“我不會有事的。”
“Are you sure?”司澄問,見高潔點頭,他就放下了手臂。
于直和衛轍站在一樓大廳臺階處搭建的舞臺上,他看到了人群裏,在司澄護衛下的高潔。
她和她的團隊尋找到他們的名牌,坐了下來,她身邊的男子同她談笑風生。笑着的高潔臉上有淡淡的光暈,她似乎又胖了一點,如同他最初的想象,她的臉型身形豐潤一些後,整個人就有了鮮活的光彩,更加生機患然。
她應該過得很不錯。于直将眉頭壓低,目光不意外地調到了她的肚子上,她着寬大長裙,掩蓋了體形,但他總有她肚子似乎顯出來的錯覺——那裏面有他和她的孩子。這個念頭令他心頭輕顫,莫名地、本能地無法抑制。
他現在有個已婚的身份,和一個突如其來的孩子,這一切将他臆想中的原來良好的想法都攪亂了。于直發現自己又想多了。
衛轍醒他:“要致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