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1)
蘇微深深吸了一口氣——紅蓋頭垂下來掩住視線的最後一瞬間,通過打開的門,她看到外面的走廊深而長,宛如通向不可知的未來。
※※※
到了原大師成親的日子,這一日,熱鬧非凡的騰沖玉市瞬間都空了,所有商賈提前歇業,紛紛奔赴喜宴,一百桌上幾乎坐了上千人。
既然身在騰沖,入鄉随俗,這次的婚禮也以新郎家的習俗為準,只是他和迦陵頻伽兩個人都是孤身沒有父母的人,因此也談不上接親送嫁,喜婆幹脆提議只是從東廂把新娘接到西廂,然後一起送到大堂上拜堂成親了事。蘇微是江湖兒女,對這些禮節也是一笑了之,頗懂變通,便一口答應。
外面唢吶鑼鼓聲音盈天,伴随着一波比一波更高的歌唱聲。
按照滇南寨子裏的規矩,婚禮都是從前一天開始的,搭起喜棚擺好酒宴,等各方賓客齊聚後便暢飲歌舞,通宵達旦,祝福新郎新娘,稱為“踩棚”。這樣一直鬧到第二天晚上,才算是正式拜堂成親。
還真是一件辛苦的體力活呢……原重樓想着。
此刻日影西斜,暮色四合,外面的喧嘩聲已經越來越響了,他卻還是坐在室內,一直沒有動。衣架上懸挂着大紅色的吉服,嶄新鮮豔,漿洗得筆挺,看得一眼就有一種喜慶之氣撲面而來——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擡起手摸了摸那件衣服。
雖然手上的傷已經痊愈,手指卻在微微地發抖。
轉過頭,眼前是一對蟠龍飛鳳的紅燭,靜靜燃燒。他默默地看着變幻無定的火焰,眼裏的神情有些奇特,不知道是喜悅還是悲傷——寂靜中,有一只寒蛾繞着燈旋轉了很久,終于不顧一切地狠狠撞向了火焰,發出了細微的爆裂聲。
“啊?”原重樓脫口低呼,手指一顫,手裏的吉服掉落在地。
那只小飛蟲轉瞬化為一團小小的火焰,灰飛煙滅。
他默默地凝視着那一團微小的灰燼,眼裏露出了複雜的神色,情不自禁地嘆息,從胸臆中吐出了一口氣——那一只撲火涅槃的卑微生靈被呼吸吹散,轉瞬再無蹤影。明知道會死,為何還會一頭撞進去呢?終究,還是無法抗拒光與熱的吸引吧?
他的眼眸黯淡了一下,不知道想着什麽,手指有些顫抖。
“大稀……”忽然間,有一個聲音喚他。他猛然一顫,回過頭,看到的是穿着盛裝的蜜丹意。小女孩不知何時從前面跑到了這裏,在門縫裏探出頭,笑着看了他一眼:“哎呀,還沒換好衣服啊?外面的人越來越多了,一百桌快要坐滿了……喜婆讓我來催問你們弄好了沒。三道茶已經開始了,啥時候可以讓大家開始喝酒呢?”
小女孩口齒伶俐,一串話說出來如同珠子落玉盤,令人心生歡喜。然而原重樓側頭看了看窗外,只道:“等月亮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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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啥,他的臉色還是有些蒼白,心事重重,頓了頓,忽然開口問:“今天……外面有沒有什麽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小女孩在門縫裏看着他,居然理解了這個頗為艱深的漢語的意思,眼眸純黑而靜谧,深不見底,聲音很輕地回答,“沒有呢。我仔仔細細看過了,那些人裏并沒有從洛陽來的客人。”
“哦……”原重樓如釋重負,又問,“那……有從靈鹫山過來的客人嗎?”
“也沒有。”蜜丹意搖頭,眼眸更加冷徹。
“真的?”原重樓似乎有些詫異,又似乎有些釋然。沉默了片刻,似乎不想讓她一直看着自己,轉頭對孩子道:“去看看迦陵頻伽那邊怎麽樣了。和她說,我大概再過一刻鐘就可以好了。”
“嗯!”蜜丹意清脆地應了一聲,跑了開去。剛跑幾步,忽地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輕聲對他道:“大稀,放心吧。”
“嗯?”原重樓剛拿起喜服,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個緬人小女孩站在深而長的走廊裏,回頭用漆黑的大眼睛凝視着他,眼眸裏有奇特的表情,忽然完全不像個孩子,一字一頓地道:“大稀,今晚你的婚禮一定會很順利的——有我在呢,誰敢來搞破壞?”
原重樓忍不住笑了,從門裏伸出手去抱了抱她:“乖,今晚你不要搞破壞就行了。”
“咯咯咯……”在他的懷抱裏蜜丹意嬌俏地笑了起來,瞬間恢複成了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地順着走廊走遠了,“放心,我會乖的!”
在另一個房間裏,蘇微已經穿好了喜服。
這次的婚禮安排得非常盛大,方圓百裏皆知。到後來他們兩人因為得病而無力籌劃,尹璧澤便一力承擔,還從尹府裏派了一批訓練有素的侍女過來,服侍着她穿戴梳洗——此刻正在給她一層層地将頭發盤上去,準備用簪子定住。
“姑娘,您喜歡哪支簪子?”侍女打開梳妝匣,問。
蘇微轉過僵直的脖子,看着滿桌的珠光寶氣。重樓對她很好,為了這次婚禮,光是頭面首飾就買了五套,有金銀的,有寶石的,也有點翠的——然而,其中最醒目的,卻還是那一支翡翠鳳簪。
绮羅玉果然非同凡響,一擱在上面,便能令所有珠寶黯然失色。在燭光下,那只鳳凰嘴裏銜着的寶珠似乎要滴出水來。她想起重樓雕琢它時專心致志的樣子,唇角不由得噙了一絲笑,語聲也變得溫柔:“就用這支鳳簪吧……和我的耳墜也正好配套。”
“是。”侍女拿起鳳簪,将她一縷秀發壓住,退後看了看,笑道:“真是美人如玉劍如虹!這翡翠的一流水色,真是映得人更加出衆。本來以為我家小姐已經很美……”
說到這裏,仿佛知道失言,侍女瞬間停住了嘴。蘇微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看了看鏡子,果然是相得益彰,心裏不由得一陣歡喜。然而想起那個侍女的話,心裏卻忽然微微沉了一沉——倒不是為了在新婚之日又聽到尹春雨這個名字,而是那一句“美人如玉劍如虹”。尹府果然不愧是騰沖第一大戶,連府上随便一個侍女都文采了得,出口成章。可是……她為什麽要用這樣的句子來比喻自己?劍如虹?莫非……她是看出了自己會劍術,還是自己最近神經繃得太緊,一時多心了?
她霍然擡頭,眼眸隐隐有殺氣,然而那個侍女卻已經端着金盆給她盛水去了。
心中正在疑慮,卻聽到外面喧嚣聲盈耳,鞭炮一連串地炸響,三道茶喝過,火把點起,賓客裏已經開始有人唱歌,催促着新人出場。
侍女端了金盆進來,擰了一個手巾把子,道:“姑娘快擦擦手,外面催呢。”
蘇微細細地觀察她的言行舉止,不動聲色地伸手将手巾把子拿了過來,卻裝作一個手滑,将手巾掉了下去。
“哎呀!”侍女連忙去接,卻沒有接住,眼看着手巾掉在了地上,連忙道,“我去再找一塊手巾!”
蘇微看着她再度轉身離開,默默松了口氣,心裏卻還是有些不安——只希望今天的婚禮平平安安、圓圓滿滿地結束,不要再發生什麽意外。
“瑪!”忽然間,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叫道,擡眼看去,卻是蜜丹意奔入了房間裏,拍手看着她笑道,“瑪要當新娘子了!太好看啦!”
蘇微臉微微一紅,對着她招了招手,道:“過來,給你糖吃。”
蜜丹意笑嘻嘻地蹦蹦跳跳走過來,伸出小手讨喜糖,一邊道:“大稀讓我過來看看你這邊好了沒有——唉,他等不及要和你成親呢!”
“小鬼頭!”她笑着擰了一下孩子的耳朵。蜜丹意嘻嘻一笑,靈巧地一側頭躲了過去,鑽到了她的懷裏,順手就從桌子上抓了一把核桃片和紅糖做的糖。
蘇微本來想說什麽,忽然間笑容微微一滞。
是了,為什麽以前都沒有留意到?這個孩子的動作……似乎輕快靈巧得過分了——剛才自己伸手這一擰,看似平常,其實不知不覺就用上了折梅指的招數,就算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也未必能這樣輕輕松松地一側頭就躲過!
還是……還是自己最近幾天疑神疑鬼,走火入魔了?
“瑪?”蜜丹意說了幾句,沒聽到她回答,不由得搖了搖她的衣袖。蘇微這才回過神來,“哦”了一聲,道:“沒事,只是不知道今晚會不會有什麽貴客來而已。”
“瑪為什麽和大稀問同樣的問題?”蜜丹意笑了起來,“我剛剛和大稀說今晚外面的客人裏沒有洛陽來的,也沒有靈鹫山來的。”
“是嗎,都沒有?”蘇微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心裏百味雜陳,轉念一想,洛陽那邊的人沒有來也就罷了,山高路遠、未必知情,就算知情,也未必一定派人來。可是拜月教的人居然沒有出現,就未免有些奇怪——就算是靈均嫌路遠不來參加婚宴,可那個輕霄呢怎麽也會杳然無蹤了?
這一場婚宴還沒有開始,已經有無數的疑雲壓在心上。
她怔怔地想着,連喜婆進了房間都沒有留意。
“瑪,不要想了啦……”蜜丹意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咬了一口糖,指着窗外道,“聽!外面都已經開始唱歌啦!大稀等你拜堂呢,別讓他等急了!”
“是了,姑娘要加快了!”侍女端着金盆回來,擰幹手巾給蘇微擦了擦雙手,然後小心翼翼地将一對翡翠镯子和一對赤金镯子套了上去,喜婆在一旁拖長了聲音,大聲叫道:“金玉滿堂,長命富貴!”
蘇微深深吸了一口氣——紅蓋頭垂下來掩住視線的最後一瞬間,通過打開的門,她看到外面的走廊深而長,宛如通向不可知的未來。
那個精靈一樣的小女孩跑出了門外,回頭望着她笑:“瑪,等一下我掐你,你可不許打我哦!”
“什麽?”她有些詫異。
然而小女孩咯咯地笑着,已經一路跑遠了。外面的喧鬧起哄聲如同潮水一樣傳來,夜色裏有無數點火光,璀璨如同繁星。
然而,剛跑出房間,蜜丹意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眼前篝火熊熊,無數的人在暢飲大笑,令人眼花缭亂。然而,她的視線卻落在暗影裏。那兒有一個人,似乎對着她點了點頭。
“蜜丹意,要不要吃糖葫蘆?”有玉商認得這個小女孩是原大師的“私生女”,上來讨好,小女孩甜甜地一笑,從他手裏拿了一支糖葫蘆,乖巧地說了一句“謝謝”。然而,等那個人還想和她繼續套近乎的時候,蜜丹意一晃,便以奇怪的速度消失在了人群裏。
她如同貓兒一樣,悄無聲息地穿過了人群,看到了在隐蔽處的那個人。那個人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看到她走過來,對着她屈膝,出聲:“右使。”
“怎麽樣?”蜜丹意走到了陰影裏,“他們來了嗎?”
“來了。”那個人低聲道。
“果然來了?倒是會挑時候!”小女孩臉色微微一變,嘴角抿了一抿,沉默了一瞬,又問,“是拜月教的人,還是聽雪樓的人?”
“聽雪樓的。”
“哦。”不知為何,蜜丹意反而微微松了口氣,“那還好。洛水一戰之後,聽雪樓已經是強弩之末,就算派出最頂尖的高手,也無非是四護法而已。”
“他們帶來了血薇劍。”來人低聲道,“我們的眼線在驿道上看到了。”
“血薇劍?他們是想來找血薇主人的吧?”蜜丹意冷笑,“想得美!告訴輕霄,無論如何,都要把這些人攔住!”
“是。”來人道,“所有能調動的人手都已經調過去了,只是……”
“只是什麽?”蜜丹意微微皺眉。
“只是……如果只是聽雪樓的人那還好,下次如果拜月教的人也來了的話,我們無論如何都擋不住了。”來人遲疑了一下,又道,“月宮裏的變故,右使您也知道了吧?其實我覺得,既然……既然靈均大人已經不在了,我們何苦還要如此?如果回到月宮,祈求教主原諒,應該也……”
話沒有說完,來人忽然一頭栽倒在了暗影裏,臉色迅速地鐵青。
孩子的臉忽然變得猙獰,一腳踩在了他的頭上,厲聲道:“靈均大人就算不在了,他吩咐過的命令,也得執行到底!”蜜丹意的聲音輕而冷,如同一條蛇在黑暗裏嘶嘶吐着芯子,“沒了靈均,你們這些家夥,就想造反了嗎?記着,還有我在呢!”
她擡起小小的腳,用力地踩着來人的頭,冷笑:“你們還想回靈鹫山?還想去投誠?也不想想,自己還有沒有命活着到那裏!”
來人在地上劇烈地抽搐,已經說不出話來。
他全身痙攣着,臉上的肌肉也不停鼓動——他身體裏似乎有什麽活的東西在翻滾,令五髒六腑都攪在了一處。令人恐懼的是,竟然有一條細小的尾巴從他呻吟的齒間瞬間掠過,又消失在咽喉深處。
“是……是!”來人凝聚起了最後一點力氣,“屬下……再也不敢……”
“你們每個人都是靠着靈均大人賜給的解藥,才能壓制身體裏的蠱蟲活到如今,居然還敢來說三道四?”蜜丹意冷哼了一聲,松開了踩着他的腳,“給我好好地幫左使攔住聽雪樓的人馬,否則就受死吧!”
那一瞬,他身體裏的扭動停止了,來人死去一樣躺在地上,連呻吟都沒有了力氣。外面的喜宴還在繼續,人人喝得醉醺醺的,觥籌交錯之間,沒有人留意到一個小女孩在做着多麽可怕的事情。
“看來,光靠你們這些家夥實在是令人不放心。”蜜丹意沉吟着,“算了,等喜宴結束還有一陣子,我還是親自去一趟看看情況吧!”
孩子舔着手裏的糖葫蘆,足尖輕輕一點,整個人瞬間消失。
日落時分,蕭停雲一行人還沒有趕到婚宴現場。
那個壩上看着近,走起來卻曲折,竟是頗為遙遠。雖然阿蕉說挑了一條只有本地土著才知道的捷徑,但一行人從酒館出發,穿林子上山崗,卻也是走了整整兩個時辰才到。這一路,大家心裏一直繃着一根弦,手指在袖子裏不離刀劍,時刻警惕着周圍的異動。紫陌更是細心地在每一處岔口暗自留下了記號。
然而,卻居然一路安然無事。
“就在前面啦。”暮色時分,阿蕉終于領着一行人穿出了竹林,登上了山崗,指着不遠處的一片燈火道,“婚宴就在前面壩上,希望我們趕去的時候還沒開席。”
果然,不遠處就是一大片空地,篝火點點,人頭攢動,看上去頗為熱鬧。所有人心裏暗自松了一口氣,放開了刀劍,心裏卻百味雜陳。
“蘇姑娘竟真的要嫁人了?”黃泉依然不敢相信,“才短短幾個月啊。”
“女人的心,癡起來是癡,但狠起來有時候也是狠的。”紫陌嘴角卻有淡淡的笑,音意味深長,“一個夢做了那麽久,一朝醒了,也未必不是好事。”
“怎麽是好事了?”黃泉有些不悅,“她若是在這邊成了親,還會回樓裏嗎?”
“好了好了。別吵了。”碧落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指了指前面帶路的阿蕉,意思是還有外人在旁,不宜多說,一行人便閉了嘴,一起看向了蕭停雲。
白衣貴公子在竹林月下穿行,月光淡淡灑在他的袍子上,然而他的臉卻藏在暗影裏,在人皮面具背後,看不出任何表情——連眼神也是波瀾不驚,沒有失落也沒有傷感,竟絲毫不以驟然聽到這個消息為意。
四護法嘆了口氣,也不好開口挑明。
沿着羊腸小道出了林子,前面的路便是大道了,或許是天色已晚,一路走來并沒有再碰到其他賓客。再走了大約一刻鐘,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滇南的夜似乎分外的黑,太陽一落,竟然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我這裏有火折子。”黃泉探手入懷,點起火分給同伴。
阿蕉擺擺手:“我不用,在這裏長大的,閉着眼睛都能走!”
終于快到了,遠遠地看到許多篝火,有人影圍繞着火光,影影綽綽地或站或坐,更遠處似乎有屋舍,依稀還有人在吹笛子,卻被一片唢吶鑼鼓之聲蓋了過去。
阿蕉一聲歡呼,跑了過去:“還好,看樣子喜宴還沒開始!”
一行人剛要随之上前,紫陌卻忽然擡起手,說了一聲:“慢着。”
“怎麽了?”黃泉愕然。
“很奇怪。”紫陌心細如發,只看得前方一眼,便道,“有點不對勁。”
“是。”蕭停雲長眉一挑,低聲道,“少了一些聲音。”
“聲音?”墨大夫側耳。
“你們注意到了沒有?這裏聽不到蟲鳴。”蕭停雲開口了,壓低了聲音,“就算我們能感覺到有風吹過,卻聽不到樹葉的簌簌聲!”
所有人愕然止步——是的,蕭停雲說得沒錯!他雖然年紀在衆人之中最輕,卻老于江湖,竟然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察覺到如此細微的區別。這樣詭異的細節原本不會令人留意,可一旦指出來,卻讓人毛骨悚然。
蕭停雲低聲問:“我們從山崗上下來到這裏,大概用了多久?”
“大概有兩刻鐘。”紫陌心細,早已一路暗中計數,道,“一條路下來,中間只轉過了兩個岔路口——每一個岔路口,我都暗自留下了記號。”
“兩刻鐘?以我們的速度,那大概是往山下走了八裏左右,沒道理才走了那麽一點路。”蕭停雲低聲,不知道在想着什麽,“如果現在往回撤,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那個路口?”
“能不能找到?”紫陌愕然,“什麽意思?”
蕭停雲轉過頭,恭謹地對碧落道:“大護法,麻煩你往後沿路查看一下。如果看到了那個做了記號的路口,迅速返回來告訴我們。”
“好。”碧落瞬間攬衣回掠,消失在黑暗裏。
蕭停雲沉默下來,看向了前方——前面不到十丈開外便是最後一個路口,通向那片燈火通明的喜宴場地。路口挑着一對紅燈籠,影影綽綽地站着一個人,似乎是迎客的。
蕭停雲豎起了手,示意所有人暫時停步。
然而帶路的阿蕉卻已經徑直跑了過去,合掌對燈下的人行了一禮,路口那個人也回了一禮,用土語說了一句什麽,然後從一邊的陶土缸子裏倒了一碗東西,遞給阿蕉。眼看阿蕉捧起碗就要喝,紫陌嘴角微微一動,卻被蕭停雲阻攔。于是她也忍住了沒有出聲,看着那個苗女仰頭就把碗裏的東西咕嘟咕嘟喝了個幹淨。
“你們怎麽不過來?”阿蕉抹了抹嘴角,朗聲招呼,“這是迎客的三道茶,好喝得很。”
看起來,茶是沒有問題的了。一行人松了一口氣,遠遠地看着,卻沒有上前。
等了片刻,黑暗裏,有微風瞬間一動,一個黑影翩然落地,卻是去而複返的碧落。他的一身輕功已臻化境,方才短短片刻已經來回了一趟,連氣息都不曾紊亂。
然而,他的語氣卻有一種隐隐的不安:“果然不見了!”
“那個路口不見了,是不是?”蕭停雲低聲問,眼眸卻漸漸暗下去,“看起來,結界已經閉合了——我們來不及走了!”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結界?”
“是。”蕭停雲咬着牙,“我們已經不知不覺進入了他們設好的結界裏面!所見所聞都是虛假,要非常的小心!”
“是誰設的結界?”碧落看向前方的苗女,“先制住她再說!”
“哎,為啥還不過來?不喝三道茶,主人是不會放你們去喜宴的呢。”那邊阿蕉卻在催促,自己喝了一碗,手裏再端了一碗,轉過身來招呼,“頭道茶苦,第二道就加核桃片、乳扇和紅糖,可好喝了!”
她的語氣爽朗熱情,絲毫看不出作僞。
蕭停雲下意識地看向茶碗,微弱的燈光下,發現這半碗茶水呈現出一種奇特的琥珀色,他看向茶碗時,裏面微微蕩漾的茶水忽然瞬間立了起來!
——是的,是“立”了起來!
凝成一條線,就如同一條無形透明的蛇一樣,瞬間立起,迎面撲來!
“哎呀!”阿蕉尖叫了一聲,顯然沒料到會有這種事情,手一顫,整碗茶失手掉到了地上,茶水四濺。
“小心!”蕭停雲失聲驚呼,手一翻,一道清光從袖裏流瀉,展開在身前——只聽哧的一聲輕響,手腕一震,刀鋒截斷了什麽東西。
定睛看去,地上扭動着一條細小的青蛇,已經只剩下半截。
而剩下的半截還殘留在茶碗裏,不停扭動。
他一刀斬殺藏在其中的毒蛇,手下卻未停。刀光圓轉如意,一連十二刀,首尾相連,剎那間居然形成了一道淡青色的旋渦,将飛濺而出的水珠盡數圈住,滴溜溜地在空氣中旋轉,竟然似被一張網兜住。
然而,還是有一兩滴水穿過了刀鋒的攔截,飛濺上了阿蕉赤裸的腳背。
刺啦一聲,仿佛是滾油潑到了肌膚上,阿蕉慘叫出聲,整個人蜷曲起來,從腳背開始,整只右腿迅速地變黑。她慘叫的聲音由尖利迅速變為衰弱,只叫到了第三聲,脖子一軟,便毫無聲息地倒在了路邊的草叢裏。
蕭停雲心下一沉。是的,這一碗茶裏有劇毒,他一眼就看出來了,可這個苗女顯然是毫無防備。而他因為心懷疑慮,并沒有第一時間提醒她小心——或許,他是故意的,只是想看看這個帶路的苗女是敵是友。
可只是那麽一點私心,竟就這樣送了一個無辜者的命!
微微一個恍惚之中,背後忽然有極細的風聲掠過,他瞬間回身。有聲音在夜裏傳來,缥缈而不真實,細細的一縷:“遠方的來客,你們未免太不給面子了吧?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啊,今晚一個都別放他們活着回去!”
那一瞬間,遠處的篝火忽然大亮,仿佛有什麽力量催動了火焰。
火旁的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轉向了這邊。
那些人的眼睛,居然都是白色的。
同一刻,天上的月亮不見了,星辰黯淡——整個天地忽然間變得極其寂靜,不止風聲蟲語,甚至連方才清晰入耳的喝酒劃拳喧鬧聲都絲毫聽不見,仿佛一個巨大的盒子忽然在眼前關上了,将一切聲音隔絕在外。
火焰熊熊燃燒,天宇漆黑如墨,無數有着慘白瞳孔的人從黑暗中走出來,将這一行六人團團圍住,沒有表情,也沒有聲音。
“這是……傀儡術?”紅塵低聲。
“是蠱。這些人,都被蠱蟲操控了,變成了行屍走肉——當時洛水上的石玉也是中了這種蠱毒。”碧落畢竟見識多廣,看了一眼便道,“你們要小心。這些家夥無所畏懼,不怕傷也不怕死,砍斷他們的手足都沒有用,必須一刀一個砍掉人頭!”
“果然不愧是聽雪樓的四護法。”黑暗裏,忽然有人輕笑。有一襲白衣掠過,落在火焰之上。那個說話的人終于從黑暗裏走出,臉上戴着木雕的面具,手裏持着一支短笛,仿佛是暗夜裏的幽靈。
紫陌蹙眉:“靈均?”
這世上誰都沒見過靈均的真面目,而他們這一行人剛抵達滇南,對于月宮裏剛發生的那一場內亂自然是全然不知,所以也不知道靈均已死,明河教主已經重掌大權——若是早一刻知道,只怕制定的行動策略也會大不相同。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豎起手指,按住了短笛。
笛聲在黑暗中短促地響起。只是一聲,所有的行屍走肉瞬間一震,如同被線牽引着一樣,齊刷刷地朝着他們逼近過來!
四位護法瞬間散開,守住了四個方位,将蕭停雲和墨大夫護在了中心位置。碧落從背後的古琴裏抽出魚腸劍,劍上青光暴漲,如同閃電映照着那些逼過來的傀儡——在殘酷的血戰開始之前,很多年前似曾相識的一幕瞬間掠過心頭。
那時候,他曾經落入迦若祭司的結界,全憑靖姑娘的血薇劍才闖出一條生路。
三十年了,未曾想到還會回到滇南,面對同樣的絕境。
今夜,強敵環伺,危機重重,就算拼盡全力地血戰,也不知道有幾個人能活下來,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升起的太陽。一切都似曾相識。
——只是對手從迦若換成了靈均。
又是一聲笛聲。
這一次,黑暗裏,只聽到無數簌簌的聲音,如同水波一樣從四面蔓延過來,朝着他們飛速而來。草叢在波動,顯示出底下有無數的東西在靠近。
“小心!”紅塵一聲厲叱,手指一動,十幾道寒芒掠出,唰地在周圍布置下了一個圓形的邊界,頓時便在衆人面前築起了屏障。
下一個瞬間,草叢裏有一物瞬間彈起,飛撲而來!
“那是——”紫陌驚呼了一聲,“那是什麽東西?!”
黑暗裏,有什麽黑黝黝的東西箭一樣地飛來,張開大口對着她的咽喉咬來——她剛要撐開随身的天羅傘,然而只聽一聲鈍響,仿佛是刀切入肉裏的聲音,那條飛彈而來的蛇忽然間在半空中奇特地停滞了一下。
然後,噗的一聲,身首分離,鮮血飛濺。
“放心,我投出去的是雲髻十二刺,相互之間牽有天蠶絲。”紅塵道,瞬間已經布陣完畢,“這一道網估計可以略微擋一擋這些東西。”
“好。”黃泉和碧落雙雙搶身而出,“我們去料理了那些僵屍!”
那個黑暗裏怪物的腦袋飛落在腳邊,滾了滾,尖利的牙齒咔嚓一聲咬合,又張開,竟然是憑着一個光光的腦袋還在拼命地噬咬。
紫陌借着昏暗的燈光看了一眼,心裏暗自一驚——那是個從沒見過的東西,長不過三尺,身上密密麻麻全是腳,像是百足蟲,卻又有着兩只像蠍子一樣的大鉗子。
“這些東西都是拜月教養出來的怪物吧?大違天和……大違天和啊!”墨大夫低聲道,翻開了藥箱,從裏面拿出了一個紙包,裏面是一種淡黃色的粉末,發出奇特的濃烈香氣。墨大夫用小指指甲挑了少許,臨風彈出。
當粉末落在百足蟲上時,一蓬膿血噴出,那個腦袋頓時爆裂。
“墨大夫,你真是厲害!”紅塵也是用毒高手,卻從未見過這樣的手段,不由得衷心佩服,同時手裏的蠍尾長鞭一掃,将暗夜裏撲上來的毒物瞬間掃開。
“哪裏哪裏,藥理相通而已。”花甲老人嘟囔了一聲,卻顧不上擡頭,只是不住地從藥箱裏尋找藥物。
黑暗裏,血腥的一戰已經開始。短笛在暗夜裏吹響,魔影重重,萬毒攢動。蕭停雲揮刀斬落,能感覺到血薇在袖中的低聲鳴動。那一刻,他心下猛地一跳。
——名劍認主,血薇鳴動,那說明蘇微必然就在不遠處!
在山崗上時他們曾經看到過山腳下婚宴的篝火,那是真實的——下了山崗後兩刻鐘,他們卻在這裏中了埋伏,步入了一個封閉的結界。
如果這裏不是喜宴所在,那麽,此刻蘇微又在哪裏?
月亮已經離開了山巅,懸挂在夜空裏了,彎如美人眉。
蘇微站在廊下,蒙着精美的大紅蓋頭。眼睛雖然看不到,卻能感受到吹來的風——這一夜,連風都那麽溫柔,退去了白日的炎熱,微微地吹拂着她的發梢和衣襟,如同一雙細致妥帖的手,替她整理着妝容。
“新娘子來啦!”外面歡聲雷動。
她被歡呼聲震得耳鳴,心裏不由得驚訝于到底來了多少賀客,然而喜娘已經往她的手裏塞了一個東西,道:“坐着不要動,聽他們唱歌就好。”
“啊?”蘇微有些茫然,發現塞進來的竟是個糕點。
“餓了就啃一口,但新娘子出了閨房就不能亂動,一直要等到第二天夫家來接才能起身。”喜婆叮囑。剛說完,耳邊聽到樂曲響起,稍一辨別,其中有蘆笙、三弦、唢吶、鑼鼓、钹,端的是熱鬧非凡。
“姑娘,你可真有福氣,嫁了這麽一個又有財又有貌的相公!”喜婆啧啧贊嘆,“我活了六十年,辦過多少場喜事,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麽大的場面!你的夫家可是把整個大理最好的樂師和歌手都請過來了,多大的排場手筆!”
蘇微在蓋頭下笑了一笑,嘴裏沒有說什麽,心中卻是微甜。
雖然看不見,她卻聽到奏樂了一段時間後,便有人出來唱歌。有男有女,相互對歌,伴随着三弦蘆笙,曲調悠揚婉轉,歌詞卻是直白大膽,多半講述的是男歡女愛、颠鸾倒鳳的韻事,令人聽得臉紅耳熱。
“要唱一夜呢。”喜婆道,“你就聽着,不要動。等會兒還要跳火。”
“跳火?”她更加茫然。
“是啊,男人們喝了酒,要從火堆上跳過去,比賽誰跳得更遠更高。”喜婆道,“贏了的那個,就可以扛和身體一樣重的酒回家!”
“是嗎?”她實在是好奇,很想揭開蓋頭看一眼,“我可以參加不?”
——只要她一出馬,這裏的男人哪個能贏得過她?
“不行!”喜婆駭笑,“哪有新娘子跳火的?”
“是嗎?”蘇微頹然嘆了口氣——平日裏她是一個多麽厲害的女子,叱咤天下,劍出披靡,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