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2)
一種擴大化的效應,就如同法師會一直尋求更高級的法器一樣。
可誰會想到,靈均竟然會悖逆到将自己的師父做成傀儡呢?
胧月緊緊抱着孤光祭司。這個中年男子眉頭微鎖,臉上殘留着錯愕和不可思議的表情,又帶着深深的悲哀——這一切似乎都凝結于七年前,絲毫不曾改變。七年前,看着自己的貼身侍女與最心愛的弟子合謀下毒,他最後的表情就是如此。
她開始啜泣,眼淚接連地落下來,滴在他的臉上。
孤光微微動了一下,似乎身體裏有什麽波動,卻無法表露。
“放心,他還活着。”明河教主彎下腰,細細地看了看孤光,忽地将手指放入嘴裏咬破,沾着血,飛快地點住了他背後的幾處穴道——那些穴道位于那棵詭異的青色的樹上,鮮血一點上就迅速地滲透開來,沿着樹幹擴散。
“我已經用血封住了青妖之樹,現在誰也無法再操縱孤光了。”明河教主站起身來,道,“只要把施術者殺了,就能徹底破解這個傀儡術。到時候孤光就會恢複。”
“可……可是,為什麽祭司大人會在這裏?”胧月啜泣着,不敢相信,“我明明親眼看着靈均把他關到了地底……那個封印一直還在原地!”
“我想,是靈均在某一天把他從聖湖地底下又運了出來吧。”黑衣人低聲,一生見過無數腥風血雨的男人皺着眉頭,顯然也遇到了難以解決的問題,“至于是在什麽時候、因為什麽,我們還不知道。目下唯一重要的是:真正的靈均,現在在哪裏?”
一語未落,忽然聽到了一聲模糊扭曲的詭異聲音。
那一刻,腥風四起,撲鼻而來!
“小心!”黑衣人失聲喊道,本能地雙手一翻,兩把短刀滑落手心,連頭都來不及回,揮臂向上,哧的一聲交錯切去——只聽一聲鈍響,血雨傾盆。
一條巨大的蟒蛇在頭頂出現,血盆巨口咬落,卻被利刃切斷了毒牙。
“怎麽還有一條!”明河教主失聲喊道。然而擡頭看去,那條巨蟒的頭頂上居然站着一個白袍男子,衣袂飄飛,戴着面具的臉上毫無表情。
“靈均!”那一刻,他們齊齊驚呼。
明河教主毫不猶豫地展開雙手,十指交錯,一道道光從她掌心裏飛掠而出,轉瞬在高臺上張開了一道網——巨蟒在網中翻騰,呼嘯着攻擊而來。黑衣人飛掠而起,用短刀插入巨蟒的頸下逆鱗,然而鱗片卻厚如盔甲,只刺入了一寸便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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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的巨蟒瘋狂地扭動,忽然間屈起身體,噴出了一股青黑色的濃霧!
“小心!”明河教主失聲喊道,“有毒!”
青黑色的霧氣迅速籠罩了高臺,霧氣所到之處,所有的屍體都開始消融,如同冰雪在烈火中融化。明河教主揮出長袖,瞬間攪起一陣清風,将迎面而來的毒霧吹散,然而和巨蟒貼身搏鬥的黑衣人卻騰不出手來對付,瞬間半身沉浸于霧氣。
“小心!”明河教主驚呼,卻見巨蟒忽然人立而起。
黑衣影子如同閃電般從毒霧中掠出,雙臂交錯、橫斬而過。那一瞬間,巨蟒的飛騰之勢略略頓了一下——然後,上半個巨大的頭顱唰地飛起,被一切為二!
黑衣人一擊格殺巨蛇,驚電般地上掠,動作快如閃電,令人驚嘆。然而,等他點足在巨蛇飛起的天靈蓋上時,那個原本站在那裏的白袍年輕人卻早已不見。
“靈均!”底下傳來了明河教主的怒叱,“放開她!”
他急速往下看去,赫然看到靈均不知何時已經幽靈般地出現在了高臺上——沒有做別的,也沒有攻擊拜月教主,只是伸出一只手,扣住了胧月頂心的天靈穴。
胧月臉色蒼白,全身微微地戰栗,然而眼睛裏卻放出了光,竟然沒有絲毫恐懼。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眼裏反而有一種挑釁似的,冷冷道:“大人,你看,你終歸還是輸了!一敗塗地!”
靈均沒有說話,面具後的眼神卻陰沉,手臂一用力,将她淩空拖了起來。
“殺了我啊!”胧月卻笑了起來,“我才不怕!”
靈均的手指一緊,她的笑聲戛然而止,臉色慘白,揮舞着流着血的雙手,試圖推開他的扼制,卻怎麽也做不到,只是衰弱無力地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血跡。
無數的月宮人馬已經往這邊湧來,将漢白玉的高臺重重疊疊包圍。
“不要以為抓住了胧月,我就會放你一條生路。”明河教主看着他,冷冷道,“你也知道我不是一個慈悲的人。這個女人只是個小角色,她的生死,這裏沒有誰會放在心上。”
胧月的身子微微一震,臉色蒼白。然而靈均卻只是冷冷笑了一聲,一只手扣着她,另一只手探入懷裏,卻拿出了一支短短的笛子,放在唇邊吹了一下。
那只是一個簡單的音節,短促而尖銳。
可一瞬間,整個月宮卻震了一震!
那一刻,有一道光芒從他所站立的地方發出,如同光輪擴散——光芒所到之處,地面上所有血肉模糊的屍體忽然間都動了起來。那些被斬為碎塊的巨蟒、那些已死的傀儡,居然在同一瞬間都跳了起來,在半空中自動拼合,只是一剎那,竟然都全部原地複活!
那一刻,高臺上下的所有人都震驚得呆住了。
明河教主和黑衣人對望了一眼,手指各自握緊。
“別太擔心。之前我們已經破了他的術法,如今他必然受到了反噬。”明河低聲道,“這是馭屍術,需要耗盡全部的精血,才能在短時間內控制住剛死的生靈——他到現在用出這個,估計也是強弩之末了。”
然而話音未落,靈均拿起笛子,又短促地吹了第二聲。
聲音一起,那些傀儡和巨蟒忽然呼嘯一聲,仿佛接到了命令,箭一樣地從高臺上直沖而下,沖入了那些宮人婢女之中!
驚呼聲中,血肉已經橫飛。
“要麽讓我離開,要麽,我就與整個月宮同歸于盡!”面具後,靈均的聲音低而冷,“你是不在意區區一個胧月的性命,但是我不信你會任憑月宮變成墳場——”
明河教主吸了一口氣:“你……這究竟是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靈均忽地冷笑了一聲,“當然是為了複仇!”
“拜月教撫育你、教導你,有何虧欠于你?”明河教主語氣嚴厲,“孤光祭司待你如子,又何曾負了你?”
“和你們無關。”靈均冷冷道,“只是為了聽雪樓。”
“什麽?”那一刻,明河教主和黑衣人齊齊一怔。
“你難道忘了我是漢人?孤光祭司和你說過我從小父母雙亡吧?可是,你們有誰知道我的父母是因何而亡?”戴着面具的人冷笑起來,“聽雪樓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為報此大仇,我有什麽事做不得?利用一下拜月教的力量,又怎樣?”
沒有料到他會說出這話,明河教主沉默下去,半晌才道:“我剛得到消息,聽雪樓遇到史無前例的襲擊,蕭停雲已經死了。這一切,都是你做的吧?”
“哈哈哈……”靈均放聲大笑,“是的!是我做的!”
他在夜空下大笑,聲音凄厲而得意:“死無全屍!太好了!”
明河教主默默地看着他,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再繼續死鬥,只會兩敗俱傷,給整個月宮帶來傾覆的災難。只是思考了一剎那,她便緩緩放下了手,讓開了路,道:“好。我讓你走——不過,你得先解了孤光身上的咒術!”
靈均止住了笑聲,冷然道:“放心,等我一走,我師父身上的青妖之術自然會解——不過,至于這個背叛了我師父,繼而又背叛了我的女人,我卻不能饒!”
胧月被扼得喘不過氣來,虛弱地一直試圖推開他的手,血從她的手指上流下來,染紅了他的肌膚。然而她的眼睛卻一直看着他,聽到他說出這樣的狠話,眼裏居然反而有一絲歡喜的光亮閃過。
靈均看着她,仿佛洞察了她眼神後的心思,忽地笑了起來:“胧月,你希望我殺了你,是不是?你希望能死在我手上,希望這就是我們之間的終結,對不對?我偏不會讓你如願以償!”
他的語氣惡毒而輕蔑,似是想要用一字一句将這個女子踩入塵埃裏。
“我們之間不會有什麽終結。
“因為,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甚至從未有開始——這一切,從頭到尾,只不過是你這個賤人一廂情願的癡心妄想而已!
“我才不會殺你,因為你根本不值得我動手。”
一邊說着,他一邊将手裏的胧月往地上一扔,轉身往臺下走去。那條被擊斃的雙頭蟒蛇也複活了,游動而來,匍匐在他的腳下,等待主人。
胧月跌落在高臺下,微弱地喘息着,臉色慘白如死。
在拜月教主的示意下,敗落者全身而退,乘坐着雙頭蟒蛇離開。然而,當他踏上坐騎,往月宮外疾馳而去時,卻忽然間仿似撞到了一堵無形的牆!一道白光迎面而起,雙頭蟒蛇發出一聲低吼,往後彈開,宛如被雷電劈中。
“胧月!”那一刻,明河教主驚呼起來。
——是的,這一次,施展術法困住靈均的,居然是胧月!
“你這就想走?呵呵……”那個被扔到地上的女子唇角滴着血,從塵埃裏擡起頭,冷冷地看着他們。她咬斷了舌尖,雙手沾着血在地上畫出了一個符咒,吃力地站了起來,眼神忽然變得極其可怖。
靈均冷笑:“憑着你那點靈力,還能困住我?”
他一揮手,只聽憑空一聲脆響,面前的結界應手碎裂。胧月猛然搖晃了一下,吐出了一口鮮血,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螳臂當車。”他冷然扔下一句,踏步離開。
“我是不會讓你就這樣離開的!”然而,她卻飛掠過去,攔住了他,宛如夢呓,“你知道嗎?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她伸出手來,十指上也在滴着血。
“從一開始,我知道你必然不會讓我一直這樣跟着你的……或者,我也無法容許自己一輩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跟着你。我們之間,必然有一個終結。”曾經和他出生入死的侍女走到他面前,輕聲道,一字一句,“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等待着這一天。”
她笑着,忽然間擡起手。
靈均以為她要施咒,然而胧月卻只是擡起手,手指輕輕一鈎,解開了自己的衣帶,外面的香雲紗罩衫飄然落地,露出了裏面的貼身小衣。
那一刻,所有人都露出了震驚的表情,不知道這個女子到底要幹什麽。
胧月擡起頭,看着靈均:“你,還認得這件衣服嗎?”
面具後的眼睛微微閃了一下,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她笑了起來,聲音凄涼:“是啊,我知道你肯定是忘記了……這件衣服,是用你當年那件袍子改的,連上面的每一顆扣子都保留着——在我十五歲那年被你們從蟒蛇腹中救出來時,你曾給我披了你的衣服。你記得嗎?”
那一刻,靈均沉默下來。
“我一直貼身穿着這件衣服。這些年來,每當我覺得沒有勇氣再繼續陪你走下去的時候,裹着它,就會覺得略微還有一些溫暖存在。”胧月喃喃說着,語氣漸漸變得無限低回,“可惜,到了今天,就連這最後的一點念想,也灰飛煙滅了。”
一邊說着,她雙臂微微一振,身上那一件舊衣忽然片片碎裂!
那一刻,所有人失聲驚呼。包括靈均。
——帶着體溫的小衣化為無數白蝶,在風裏四散,露出潔淨如玉的身體。然而,這一具赤裸的身體上,竟然畫滿了符咒!
“看到了嗎?”她在他們面前緩緩轉動身體,“這上面的每一處,都是我用針尖沾了朱砂,一針一針刺入身體裏繪上去的!你應該看出來了吧?這麽做,是為了困住一個東西。我身體裏的東西。”
靈均眼神也緩緩地變了:“你……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容器’?”
胧月微微笑着,聲音輕而冷:“是的,這些年來,我在自己的身體裏,養了一只蠱王!”
那一刻,拜月教主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可能……以血肉之身飼養蠱王,這是拜月教裏都早已失傳的古老禁咒!
胧月慘然一笑:“是的,到了今天,我要放出這只蠱王了……你想看看我傾盡所有用血肉飼養出的蠱王,到底是什麽樣的嗎?”
一邊說着,她一邊擡起手指,唰地插入了自己心口!
“不!”那一刻,靈均脫口驚呼,竟然下意識地往前沖了一步。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就在他的面前,那個女子撕裂了自己的胸口!那一刻,血從她身體裏流了出來,沿着滿身刺着的花紋流淌,在一瞬間,她全身如同畫上了血紅色的符咒!——當身體破碎時,鮮血忽然燃燒,如同紅蓮盛開。在血化成的火裏,有什麽從她的胸口裏蠕蠕而動,破體而出!
她笑着,張開雙臂向着他走過去:“來!”
那一刻,靈均竟然往後退了一步。
他吹響了笛子,地上的雙頭巨蟒如電般飛起,咬住了赤裸的女子,兩個頭分別咬住她左右肩膀,向着兩邊扯開。然而只是一瞬間,那條巨蟒就發出了一聲嘶吼,高高地彈起,飛向夜空——黑夜裏,巨蟒全身扭曲,紅色的火焰從它身體裏透出,尚未落地,就把它生生燃為灰燼!
胧月站在那裏,蒼白的身體裏竟然隐約透出了火焰的影子。
那種火,不是陽世之火,烈烈如焚。
那是蠱王火蓮。
“本來我的要求很簡單,只想求你讓我留在身邊而已,可是你最終還是嫌棄我了……”全身化為火焰的人輕聲道,“後來,我想修正你犯下的錯,解救出孤光大人……可是,你不允許……最後的最後,我也只是想能死在你手上而已。
“可是,你竟然連這一點奢望都不給我!”說到這裏,她的眼裏流下了淚來——那是赤紅色的淚,每一顆裏都燃燒着獵獵的紅蓮之火!
“所以,我詛咒你。”胧月血淋淋地走到了他面前,張開雙臂,語聲卻輕飄如夢呓,“詛咒你的靈魂永遠無法逃脫,詛咒你的肉體永遠腐爛無休——詛咒我們的命運,從此後生生世世相互纏繞,永遠不能分開!”
她的聲音越來越響亮,越來越尖銳,到最後,轟然一聲,有巨大的血紅色的影子,從她的身體裏飛騰而出,撲向了他!
她張開雙臂,擁抱他:“一同灰飛煙滅吧!”
火焰裹住他的手足,如同有形的藤蔓攀爬。靈均急速念動咒術,對抗那種地獄之火,然而剛一翕動嘴唇,火焰就從舌尖上倒灌而入,灼烤着他的嘴,無論他多麽強大,所有的咒術,都被焚化在舌尖!
“神啊……”甚至連拜月教主,都發出了驚呼。
那樣美麗的火焰,強大而邪惡,如同吞噬一切的地獄——這需要有多大的念力,才能焚心以火、驅使蠱王,化為如此洶湧的地獄烈焰?!
“讓我看看你。”催動蠱王,以生命化為火焰燃燒,胧月的身體已經開始消失,然而她卻凝望着懷裏的人,淚水接連滾落,每一滴都化為火焰。她擡起熊熊燃燒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他臉上的面具,一邊輕聲道:“讓我看看你的臉……”
是的,從第一次相遇到現在,她從沒有看到過他的面容。
可是,在這生命終結的一刻,她要最後看一眼。看一眼自己此生不顧一切深愛的人,将他的容顏刻印入心底,一并帶入永恒的地獄。
垂死的男子往後仰了一下頭,似乎下意識地想躲避。然而,此刻的他被紅蓮烈焰包圍着,急速地衰弱,無法抗拒眼前這個熊熊燃燒的女子。她的雙手伸過來,觸及了他的臉,面具在瞬間燃燒,無聲焚為灰燼。
面具後蒼白的肌膚,終于接觸到了天光的照耀。
“天啊!”在面具摘下的那一刻,胧月忽然間失聲驚呼,“你……你是……”
她臉上的表情是如此震驚,以至于火焰轟然加速燃燒。那一刻,火焰從她身體裏噴薄而出,兜頭将相擁的兩人淹沒,如同地獄之火蔓延而來,抹去了所有。
只是一瞬間,高臺上的兩個人便消失了蹤影。
“真可惜……用紅蓮烈焰一燒,連三魂七魄都存不下來了。”不遠處的高臺上,明河教主眼看着這一幕,眼神從吃驚轉為平靜,似乎有些遺憾地皺起了眉頭,“本來我還不想讓靈均這個逆賊這麽容易就死了的。”
“你還想怎麽樣?”黑衣人咳嗽了幾聲,喃喃,“人都死了。”
“我教術法之神奇博大,外人自然無法了解。”明河教主冷笑了一聲,指着那一朵盛放的紅蓮,“對付這種大逆不道的叛徒,哪裏能一殺了之?少不得要先一寸寸滅了他的肉身,再把魂魄拘禁起來,讓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黑衣人一時無語。
明河教主看着漸漸成為一堆灰燼的兩個人,颔首嘆息:“的确狠。居然用自己的命設置了這樣的殺招!呵……沒想到,最後殺了靈均的,卻居然還是胧月那個丫頭。”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她為了殺他,已經準備了很多年吧?”
“是啊……現在看起來,幾乎是從決定跟随他開始,也準備好了要殺他吧?可她畢竟是女人,若不是被逼到最後一步,始終還是如此軟弱。”明河教主低聲,若有所思,“真是可怕啊……人心裏那種愛與恨的力量!”
黑衣男子轉頭看了一眼她,戴着面具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明河教主卻淡淡笑了起來,仿佛知道他想着什麽:“哈……我知道,你心裏其實在想‘其實你還不是一樣’,對不對?”
他沉默了一下,沒有否認,眼神複雜。
在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變過後,殘月西斜,天際有薄薄的光,白發如雪的拜月教教主就這樣張開廣袖,在月宮高臺上飄搖轉身,有些筋疲力盡地笑了起來。
“是啊……我也是一樣的!
“我活着,只為了一個死去多年的人。
“只可惜,就算是我拼盡了所有,還是無法獲得我想要的。因為命輪不可逆轉,從生到死容易,從死到生卻難如登天。哪怕我賭上我的性命,也終究無法和胧月這樣如願以償。”頓了頓,她忽地停住了,收斂了笑容,若有所思地喃喃,“不過,靈均說得對——既然那麽多年來我竭盡全力都無法将迦若拉回我的世界,那麽,為何我不能去到他的那個世界裏和他相見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眼眸裏有一種極其認真的神色,令黑衣人悚然一驚。
“別這樣想。”他打斷了她,“你還需要守護拜月教。”
“是嗎?”明河教主笑了一下,看了看高臺下匍匐的子民們——在淡淡的天光裏看去,整個月宮一片狼藉,滿地都是橫飛的血肉,滿目都是倒塌的房子。宮人們驚慌地趕來,簇擁在高臺下,仰望着她,如同一群不知所措的羔羊。
而一旁,孤光還在昏迷,青妖之樹的力量漸漸從他身上退去。
“靈均這個家夥闖下了大禍,我得替他來善後。”她嘆了口氣,看了看中原的方向,“連聽雪樓主都被殺了。事到如今,真不知道一場大戰還能否避免……數日之前,我已經拜托胧月替我修書一封,飛鴿去了洛陽,希望能解釋一二。”
黑衣人沉默了一下,道:“靈均雖死,但他的殘餘勢力應該還沒有被徹底清除,一旦你們再度內亂,就會被人所乘。如果此刻聽雪樓的人在悲痛之下直接揮師南下,後果不堪設想——在下願略盡綿薄之力,不讓你們有流血沖突。”
這樣的話讓明河教主愕然:“你到底是誰?為何管此閑事?”
“我?”黑衣人頓了一頓,輕笑了一聲,喃喃,“何必管我是誰呢?我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已經不存在于這個江湖之中。”
明河教主長眉微微蹙起:“我們……以前見過嗎?”
頓了頓,她又道:“我說的‘以前’,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時候——久遠到那個人還在世的時候。”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搖頭:“不。我們不曾相識。但是……”他擡起頭看着拜月教主,聲音裏有一絲微微壓抑的戰栗,“很多年前,我們都認識過共同的人,而且,都尊重并守護他們用生命和鮮血才締造下來的盟約——這才是我來到這裏的原因。”
“難道……”明河教主看着這個滿身風霜的男子,忽然間若有所思,“竟然是你,傳說中的殺手之王?”
黑衣人微笑不語,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竟然會是你……我還以為你早就退出江湖了。”明河教主喃喃,“三十年前,我們雖然沒有相識過,但卻一直久聞你的大名——原來,你也一直未曾放下過去。”
“誰能真的放下呢?”黑衣人喃喃,“除非是死去的人。”
是的,三十年過去了,這個世界已經滄海桑田。他獨自在這個世間生活,追逐着她生前的足跡,将天下各處走遍。直到來到滇南,尋找到了荒廢湮滅的沉砂谷,本來是打算在她昔年學藝的地方終老,卻接到了孤光的邀請,來這裏為明河教主秘密護法。
自己這一生,的确是從未放下過吧?
他苦笑了一聲,轉開了話題:“靈均雖然死了,但這事情恐怕還沒有完。”
“怎麽說?”明河教主蹙眉。
“我不相信他在教中經營多年,手下只有這點勢力。”黑衣人道,指着高臺下累累的屍體。明河教主沉吟了一下,道:“胧月和我說過,靈均把忠于他的左右護法都派去了騰沖,監視血薇的主人——可能主要人馬也随之而去了吧?”
“監視血薇的主人?”黑衣人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到底想對阿微做什麽?”
“人都死了,當然已經無從得知了。”明河教主站了起來,“等清理完月宮之後,我馬上派出人手去往騰沖,将靈均的餘孽一網打盡!”
“多謝。只是我不能等了……”黑衣人抱了抱拳,“月宮事情已定,我就先走一步去騰沖了!”
語畢,一襲黑衣獵獵飛下了高臺,轉瞬消失在月宮之外。
他離去得這樣匆忙,竟然流露出剛才生死關頭都不曾有過的不安。
拜月教主目送着這個陪伴者遠去,輕輕地嘆了口氣,俯首看着滿目瘡痍的月宮,只覺得心裏也是一片廢墟。是的,這個世間,一切都毀滅了,消磨了,流逝了。遠去的人終究遠去,而即将到來的明日也永遠會不可抗拒地到來。
無論她如何努力,都永遠不能夠再回到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