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割發斷情
? 如今本該高坐九天日理萬機的新仙帝沉夜,纡尊降貴,跪在了暮潇的棺椁邊,水晶般薄透的顏色,裏邊雍容沉睡着的女子,嫁衣如火,眉間一點朱砂丹櫻濃華,合着兩畔迤逦如畫的黛色煙眉,女子眨了眨眼,最後,撫棺,蘇醒。
暮潇的魂魄聚得不錯,可是心底的一縷執念卻将她徹底幽禁,如果沉夜不道歉,不悔過,她便永世不會醒來。
現在這個情形,三個人湊成了一堆,這剪不斷、理還亂的三角關系啊。
沉夜眸中含着兩滴晶瑩,看得暮潇微微一怔,緊跟着彌朔便将她自冰棺之中抱出來,用的正是時下最流興的公主抱,暮潇小鳥依人地偎在彌朔肩頭,有些懼怕沉夜的模樣,那眼神,也很陌生。
此刻,不單是沉夜和彌朔,就連本上神我,心頭也是一緊。
果然,暮潇半仰着臉龐,眼中嫣然含笑:“夫君,那人是誰?”
彌朔将暮潇擁得更緊了些,沉夜的哽咽之音此刻有些突兀,他似乎意識到了,急忙以衣袖拂去淚水,勾出一抹笑意來,聲音卻還有些慘慘戚戚:“你醒了便好,我還有些事要處理,就不奉陪了。”
他離去的背影,蕭蕭索索,我低眉一嘆,見彌朔和暮潇兩人相望而笑,我忍不住提步向沉夜追尋而去。
他頹喪地騰着雲,并未行将多遠,我将他拉回來,沉夜皺着眉頭,眸中只有一絲死寂的絕望,我揉着額角道:“這便放棄了?”
沉夜抿了抿唇,并未看我,只是淡淡道:“上神說錯了,我應該是,從未選擇拿起過。”
這個話說得有點欠揍,“我想說,你這樣,難怪暮潇如此痛苦,寧可忘記了。”
沉夜騰雲的動作生生一頓,這一頓頗有種蕭瑟荒涼的悲慨,可是我與他本是同一路人,他只是淡淡地又瞟了我一眼,然後平靜地道出心意:“上神,你我注定要犧牲,既如此,何必帶累旁人?他們本是無辜。”
“難道,你我便不無辜?”我順着他的話反駁了一句,“不能愛,不應恨,于這世間不過踏雪無痕,難道你我便不算無辜?”
沉夜一番沉思,他沒有接話。
我又是一嘆,“沉夜,無聲而化,無息而殡,你難道從無遺憾?紅塵不沾,紫陌不染,不知相思何故,不懂兩情相悅,不聚而散,不歡而別,你難道從無怨怼?你心中的道義兼愛,本上神難道就沒有?可是,這個世上有太多不圓滿之事,寧不知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你如今潇灑放手,看着不羁,是為大道,成全衆生,可卻終生囚禁了自己。”
凝視着面前的人,我一字一句說完:“沒有人願意終此一生畫地為牢,是你對自己,太過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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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夜靜默了一盞茶的功夫,最後化作星華遁去,臨走之前,他只留下一聲冷漠決然之語:“沉夜一生,原本短暫,縱使畫地為牢,亦無甚可惜。”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無可奈何之間,又悟道了一句凡人之道。
暮潇被彌朔抱出了摘星閣,向我道別之時,彌朔眸中感激不勝,可我看得出來,他并未有那種求仁得仁的歡喜,反倒有些落寞,自然,如此贏了沉夜不能算是真正地贏了,彌朔曉得這些,他雖然擁有了暮潇,可是暮潇的心,卻并未真正完全地屬于他。
擦肩而過,我看到暮潇眼底一絲水跡,似凝着墨的無意一筆,卻餘韻不絕,意味深長。
腳尖一頓,我且回眸向她凝望去,她紅衣華服,瘦影自憐,青絲落寞。我一瞬恍然。
馮虛原本只在閉目養神,自千機谶被毀之後,他的臉色一日不如一日,盡是蒼白,已不可見其神态,唯有疲弱。
我入門之時,他翻了翻眼睑,唇色慘白,比星天外的月光還要白璧無瑕般,可那原本不是屬于嘴唇的顏色,心中一揪,師尊他……為何如此固執呢?
“師尊。”我掩上門,低聲喚道。
馮虛将眼睜開,雙目悠悠,曠遠無神,“星曙,你要放棄這片大道麽?”
永遠如此公式化的對白,我日複一日地被它漸染,最後已經感到有些麻木了,更何況,如今的我已經有了鳳凰,我再沒有以前的那般傷心了。
“師尊,弟子從未有一刻敢忘記自己的身份,弟子是師尊一手而造,自然為師尊竭盡所能犧牲一切……弟子今日前來,只是為了一件事求教于師尊。”
“說罷。”馮虛疲憊地嘆息了一聲。
“上古火鳳之血,能否喂養荊星子?”我将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
可我這麽一問,馮虛立刻便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他猛然扭頭,雙眼瞪大了幾許,然後寒着臉自蒲床上起身,怒意隐然地說道:“星髓池屬水,帝君屬火,他的血怎可用來祭荊星子,他……他分明是想讓星髓池前功盡毀再無回寰往生之餘地!”
我的心跳停了半拍。
難、難道這就是鳳凰一直自作主張不容反駁地要澆灌荊星子的原因麽?
他從來便不是為了成全我……從來,他就不想要這個已臻完滿的六界……
我臉色慘白地往後跌出一步。鳳凰,你怎可如此?我廢了多大的心血和精力,你難道不知?六界生靈何其廣博,這山川毓秀、九州四海,你從來便不曾懷着一絲一毫的留戀敬畏之心?看着一片鐘情,可在他們眼中,你又何等無情冷漠!
毀了最後一絲拯救六界的希望留下我,然後呢?
天劫始終會來,難道你又打算重燃一次救我護我?可那時,天地不複,蒼生不再,往後的歲月将比那六萬年更是難捱,你又何其狠心!
慘笑而立,馮虛哼了兩聲,我顫抖的身體感覺不再是自己的,“師尊,我并不知……”
“星曙。”他打斷我,這等關頭,他終歸還是那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上神,語調平靜悠然,從容得宛如雲卷雲舒,“我錯估了你,教錯了你……甚至,我後悔用星華造出了一個你,倘使早知道你會是這天地間最大的劫難的話……”
呵,我聽到了什麽?
耳畔電閃雷鳴,洞天石扉,訇然中開,心若沉谷底。創造我的師尊,他竟然後悔了我的存在,後悔了十萬年教導,他說我是此間最大的劫難……
“馮虛上神果然好威嚴!”
鳳凰冷漠莊嚴的聲音透着幾分譏诮,玉梁之上缭繞無絕衰,我看見缤紛如梅的花雨以及那比花雨還要濃麗華彩的紅袍,他落到我的身後。臉色雖然清減蒼白,可是鳳眸霸道,睥睨天下,桀骜不遜地染着幾分奪目嗜血的紅。
馮虛負手而立,傲骨嶙峋地冷笑:“帝君枉顧生靈天道,還不許我教訓徒兒了?”
鳳凰勾着唇,眼底一派幽深的紅海:“你既也知道,枉顧生靈的是本君,又何必揪着星曙不放?她有何錯?這蒼生劫難,錯的人,明着是仙界的那幫烏合之衆,暗處的導火繩也是我父君,幹星曙何事?都道馮虛上神公正無私,賞善罰惡最是嚴明,卻也不過如此。”
“夠了,鳳凰。”我不知道用了什麽樣的勇氣才能在這個時刻打斷他的話。
他顯然有些受傷與失落:“星曙,你還護着他?他分明……”
“我說夠了!”我歇斯底裏地吼出這麽一句話,鳳凰眼底的錯愕斑斑碎裂,琉璃般的血瞳赤紅蘊血,銀絲亦瞬間染上了幾縷森然紅光。
我一步步向他逼近,我進,他便退,我與他直切對視,出言咄咄質問道:“帝君,你明明知道,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恢複這個已經崩壞的天行乾坤,你明明知道,星髓池已經是我最後的希望,你明明知道,六界一旦覆亡,我會恨你一輩子的……你為什麽要把我逼到如此絕境之中?”
他已經貼在了牆面上。
最後,我平複着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盯着我,所有情深意濃都銷聲匿跡,鳳眸裏的水澤幹涸枯死,最後扯着唇角冷然含笑:“真是精彩啊精彩,早知道馮虛上神和星曙上神情深意篤,竟聯手唱了這麽一出大戲,本君身在戲中,被百般玩弄于鼓掌之上,可笑竟然此刻方知。”
我有點愕然,不明白他說的這個話是什麽意思,他現在的神情很可怕,我一時竟看得有些心驚。
許久,他望了我一眼,自嘲般地一笑聳肩:“那孩子,只怕是馮虛上神的吧?”
什、什麽?
我愈發不可思議,難道鳳凰是這樣想我的?難道他以為我竟會欺騙他?難道在他心底,我竟是這樣一個人麽?
鳳凰帝君對着我淡淡一笑:“你跟我說的時候,我真的相信了的。可是,我上古鳳凰一脈,胎兒未化形之前,便已凝聚了強大的鳳凰火息,母體亦會受其波及體性染火……很顯然,你沒有。”
我……我錯愕之際,竟然說不清!我說不清!為什麽,我沒有?
不,懷孕的那具身體是耿星曙的,我本無形體,自然無需受到火息羁絆,是這樣的!我陡然清明,可是他那冷意彌散的眸光,竟讓我僵立原地動彈不得。
他漫不經心地右手食指中指一并,将一頭銀絲抓住,在我和馮虛四目睽睽之下,他散漫地将一绺頭發揮落,置于手心吹了吹,“就當做,恩斷義絕吧。”
然後,他含笑的眼睛瞬間冰封千裏,踅身離去。
我看着那飄落的一绺輕盈的發絲,束縛終于解脫,我死命地将它攥在手裏,他絕情而去之時,那一抹冷笑不顧的嘲諷,竟如利刃。我,鮮血淋漓。
他以為我的孩子是馮虛的,他什麽時候開始這樣覺得的?他卻從來都不說……
我挽着那縷銀絲,絕望之下,仍舊困惑地望向了師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