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1)
夕陽西斜,暮色四合,一彎新月挂上了靈鹫山頂。背後的撕裂聲還在持續,一聲比一聲清晰,牆上的符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剝落,金色減淡,結界越來越單薄,裏面被困住的人眼看就要破繭而出。
※※※
靈鹫山。胧月站在廣寒殿外面的高臺上,警惕地看着遠處高聳入雲的月神殿,側耳聽着密室裏面如同裂帛的聲響——那個聲音在半個月前還是沉悶而遙遠的,如同來自地底的掙紮,然而最近幾天卻已經清晰起來,仿佛就在一牆之隔。
那是明河教主正在撕裂一重重結界。那些符咒圍繞着密室的四壁,如同萬點金光浮動,在教主的術法下,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一重重地剝落。
這些日子來,知道了下屬蘊藏的禍心,醉心于還魂複生之術的明河教主終于回過神來,凝聚心力,開始不分晝夜地破解着圍困住她的結界。這密室的禁锢已經愈來愈見薄弱,只要再過兩三天,眼看便要轟然破除。只是……
她有些擔心地看了看月神殿的方向,那裏還是沒有任何異常。
昨天夜裏,她明明監測到有傳信的白鳥從遠方飛回,徑直進入了靈均閉關所在的密室——迦陵頻伽是專屬靈均的靈鳥,用來傳遞只供他一人閱讀的密信。所以,連她也不知道閉關中的靈均收到了什麽樣的外來的信息,又會是什麽樣的緊急密信才會驚動到他。
可是,過去了一夜,裏面的人怎麽會尚無動靜?
自從送走了蘇微和原重樓之後,靈均大人進去閉關已經數月,辟谷靜坐,不飲不食,最近甚至不再用水鏡和她聯系,似乎忽然間就斷了音訊——本來這也是他在修煉時的常态,可這次碰上了如此激變,便不由得令人無比地擔心。
月神殿任何人無法進入,外圍守護的也都是靈均的心腹,她沒有方法可以打聽他在密室裏到底在做什麽。如果明河教主不能及時脫困的話……如果那之前靈均提前出關……
想到這裏,她就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此刻的月宮裏,兩位僅次于靈均的左右使都已經不在。右使蜜丹意外出執行任務,跟着那個血薇的主人遠去,而左使輕霄從洛陽返回後,也直接被委派了別的任務,不曾返回靈鹫山。這個月宮暫時出現了短暫的真空,讓她得以有機可乘,孤注一擲。
只是,這座靈鹫山月宮裏,是否還遺留着靈均的耳目?
追随了靈均那麽多年,她深深地知道這個看不到臉的人的可怕。就算他自閉于室,一樣可以化身千萬,出現在這天下的任何地方!那麽,外面發生的這一切,他是否也了如指掌,就如洞悉她此刻的心情一樣?
正想到這裏,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轟然的響聲。
那聲音,居然來自靈均大人閉關的月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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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全身劇烈地一震,看向了月神殿的方向。暮色裏,那一道緊閉了數月之久的門陡然打開,一襲白袍從黑暗裏飄然而至,靜靜地懸在了高門的背後。從遠處看去,在深宮的幽暗裏,幾乎發出淡淡的光華來!
門外侍立的教中弟子齊齊下跪,開口說出了她最不想聽到的話——
“恭迎靈均大人出關!”
那個戴着面具的人揮了揮手,止住了下屬,然後似是有意無意地轉頭望向了這一邊。那一瞬,雖然遠在高臺上,明知對方不可能看清楚自己,她卻猛然一顫,幾乎也随之跪了下去。
他……他已經出來了!那個妖魔一樣的男子,提前出關了!
“明河教主……明河教主!”胧月吸了一口氣,勉力鎮定,飛奔回了密室之外,拍打着牆壁,顫聲低呼,“靈均……靈均大人出關了!他……他馬上就要過來了!”
一牆之隔,那雙撕裂着虛空的手停住了,十指裏握着虛無的金光。
“是嗎?”房間裏的明河教主低低地笑了起來,紫色的眼眸裏慢慢凝聚起一種異樣,聲音平靜,“奇怪,居然在這個時候忽然提前出關?難道是有人向他通風報信了?胧月,你在害怕嗎?”
胧月竭力咬住了嘴唇:“不……不怕!”
“你的聲音都在發抖。根植在內心的恐懼是無法掩飾的,就如你對他的感情一樣。”明河教主冷冷笑了起來,“看來,雖然你敢于背離他,卻不能指望你能抵抗他。”她淡淡地說着,回過頭看了一眼站在身後的黑衣男子:“他來了。你覺得怎麽樣?”
“提前動手也好。”黑衣人淡淡道,“我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不愧是百戰之身,從無畏懼。”明河教主低低笑了一聲,那一彎新月在臉頰上發出光芒,她的眼神淩厲,手驀然握緊,似乎抓住了看不到的利劍——
“好,來吧!讓我看看那個孤光收養的小崽子,如今變成了怎樣的怪物?”
夕陽西斜,暮色四合,一彎新月挂上了靈鹫山頂。背後的撕裂聲還在持續,一聲比一聲清晰,牆上的符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剝落,金色減淡,結界越來越單薄,裏面被困住的人眼看就要破繭而出。
胧月在玄關內聽着這種聲音,心急如焚——靈均大人已經提前出關,可教主卻尚未能突破這最後的結界!
“靈均大人在月神殿傳召女史前去!”
不到半日,外面的侍女已經來了第二批,跪在廊下禀告,語氣一遍比一遍焦急和嚴峻。胧月咬着牙,一動不動:“去告訴他,我今日身體不适,暫時無法前去侍奉。”
“是。”侍女似是有些意外,顫了一下,然後無聲地叩首離去。
胧月想着,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這種話,連普通宮人都騙不過,那麽他,更是早就心生懷疑了吧?他是否想到了自己已經背叛呢?跟随他那麽多年,為他做盡了一切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可料到這個羔羊般的追随者,也會有決然離開的一天?如果他知道了,又會有怎樣的表情呢?
真可惜……那麽多年了,她居然從沒有看到過他臉上的表情!如果在生命的盡頭,能看到面具後那張臉,她這一生也該無憾了吧。
她剛想到這裏,卻忽然聽到一行腳步聲從高臺下拾級而上,行雲流水般地走來。那個腳步聲是如此熟悉,令她驟然全身發冷。那……那是……
夜風吹來一個聲音,淡淡喚道:“胧月。”
那一瞬,她深深吸了口氣,只覺得手足微微顫抖。
那是靈均大人!他……竟然如此按捺不住,親自來找自己了!
這一刻,終歸來了。
害怕嗎?她無聲地問自己,站起身來,雙手無聲地交握胸口。腳步聲飄近了,玄關的簾子忽然間無風自動,分別向兩側撩起——簾外是滇南暮色沉沉的天宇,高曠遼遠,新月高懸,白玉高臺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影子,戴着面具,白袍在風中飛揚,出現在廣寒殿的垂簾之外,就這樣靜靜凝視着她。
只是第一眼,她的心便猛然冰冷地下沉。
是的,他知道了!靈均大人已經知道了!
雖然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也聽不見他說別的,然而,只是那麽一眼,她便知道了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經被他洞穿,再無逃避的可能。
“聽說你病了?”靈均卻只是淡淡地開口,“真的嗎?”
“假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語氣不顫抖,“我只是不想見你。”
似乎是沒有想到她如此開誠布公,在第一句話就撕下了僞裝,簾子外的靈均無聲地笑了起來,道:“你很有勇氣。”
“是的,我有勇氣糾正自己犯下的錯誤。可是,大人呢?”胧月看着他,咬着牙,“不知道大人是不是有勇氣正視自己做過的那些事?你對孤光祭司、對我教做了什麽,自己心裏知道。”
她知道結界裏的人正在聽着他們的對話,便想要将以前的事情逐一翻出,以便讓明河教主對質。然而,靈均卻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不願和她多做糾纏,忽然間袍袖一拂,手指微微屈伸,淩空做了個手勢,一道旋風便從簾外飛卷而來!
胧月沒想到他竟說動手就動手,猝不及防,脫口驚呼。
她做了許多準備,想要和他鬥一鬥,雖然明知不是對手,卻也至少能拖延個一時半刻,讓密室內的人多一些準備——然而此刻他只是動了動手指,撲面而來的卻是一條雙頭的巨蟒!
長達十幾丈,鱗甲如鐵,兩個腦袋同時張開血盆大口,動作毒辣準确,她只要慢得一刻,便會被攔腰咬斷!
“雙雙?”她認得那是靈均的坐騎,失聲喊道。
那條巨蟒一擊不中,立刻對着她吐了一口毒霧。她退得快,堪堪閃過了巨蟒的第一擊,然而腥風撲鼻,惡霧彌漫,一個不小心吸入了一口,胸中便是一陣煩悶。她連忙凝聚心神,轉折閃躲,剎那間已經避過了十幾次攻擊。
巨蟒幾次進攻,還咬不中對手,雙眼露出兇光,不停地絲絲吐氣,不耐煩地用尾巴拍打着密室的牆壁,每拍擊一次,整個廣寒殿就為之顫了一下。
“起!”當巨蟒再度撲過來時,胧月淩空翻身,默念咒術,手指一點,一道光芒飛速射出,撞上了巨蟒的額頭,打得巨蟒嘶吼了一聲,整個龐大的身軀卷起,往後彈出了一丈遠。
“不錯。進步了很多。”靈均淡淡稱許,擡起手指點了一點——那條被擊飛的巨蟒仿佛被一只手托住了,瞬間在空中一頓,止住了去勢,整個身子往前拱起,死死盯着胧月,忽然如箭一樣地反彈而來!
胧月雙手結印,抵擋在胸口,一道光幕瞬間展開在她面前。然而巨蟒受到了靈均的助力,這一擊的力量遠非前面可比,只聽一聲悶響,巨蟒撞上了光幕,身體止住,卻探出兩個一模一樣的腦袋,從左右兩路分別卷了過來——
那一瞬,她竭盡全力設置的結界頓時四分五裂!
只感覺眼前一黑,胧月來不及驚呼,整個身體已經被巨蟒卷住,頓時透不過氣來。她擡起頭,看到四只血紅色的眼睛在頭頂看着她,貪婪而惡毒,兩個血盆大口懸在左右,近在咫尺,嘴裏吐出的腥氣令人毛骨悚然。
那一刻,盡管心裏做好了一切準備,她依舊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
“怎麽樣?”靈均淡淡地開口,“這感覺熟悉嗎?”
胧月咬着牙,哼了一聲,不回答。
“早知道你會背叛我,那時候就該讓你和你的父母一起葬身蟒腹!”戴着面具的人冷冷看着她,動了一動手指,吐出冷酷的指令,“雙雙,把她帶到湖邊的高臺上去,慢慢地吞掉——記着,從腳往上吞,不要吃得太快,我要讓月宮所有人都看看,背叛我的人有什麽下場!”
仿佛聽得懂主人的命令,巨蟒哧哧地吐了吐芯子,猩紅的蛇芯舔過獵物的臉龐,卻沒有吞吃她,而是用巨大的身體卷起了胧月,用尾巴在密室牆壁上一拍,借力騰起,便要往外飛掠而去。
然而就在這個瞬間,它的動作忽然凝結了。
——是的,那是“凝結”!
就如同忽然被扔進了深不見底的叢極冰淵,在一瞬間,巨蟒半身騰空,尾巴還拍在牆壁上,整個身體卷住胧月,保持着飛掠的姿态,卻這樣在剎那間變成了凝固而冰冷的死物!
“沒我的命令,誰敢在聖湖邊上擅自處死宮女?”
一個聲音冷冷響起,如同風送浮冰,入耳徹骨。
“是你?”面具後,靈均的眼神終于變了,定定地看着密室的牆壁。那道被咒術加固過無數遍,本應該是無堅不摧的牆壁居然已經薄得透明,在一處居然出現了一個裂口——有一只手從裂口中伸出,纖細而玲珑,美麗如畫。
然而,就是那只手在一瞬間抓住了巨蟒,在剎那間将其凝結成冰!
那是多麽可怕的咒術,那是多麽令人敬畏的力量!
“明河教主?!”那一刻,靈均失聲喊道。
無數銀白色的長發從裂口裏蔓延而出,如同藤蔓一樣攀爬,覆蓋住了密室的外壁。那些長發抓住了牆壁,忽然間,向着四方一拉,如同撕裂一張薄紙一樣,剎那就将堅固無比的牆壁撕得四分五裂!
轟然碎裂的牆壁後,現出了一個穿着華美孔雀金長袍的女子,赤足、金钏,臉頰邊上用淡淡的金粉畫着一彎新月——她雖然有着一頭霜雪似的長發,容顏卻不老,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的模樣,高華明麗,如同月之神女。
看到她的出現,面具後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
“哦,你就是靈均?這些年來,你對我可真是照顧啊……”明河教主看着他,語氣卻是喜怒莫測,“摘下面具,讓我看看孤光收了怎麽樣的一個好徒弟!”
靈均微微一震,卻搖了搖頭:“恕難從命。”
明河眼神淩厲:“教中之人,竟敢違抗我的命令?”
“這世上唯一見過我真容、知道我生辰八字的人就是孤光師父。正因為他知道得太多,所以我才把他給處理掉了……”靈均輕聲地笑了起來,“如今教主您一出關就提出這種請求,莫非想要步其後塵?”
他的語氣冷峭而平靜,坦率得令所有人吃驚。
那一刻,明河眼裏的殺機驟湧:“逆子當誅!”
她袖子一拂,全身衣衫獵獵而動,如同疾風吹起。銀白色的長發在風中飛起,瞬間生長了數丈,如同活了一樣向着靈均呼嘯而去!
同一剎那,靈均的身體朝後飛起,仿佛被看不見的線牽引着,如同紙人一般渾不受力。然而,他退得快,明河追得卻更快。只是一眨眼,銀色長發已經逼近眼前,已經纏上了靈均的手。那些銀色的長發如同觸手,只要抓住了獵物,便能如同撕裂紙張一樣将其血肉撕得四分五裂!
靈均雙手被纏,卻處變不驚,十指的指尖微微動作,以肉眼幾乎無法看清楚的速度和順序在虛空中劃過——只是剎那,他面前的空氣裏,忽然憑空燃燒起了幽藍色的火焰!
那一刻,明河失聲喊道:“北溟離火!”
——這是拜月教中最深奧最難以掌握的咒術,連孤光祭司都用了三十年才初窺其道,而這個人,居然如此自如地施展了出來!這怎麽可能?!
她急退,然而飛舞的發梢卻已經被靈均一把反手抓住!
“教主,其實您太愚蠢了……”靈均輕聲道,語氣卻沒有波瀾,“這麽多年來,既然您這麽思念迦若祭司,為何不幹脆下去九幽尋找他呢?還是讓弟子送您一程吧!”
他伸出手指,念動咒術,銀色的長發在瞬間燃燒!
那種幽藍色的火從虛空裏凝聚過來,沿着銀色的長發逆向而燒,如同逆風的烈烈火炬,飛速地朝着明河教主飛撲而去!只要一個眨眼,就能把整個人都裹入火中!
只聽“唰”的一聲,一道光如匹練而過,在千鈞一發之際将長發截斷。
長發斷裂,靈均手中一空,身形微微一震,閃電般地收回了手,懸停在半空中——就在那個剎那,他十指的指尖均已鮮血淋漓,竟是被生生削去了一層血肉!
一個黑衣人從暗影裏一掠而過,落在了兩人中間,一雙深陷的眼眸冷亮如星。
靈均愣了一下,看着指尖被割的傷口,又看了看高臺上的人,眼裏不由得露出了詫異的神色——這樣快的出手,這樣淩厲的暗器,眼前這個人,竟然可以用極致的武學來對抗術法!這樣的人,在全天下也找不出幾個,為何會在這時候忽然出現在這裏?
而且,那個人的臉上,居然戴着和他同樣的面具。
他心裏沉了一沉,開口:“你是誰?為何會在此地?”
“一個離開江湖多年的人而已,何足道哉。”黑衣人凝視着手裏的利刃,淡淡回答,“應孤光祭司的秘密邀請,來此地為拜月教主護法。”
“孤光祭司的秘邀?”靈均沉默了一瞬,忽地冷笑起來,“哈……難道我師父居然還留了這一手,把你這個棋子放在了這一處?倒是沒想到……”
頓了頓,他揚聲大笑起來:“好!那就一并處理掉吧!”
随着笑聲,淩空懸浮着的人廣袖飛舞,雙手在胸前緩緩交錯。那些血從他手指尖一滴滴流下,卻沒有一滴落在地面上。那些殷紅色的血珠珍珠一樣一滴滴懸在了空中,如同星辰遍布,有一種詭異至極的美。
面具後傳來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念着什麽咒術。
只聽了片刻,明河教主悚然動容,忽然發聲,吐出了一個字:“叱!”
——那只是一個單音節,卻又高又尖銳,如同一把劍淩空擲出,準确地切入了咒術之中,瞬間将綿延不斷的祝頌聲生生切斷!
那一刻,靈均身形一震,如受重擊,嘴角沁出一絲血!
中了!明河眼裏掠過一絲光,冷笑。所有施展咒術的人,若沒有成功,便将遭受雙倍的反噬。此刻靈均承受的必然不輕。然而虛空中的人只停頓了片刻,轉瞬卻大笑起來:“教主果然厲害!一個字就破了我的術法!”
在笑聲裏他卻輕飄飄如紙鳶一般飛起,袍袖飛舞,手指不停變幻。那些懸空停在夜色裏的血珠忽然動了起來,随着他手指的驅使,瞬間呼嘯着飛向了黑夜裏的某處!
“只可惜,你怎麽也無法阻攔我了!”
鮮血如同流星一樣歸于黑暗。那一刻,廣寒殿的高臺下忽然傳來了奇特的聲音,仿佛海潮湧動,一聲接着一聲,洶湧而起。
那一刻,被巨蟒困住的胧月指着遠處,發出了驚呼:“聖……聖湖!”
明河教主應聲擡頭,瞬間也變了臉色。
那不是幻覺——在冷月之下,那一片已經幹涸了數十年的聖湖裏,居然重新出現了水!雖然只有薄薄一層,卻在月光下粼粼而動,不停起伏,仿佛底下有什麽在翻湧着,就要破水而出,洶湧而來!
“你!”明河憤怒已極,“居然在暗中重開了聖湖?!”
“是啊,那又怎麽樣?”靈均如同一只單薄的紙鳶一樣懸停在月下,白袍翩然飛舞,戴着面具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語音卻平靜,“我暗中改動了忘川的魂道方向,将那些亡靈引入了此處,困在聖湖裏,把它們和我蓄養的巨蟒合為一體,煉成天下至毒的武器——只可惜時日尚短,所蓄不多。”
他回過頭看着月光下的聖湖,雙手擡起,合在胸口,一分一指:“但是,要吞噬掉你們這些人,還是綽綽有餘!”
呼嘯聲卷地而起,水面破裂,無數猙獰的面容從中浮凸。那些亡靈嘶吼着,被血的誘惑驅使,瞬間凝聚成了無數條巨蟒,飛騰而來!
密雲無風自起,聚集于靈鹫山之上,遮蔽了明月。
睡夢中的月宮中的侍女被驚醒,四散奔逃。然而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巨蟒如同瘋了一樣地蔓延,潮水一樣漫過了月宮的每一寸土地,所過之處,地面一片漆黑,所有生靈枯萎死寂。從遠處看去,廣寒殿仿佛處于可怖的烏黑大海之中,漢白玉的高臺下無數巨蟒洶湧彙聚,不時昂首吐芯。
“靈均大人!”有宮人看到懸在冷月下的影子,不由得失聲。
“教……教主!”随即有年老的宮人看到了高臺上的女子,更是驚駭欲絕,“天啊……那是……那是閉關了幾十年的明河教主?!”
“這是怎麽了?”有年長的宮人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場大難,顫抖着,“難道……難道是末日天劫又降臨了嗎?”
烏雲從各處呼嘯而來,聚集在靈鹫山頂,瞬間月光昏暗,天地失色。
風在月宮中旋舞而起,圍繞着廣寒殿的高臺,從遠處看去如同一個巨大的旋渦。而旋渦之中巨蛇乘風飛舞,如同海潮,不停撲向高臺,張開巨口,試圖吞噬上面的女子。群魔狂舞,看上去簡直驚心動魄。
站在高臺上的女子手舉法杖,滿頭銀白色的長發随風飛舞,發梢上飛散出無數的星芒,竟然每一點都對應着一條魔獸,一人化身千萬,硬生生将無數的巨蟒攔住!
“天啊……”宮人們匪夷所思地看着這一幕,喃喃。
靈均大人,竟然在和教主為敵?這究竟是怎麽了!
時間似乎過得非常快,轉瞬間月從雲層裏移出,漸漸西斜。似乎再也無法忍受如此拖延下去,半空中的靈均身形忽然一動,身形在暗夜中如同紙鳶般轉折,瞬間隐沒——然而在下一瞬再度出現時,月光下,竟然出現了無數個靈均!一模一樣的白袍,一模一樣的面具,懸浮在呼嘯的風裏。
“鏡之術!”宮人們失聲驚呼。
——是的,她們早就聽說靈均大人術法出神入化,甚至當各處教民同時向他祈求的時候,能在瞬間化身千萬,同時去往各處拯救。此刻,她們才是第一次親眼目睹!
驚呼未落,風裏無數個靈均齊刷刷地轉身,瞬間圍住了高臺!
明河教主在風裏擡起頭,看着淩空俯視着她的無數個一模一樣的人——同樣的白袍,同樣戴着面具的臉,看上去就如同無數詭異的紙人看着她,冷冷不動聲色。
哪一個,才是他的真身?
“小心!”忽然她聽到背後的提醒。那個黑衣人手腕一揚,一點寒芒飛出,瞬間攔住了一個東西——原來是一個“靈均”俯沖下來,已經悄然貼近她背後。
“多謝。”她低聲說了兩個字。
離得近了,才看見那面具後是沒有眼睛的,只有黑黑的兩個空洞,詭異無比——然而,就在被她攔住的那一瞬,那個“靈均”的眼睛裏忽然亮起了兩點幽幽的光!那光從眼眸深處而起,剎那間,整個“靈均”化為了一股熊熊的烈火,撲面而來!
明河教主手指劃過,瞬間破開烈火。
但就是那麽短短一個耽擱,虛空中無數的“靈均”如同飛鳥一樣疾沖而下,紛紛朝着她而來。與此同時,那些巨蟒終于層疊着突破了高臺的防線,如同弓箭一樣呼嘯而來,張開巨口吞吐着毒氣。
“教主!”胧月失聲驚呼,竭盡全力從雙雙僵冷的身體裏掙脫,雙手結印施展術法,加入了戰團,“小心!”
然而天上地下的襲擊一起洶湧而來,轉瞬間明河的身形已經被淹沒。
“教……教主?!”胧月不敢相信地低呼。
就在那個瞬間,烈火忽然居中裂開!
轟然一聲響,一道白光從火裏掠出,如同閃電劃破了夜空——那道閃電旋轉而起,在虛空中飛速地劃出了一個完美的弧線。在那道弧線掠過之處,所有和它交錯的,無論是魔獸還是分身,都在瞬間毀滅,摧枯拉朽!
拜月教主淩空而舞,滿頭長發都化為銀色的火,在夜色裏看來宛如一輪燃燒的月亮!與她并肩的是一個黑衣人,手裏綻放出無數寒芒,如同最銳利的流星呼嘯而出,每一道都釘死了虛空中的一個影子!
巨蟒嘶吼着,紛紛在空中碎裂,血肉化為無形。而那些“靈均”也如同紙人一樣從空中紛紛墜落,奇特的火焰迅速熄滅,再無光芒。
“天啊……”宮人們停止了奔逃,怔怔地看着這瞬間逆轉的情景。
“教主!”胧月站在高臺上,狂喜地大呼,“教主贏了!”
電光凝定,高臺正中出現了兩個人。一黑一白,背向而立。
“多謝。”明河教主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被灼傷的手指,一頭霜雪般的長發已經被燃去了一半,有些狼狽。
“不必。”黑衣人微微喘息,“我受孤光之托,本來也不能容這種邪魔存在于世。”
明河教主微微蹙眉,臉頰邊的那一彎金粉繪成的新月赫然殷紅如血,筋疲力盡,喃喃:“靈均師從孤光也不過十幾年吧?居然能有那麽大的力量……太奇怪了。不知道這一次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剛才那一瞬,我覺得我的暗器應該洞穿了他的心髒。”黑衣人冷然道,看着腳下的屍體,“不過無論如何,必須把屍體找出來,否則不能心安。”
他們收了兵器,在滿地狼藉之中翻檢着那些已經成為肉泥的屍體。然而等拿下屍體的面具,赫然發現那些屍體都沒有臉,五官早已被人毀去。是的,眼前的這些“靈均”,其實都不過是被操縱的傀儡,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死去——難怪教民都說他可以化身千萬,同時出現在不同的地方!
“也真是作孽,竟然暗中培養了那麽多的傀儡。”明河教主喃喃嘆息,“這滇南有多少無辜百姓遭了他的毒手啊……”
那邊,胧月翻過一具屍體,忽然失聲:“啊?他們的背上!”
有一具屍體在落下時遇到攻擊,白袍撕裂,裸露出了整個背部,卻沒有一絲血沁出——然而在慘白色的肌膚上,卻遍布着詭異的青色花紋。那些花紋由複雜的線條組成,遍布奇經八脈,縱橫交錯,從左右肩胛骨起,蔓延整個背部,最後終結于心髒和脊椎。
一眼看去,就像是一棵樹生長在這具軀體上!
“啊?”明河教主一眼看到,脫口,“青妖之樹?!”
青妖是一種傀儡術,歷代祭司都曾經修習,并不罕見。但可怕的是,那麽年輕的人卻居然有着超出年齡的深厚功力,竟然能在同時控制那麽多傀儡、發動如此缜密的攻擊!這個靈均,到底是怎麽修煉的術法?
“這些都是傀儡?”黑衣人皺眉,“那真身呢?”
明河教主咬了咬牙,低聲:“一定要找到真身!”
他們兩個人繼續在高臺的血肉之中尋找着,胧月加入了他們,比他們更加瘋狂地尋找着,然而雙手卻是顫抖的,臉上露出複雜至極的表情——仿佛是期待,又仿佛是絕望。
是的,沒有人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那個多年前在大雨中,把她從群蟒腹中救出來的少年,如今已經重歸于群蟒血肉之中,宛如一場荒謬的輪回。她曾經用生命去追随這個人,到最終,卻還是背棄了他。
這中間的心路歷程,千回百轉,無法和任何人傾訴。
此刻,她到底是希望他死,還是希望他還活着呢?
她搬開一條攔腰被截成數段的巨蟒。蟒蛇的上半身還在抽搐,巨口條件反射般合攏,差點兒咬住她的手臂。當巨蟒被挪開後,她看到了壓在底下的人,忽然間一震,彎下腰去将那個屍體翻過來,指尖劇烈地顫抖着。
是的,這個才是靈均!
——因為他的手指指尖上,還留着被削去的血跡。
那一刻,她全身發抖,喉嚨哽咽,竟然是說不出一句話。“讓我看看你。在所有人不曾看到你之前……”心裏有一個聲音隐秘地傾訴着,狂熱而又絕望。
她沒有出聲告知不遠處的明河教主,只是死死地看着面前的人,仿佛被什麽誘惑着,情不自禁地對着他伸出手去。
那個面具終于被摘下。
那一刻,頭頂的烏雲散去,一道清冷的月光從天宇傾瀉而下,照在面具後那一張蒼白清癯的臉上——那一瞬,胧月發出了一聲驚駭欲絕的呼喊,跪倒在地。
“胧月!”明河教主和黑衣人應聲而來,“怎麽了?”
“不可能!他……他是……”她跪倒在血肉之中,顫抖地擡手指着面前的人,幾乎無法說出完整的字,“神啊……他,他竟然是……是……”
明河教主轉過頭,看着地上那個拿掉面具的白袍人,只是看得一眼,忽然間也是露出了不可思議的驚駭表情,驚呼:“什麽?他……他竟然是……孤光?!”
是的!地上的那個人,居然是孤光祭司!
那個傳聞中被弟子背叛、關閉在聖湖地底的孤光祭司!
一時間,所有人都沉默了,氣氛仿佛凝結。
“這是怎麽回事?”在這時候,最沉得住氣的還是外人,那個黑衣人上前扣住了孤光的腕脈,只是稍微一探,便道,“人還活着。”
“難道……難道孤光并沒有被囚禁?”明河教主愕然,看着眼前的景象,喃喃,“這一切都是他做的,只是假借了弟子的名義?可……可這又是為了什麽?”
“不可能!不是孤光祭司做的!”胧月失聲,顫抖着道,“七年前,我親手下的毒,親眼看着孤光祭司被靈均關到了聖湖地底!他……他怎麽又會出現在這裏……”
“不可能是孤光祭司做的。否則他也不會請我來這裏了。”黑衣人低聲道,一邊說,一邊将孤光祭司的身體翻了過來,毫不猶豫地擡起手,哧的一聲将他背後的白袍撕裂——那一瞬間,明河教主和胧月都倒吸了一口氣。
同樣一棵青色的樹,出現在蒼白的皮膚上,刺目猙獰。
那一瞬間,高臺上的人都怔住了。
許久,明河教主才喃喃開口:“我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了。這不是純粹的青妖之樹了,這已經算是被稱為‘裂’的分身鏡像術!這種術法,在我教三百年來從未有人練成過。孤光難道也是被控制了?對了,難怪那家夥可以使出北溟離火!”
是的,在青妖之樹裏,所操縱的傀儡級別越高,透過傀儡所施展出來的力量自然也就越大。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