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與他的回憶曲
人為什麽會需要回憶這種東西?
它啊,只要一想起來,就會讓人為已逝的時光感到悲傷。
“好啦!愉快的宇宙之旅結束了,請大家回到地球享用晚餐。”在孩子們的強烈要求下,不得不彈了一首安可曲的今井理惠,對着那一雙雙閃閃發亮的眼睛,露出了不容置喙的微笑。
果然是狡猾又厲害的地球人。影山飛雄一邊想,一邊打算抱着腿上的雙胞胎兄弟站起身,卻被之前像綠間翎子一樣不敢正眼看他的小沙織拉住了:“大魔王,沙織也幫忙做了飯團哦。你要吃嗎?”
誰是大魔王啊!面對軟萌的小姑娘,實在吼不出真心話的少年只好擠出笑臉:“謝謝你。”
站在門邊的兩人擔心得冷汗直流:“別笑了,快把你的‘笑容’收起來!”
小沙織卻比預想之中更堅強:“出現了!這就是飒良君說過的‘大魔王的笑容’!”
雙胞胎兄弟更是一個仰起頭一個拼命往上拱:“我也要看!我也要看大魔王的笑容!”
不知道該不該說,事情正在往影山飛雄期待的方向發展?畢竟,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小動物心目中的大魔王。話說,那兩個把“大魔王”稱號強硬地扣在他頭上的家夥呢?
影山·大魔王·飛雄的必殺光線刺向背對着大家的正義同盟。
“吶,理惠姐姐,飒良家裏也有那個。”小男孩踮起腳,奮力伸長手指指向光盤架。紅發少女順着他的目光,拿下楓葉顏色外包裝的錄制光盤,遞給他。
早川飒良立刻露出了得到心愛之物的滿足笑容,小心翼翼地捏着盒子左看右看,說:“晚飯結束之後,可、可以看麽?”完全一副你不答應我就要哭出來了的表情。
去年的秋季音樂狂歡派對錄制視頻?理惠摸摸他的頭:“如果飒良君乖乖地吃飯的話。”
小男孩頓時用力地點頭答應,然後抱着盒子跑去小夥伴身邊,分享好消息:“我們吃完飯,就能看這個了!裏面也有理惠姐姐的音樂!超級厲害哦!比剛才的更厲害!”
影山飛雄望着叽叽喳喳的孩子們被日向翔陽和綠間翎子護着引去客廳,回頭,看見今井理惠輕輕地合上琴蓋。察覺到他的注視,理惠擡頭,笑了笑:“啊,那個是意外收錄進去的。已經将近兩年沒有在公開場合演奏了呢,無論是小提琴,還是鋼琴。”
上次由于這事,她被古典音樂社的前輩訓了一臉,他還記憶猶新,于是更加不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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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自我懲罰?”今井理惠半開玩笑地說着。
熄了燈的琴房,沉寂于黑暗之中。堆滿了整個房間的回憶,被鎖上了門。
因為那個已經出現卻又從未出現的鋼琴伴奏嗎?影山看着她一邊哼歌一邊蹦跶的背影,想起她曾提過的事情。走到樓梯口,忍不住拉了她一把:“好好走路啊喂!那可是樓梯。”
由于向自己最喜歡的大姐姐承諾了會乖乖吃飯,飒良君憋了一肚子的話,默默地啃飯團,好不容易,終于在飯後,可以大展身手:“那個樂曲,好厲害的!超級厲害!”
聽見小粉絲以極其貧乏的詞彙量努力描繪出自己的感受,理惠心疼地嘆了一口氣:“嘛,愉快的音樂時間開始了。請大家努力地欣賞,Cantabile 酒吧的秋季音樂狂歡派對。
Can……什麽來着?兩個學渣一頭霧水地豎起問號。
“Cantabile,就是‘如歌的’意思。”烏野的學神,綠間翎子,壓低聲音給他們解惑。
那是如詩如歌如夢如畫的音樂之旅。祝各位旅途愉快。
一年前,九月,某個夜晚,Cantabile 酒吧。
音樂派對剛剛開始,主持人正在舞臺上做出非常誇張的顏藝,滿嘴都是笑點詭異的冷笑話,竟然把現場觀衆逗得哈哈大笑。今井理惠看了看左邊抱着肚子笑出眼淚的同伴,又看了看右邊雙手比劃出大拇指笑着高呼主持人名字的觀衆,深感寂寞。
難道只有她一個人看臺上那個領結系得歪歪扭扭的搞笑藝人不順眼嗎?
與理惠血脈相連、心有靈犀的小提琴手今井美佳子同樣看不下去,直接提起裙子上臺将丈夫一腳踹下去,若無其事地展開端莊優雅的微笑:“失禮了。那麽,接下來,請容許我,今井美佳子,為你演奏德爾德拉的《回憶》。”
摔到臺下的男人一邊嚷嚷着補充“鋼琴伴奏是宇宙無敵超級帥氣的今井豪太”,一邊在大家善意的哄笑聲裏重新爬上舞臺。嬌小的女人拿他滿臉讨好的笑容沒轍,替他細心地整理領結。
今井豪太朝臺下觀衆抛了一個“哥厲害吧”的媚眼,在妻子的左臉頰上輕輕一吻,伴着哄笑與口哨,坐到鋼琴前。
“理惠,你的爸爸好像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同伴踮起腳尖,手抵在額前,張望。
嘛,也只有面對音樂的時候,爸爸才像個正經嚴肅的男人。理惠搖了搖頭。
今井美佳子架起小提琴,微微側過臉,對身後的鋼琴手綻開一個甜笑。
挺直腰背的白襯衫男人輕輕點頭,回應。
以音樂為開啓回憶之門的秘鑰,與我一同踏入時光當中,逆流而上吧。
每一個人的人生原本跟随時光順流而下,但小提琴的音樂卻在回溯,前往上游的回憶森林。左手按下的琴鍵,在森林的暗影中訴說着往事的悲傷;右手拂過的琴鍵,在明媚的陽光裏高歌着從前的喜悅。
你撞上了繁盛茂密的大樹,仰起頭,卻根本無法在幽暗濃密的枝葉中找到穿過間隙的光斑。那就是,在你的過去,蒙蔽了雙眼,阻擋了一切可能性的迷茫與絕望;
你聽見雜草叢生的暗處傳來凄厲的蟲鳴,你看見猛獸咆哮着亮出鋒利的獠牙一步步向你走來。那就是曾經深刻在心頭的恐懼以及無法忘懷的蝕骨疼痛。
醜陋,痛苦,背叛,失去,謊言,傷害。你的回憶,在低語。
“不要再逼我學習小提琴了!我讨厭它!”16歲的北原美佳子與可怕的老師、嚴厲的家人大吵了一架,跌跌撞撞推開琴房的門,沖了出去。她踩着破碎的音符,奔跑,逃亡。
啊啊,那是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悲怆》,正适合她此時的心情。
美佳子的腳步,情不自禁地邁向了傾瀉出美妙琴音的房間。
穿着白襯衫的少年,坐在鋼琴前專心致志地演奏着,與兩個世紀以前的貝多芬同悲同喜。
她的小提琴,為什麽就從來沒能演奏出這樣的音樂呢?因為她一直都厭惡它嗎?而那個人卻深愛着他的鋼琴嗎?如果和那個人一起,她會不會也可以試着去喜歡小提琴呢?
“你好,打擾一下。能請你為我的小提琴伴奏嗎?”
鋼琴拭去了回憶的淚水,小提琴還在微笑着前進。
突然從時光的流水聲裏清醒過來,觀衆睜開濕潤的眼睛,望着舞臺上的演奏者。
“原來,只是一場夢啊。”那是情緒複雜的感慨,“那時候啊,真是的。”
站在舞臺上的人,喘了一口氣,滿頭大汗。汗水映着他們頭頂的光輝,看上去,像是在發光。
“去吧,理惠。”把她帶來現場的同伴打了個響指。早就混入觀衆之中的小弟們,立即聞聲行動,逼開四周的群衆,好不容易地打通了一條指向舞臺的路。
“不要繼續在黑暗裏逃避,你是那種站在舞臺上閃閃發光的人。”同伴将她往前輕輕一推。
今井理惠對着身後的朋友點點頭,在兩旁的夥伴們鼓勵高呼下,一步一步,走上音樂的舞臺。
“歡迎回來,我的小理惠。”媽媽把心愛的小提琴鄭重地交到她手中,摘下她借以掩飾的大帽子,用手指替她梳理着披散的紅發,“為了那群可愛的朋友,演奏吧。”
從剛才開始,她就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拼命地點頭。
有多久,手指再也沒能拂過琴弦?有多久,脖子再也沒能感受到琴的壓力?
疏于練習的她,會鬧笑話吧?請,音樂與朋友,多多包涵。
依舊是德爾德拉的《回憶》,但音色卻變得完全不同。
漆黑的夜空一層一層地壓下來,讓人無處可逃,只能呆若木雞地瞪着逐步逼近的黑暗。幾乎要吞噬人類的黑色卻一點一點地閃現出銀白的星光。仿佛剛才只是星星的惡作劇,眼前的景色可愛得讓人放松了心情,恨不得天空再低一點,伸手摘下星辰。
水窪裏泛着月光,但夜空哪有月亮呢?仔細一看,其實是調皮的螢火蟲。它們繞過水窪,一寸一寸地照亮幽暗的草叢。大地上的生命之光,與夜空中的宇宙之光,融為一體,就像是苦澀與甜美的回憶在小提琴的音樂中相互交織。
瞧,那片任由她逃避現實的黑暗,其實是如此的可愛。
痛苦的過往,幸福的從前,都将成為她繼續在音樂的旅途上前進的動力。
“我、我也想學習小提琴!”不知道是誰突然帶着哭腔喊了一句,本來安安靜靜看錄像的孩子們一擁而上,直接把他們的偶像今井理惠撲倒,一邊把眼淚鼻涕都貢獻出來,一邊含糊不清地堅持着:“要像理惠姐姐一樣厲害!”
“咖喱醬……啊,這裏應該說,隔壁家的今井同學果然好厲害。”綠間翎子捧着臉感嘆,“和今井阿姨的演奏以及上學期的演奏,根本完全不一樣。不是德爾德拉的《回憶》,而是今井理惠的《回憶》呢。真的好厲害!”
“咦?!難怪聽起來有點熟悉,原來就是‘能讓人高興起來的音樂’!”日向捧場王被了解古典音樂的女朋友一提醒,這才反應過來,“今井同學,超級厲害的呀!”
別、別說了!她快要被“厲害”這個詞砸死了。今井理惠捂着臉。
只有影山飛雄并未加入“厲害大軍”,悶聲不吭地呆坐着。
“西賀前輩終于擺脫了幽靈鋼琴的詛咒。”那一次,在雜物室彈奏《獻給愛麗絲》之後,今井笑着對他說過這些話,“我也好想快點拉上我的夥伴,踏上音樂的旅途啊。”
“我是小提琴演奏者,今井理惠。”天臺上,她曾經背對着他,向天空宣誓。
像他喜歡排球一樣熱愛着小提琴的今井,為什麽會停下腳步?如果是他的話,簡直無法想象不能打排球的日子。但,今井她卻一直忍耐着,在等待某一個人。
那些影山飛雄未能參與的屬于今井理惠和另一個人的回憶,突然令他覺得無比郁悶。
竟然又是這首樂曲。日向那個呆子還說這是能讓人高興起來的音樂?呆子!
最近連續聽了幾遍,哪怕是對古典音樂沒什麽概念的影山,也能立刻從午休的音樂推送裏分辨出《回憶》。那種郁悶又焦躁的心情,簡直就像是身為二傳手的自己托出去的球,被對手的攔網狠狠蓋掉一樣。
他不爽地咂嘴,而背後那個把頭枕在他脊背上的人竟然同時發出一樣的聲音:“啧!”
“這不是你擅長的樂曲嗎?”之前也出現過這種情況,每當遇到自己的指法跟不上的樂曲,今井就會懊惱地咂舌,但是,“德……什麽的《回憶》,你在錄像裏演奏得很厲害啊。”
猝不及防又被“厲害”這個詞砸到的今井理惠苦笑:“不,古典音樂社的前輩更厲害。練習量不足的我,根本無法實現那種高超華麗的技巧。”
影山飛雄側過頭看了一眼在陽光下閃耀着的紅發,問:“為什麽你不努力地練習?”
“……诶?”尋思着從哪一小節重新開始的今井理惠被他的問題吓了一跳。
“我說,”他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雙手,“今井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拉小提琴的今井和彈鋼琴的夥伴,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我覺得很火大!非常火大!超級火大!”
話音剛落,影山飛雄突然被她從身後抱住,吓得他頓時忘了生氣:“咦诶呃喂喂喂!”
“噗——影山,你這種有話直說的性格,真是厲害!”周末感慨過的話,此時再次說出來的心情仍是一模一樣的,“好可愛啊,我好喜歡。請你把這種可愛的直率一直保持下去。”
少年臉紅耳赤地結巴起來:“一、一、一點都不可愛!別用‘可愛’這個詞來形容我啊,今井!你、你喜歡的話,随、随便你好了。”低頭瞟見她細細瘦瘦的雙臂勉強地環住他的腰,他的耳朵又燒了起來。
影山拉開她的手,轉過身,立即又被小動物撲個滿懷。
“吶,影山。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來告訴你。用這種方式演奏的《回憶》,只有你能聽到。”
四年前,盛夏,某個傍晚,公園裏。
“你好,打擾一下。我能為你的小提琴伴奏嗎?”
剛剛升上國中一年級的今井理惠,正和小學的後輩們一起排練音樂老師編寫的曲目。聽到一口古裏古怪的日本語,她轉頭,望見比自己稍稍矮一點的小女孩。嗯,第一印象滿分。
“我們在練習《仲夏之夜蟲鳴交響曲》,樂譜裏沒有鋼琴哦。”說完,見到對方水汪汪的眼睛裏閃出了淚光,理惠急忙揉着她軟軟的黑發安撫,“沒關系啦,可以去拜托結城老師幫忙改一下。”
牽着小女孩的手,她走過去,對夥伴們說:“讓她也加入吧!我是首席,聽我的!”
三年前,初春,某個下午,音樂比賽的後臺。
“一輝已經長得比我還高了,真掃興。”今井理惠踮起腳替他整理領結,少年抿出一個腼腆的笑容,繼續低下頭複習伴奏的樂譜,“好懷念啊,明明半年之前,還是又軟又萌的小妹妹。”
“理惠,我是男孩子。”在德國長大的日本少年努力用标準的發音強調這件事。
“是是是,我知道了。”第一印象對于之後的相處影響深遠,所以,今井理惠仍舊把他當成那個軟萌可愛的小妹妹,“一輝,你別那麽緊張。上臺之後,聽我的琴音就行啦!”
他笑着搖搖頭,用手指拭掉鼻尖的汗:“光是聽你的琴音,還不夠,不夠的。”
三年前,深秋,某個下午,宮城縣的音樂節。
“不管!我不管!你不答應我的邀請,我絕不松手!”小提琴國中組的明日之星今井理惠,被鋼琴高中組的天才少年四宮飛呂抱了大腿。一般人很難想象,一個大男生是怎麽趴在地上撒潑打滾的。
迫于無奈與他合奏的理惠,在琴音響起的一瞬間,就放棄了所有怨念。無論她突然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情而即興改變演奏方式,這個人都能迅速地緊跟上來,簡直如同他剛才的糾纏一樣甩不掉。
“無愧于天才之名啊,四宮前輩。”
“彼此彼此。”他得意地哼了一聲,望向由始至終都躲藏在臺下陰影處的少年,“哎呀,我似乎把你的伴奏者惹惱了吧?替我跟他說句抱歉,我就是那麽任性的人。”
兩年前,盛夏,某個傍晚,今井家的琴房。
“理惠,我再也不會為你伴奏了。”
專注于演奏之中的今井理惠,察覺到房間裏只剩下自己的小提琴時,驚惶地瞪圓了眼睛,轉身。然而,總是坐在她身後給予支持的鋼琴少年,已經離開了。
“說什麽‘聽着我的琴音就行’,你也聽一聽我的琴音啊!”他哭着,大吼着,把那條一直珍惜着的手鏈用力扯斷。珠子,以及破碎的羁絆,紛紛掉落地上。他用被勒得通紅的手抹着眼淚:“我再也不會為你伴奏了,再也不會彈鋼琴了。”
兩年的音樂旅途,在同樣的夏天裏,畫上句號。
“是我的遲鈍,害他變得不安,害他放棄了音樂。”今井理惠一邊回憶着,一邊溫柔地撫摸手腕上像新月一樣的傷疤,“因為愧疚,作為自我懲罰,我也放棄了音樂。但是啊,放棄什麽的,其實我根本就做不到。”
見她耷拉着腦袋,影山下意識地把手按上去,屏住呼吸等了一會,沒有暴擊,于是松了一口氣,罵人的氣勢上來了:“你是呆子嗎!今井!音樂什麽的,我不懂!但是!搭檔的話,如果日向變得比我強,那我就會超越他,變得更強!呆子才會有放棄那種想法!呆子!”
唉,這次又要被“呆子”砸死嗎?理惠抱住他的手臂:“所以啊,我好喜歡你,影山!”
劈裏啪啦發大火的少年突然咬到舌頭:“說、說、說什麽奇怪的話!今井你個呆子!”
感謝豐富多彩的過往,為我,塑造了眼前這個可愛的人。
能不能演奏給我聽呢?把我未能參與的《回憶》,演奏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