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呈現于眼前的景色
在我的視野中,無法延伸至遠方的天空,是拼圖的一角。
呈現于眼前的景色,會在什麽時候起了變化?
最近,在野貓之中,有沒有比較受歡迎的食物?
剛剛結束了部活的影山飛雄,一邊咬着從怪物快攻組搭檔那裏搶來的中華包子,一邊思考這個問題。畢竟,本周內,他為流浪貓放置的食物,似乎完全不符合它們的口味。
或者,被野貓嫌棄的,不是食物,而是提供食物的人。
正如他的堂妹所言,眼神兇惡的影山飛雄被小動物讨厭了。
察覺到這一件事,是在春高預選賽之後的某個排球部休息日。
由于家裏的長輩都有了無法延後的安排,陪同國中二年級的小堂妹前往動物診療所,這一任務便落到休息在家的堂哥身上。然而,身處于幾乎被各種小動物包圍的診療所住院部之中時,影山漸漸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哥哥,你被小動物讨厭了。”
小姑娘從護士手中接過痊愈出院的寶君,輕聲哄着,安撫它,試圖讓正對着主人身旁的高個子戒備低吼的貓冷靜下來。
“連溫馴的寶君也難得地發脾氣。”
在診療所內,原本懶洋洋地窩在籠子裏的小動物,此刻都紛紛湊上前,一致沖着他散發怒氣。有些脾氣暴躁的,甚至啃着籠子,發出尖叫。少年再怎麽遲鈍,也明白,眼前這一切并非歡迎禮,而是戰鬥的擊鼓聲。
影山飛雄想不通事情是怎麽發展到這一地步:“為什麽會讨厭我?”
小姑娘擡頭打量他:“我想,應該是長相的問題。”
影山并沒有同意她的說法,但“被小動物讨厭”的事實,則無法否認。
要怎麽做,才能向它們展現自己發自內心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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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惱于此事的影山,郁悶地狠狠咬下最後一口包子,剛咽下去,又後悔了,恨不得扣喉吐出來。
在這個拐角之後的街道上,一只野貓正蹲坐于圍牆上,用雙眼巡視它的帝國。
當影山的腳步入侵它的領地那一刻,利刃一般的視線就立即刺向長得一點都不讨喜的巨型兩腳獸。而這只可惡的入侵者,竟然膽大包天地無視它的警告,大搖大擺地闖入,直至霸主發出宣戰的吼叫,才後知後覺地愕然擡頭。
你死,或我亡。雙方視線交彙的瞬間,仇恨就此結下。
一人一貓,以淩厲的眼神互相較勁,在各自背後的無限虛拟空間裏,表達至死方休的信念。堅強的意志在不可見的擂臺上爆炸出一個又一個的火花,只有一方的勝利,才能讓他們停下。
咦,影山飛雄,方才說好的“展現自己發自內心的善意”呢?
被曾經的想法擾亂的影山頓時被擊中死穴,挫敗地耷拉着腦袋,在勝利者的嘲笑中,灰溜溜地挨着另一側牆壁往前走。
如果留下最後那一口包子,或許能當作見面禮,成為友誼的開端。影山懊惱地想道。
他似乎忘記了,這裏的野貓皆是不會被敵人的糖衣炮彈迷惑的英雄。
那只貓一直在另一側牆壁上緩慢地跟着,警惕地監視影山的一舉一動。可怕的視線讓影山也不由得緊張起來,仿佛自己在對方的窮追猛打之下,已經縮成一只可憐的小老鼠。
在入侵者飽受煎熬地走完這一小段路程,準備轉入下一個拐角的時候,貓忽然快步竄上前,朝拐角延伸過去的那條街道發出警報。
完全就是人類的城市早已被喵星人占領的節奏。
“你不要太過分了!”影山·人類最後的底線·飛雄,忍無可忍地站直身子,瞪它。
所謂“發自內心的善意”,已經被人類的自尊心燒得一幹二淨。
野貓傲然立于牆頭,對愚蠢的巨型兩腳獸,輕蔑地咂咂嘴。
現在,對于影山而言,只有“發自內心的慶幸”:最後一口包子确實是被自己吃掉的。
新的戰争,到了一觸即發的時刻。
軟綿綿的嗓音忽然介入這一場男子漢的鬥争中。
“晚安,帥氣的貓蝮蛇大人,咳咳。”奇怪的稱呼,虛弱的問候以及濃重的鼻音。
野貓與影山同時收兵,轉向說話的人。
一個小孩正蹲在街道中央,頭上歪歪扭扭地戴着鴨舌帽,帽檐之下就是口罩。那頂大帽子幾乎将孩子的頭發全部掩蓋住,又給唯一露在口罩之外的眼睛留下大片陰影,看上去十分滑稽,像是孩童穿上了成年人的衣服似的。
“貓蝮蛇大人,我給您帶來了肉松和小魚幹,咳咳。”沙啞的聲音艱難地穿透口罩,跳躍至圍牆上,邀請尊貴的貓老大。
處處與影山作對的野貓,竟然乖乖地循着那聲音,歡快地跑過去。
這、這是怎麽做到的?影山又是羨慕又是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如今正是八月酷暑,小孩卻穿得嚴嚴實實,從袖口探出的細小手指還抓着一根逗貓棒。兩三只小奶貓圍在那孩子腳邊,伸長小爪子,試圖趁其分心之際,一舉拿下它們的新玩具。
“進攻無效!”小孩一手托着貓老大的晚餐,一手操控逗貓棒繞過肉呼呼的爪子。
影山覺得心癢,這種感覺就像他剛進入北川第一,見識到及川前輩的發球一樣。
“請、請問!要怎麽做,才可以……”影山向前邁了一大步,彎腰鞠躬,以響亮的聲音向那孩子虛心請教,“不被小動物讨厭?”
當影山飛雄再次擡起頭,眼前哪裏還有什麽小動物?
球托向的地方,誰都不在,這種事他打從心底裏感到恐懼。
啊啊,不對,這條街道上,誰都不在,除了那個蹲守在原地的,人類的小動物。
“你把它們吓跑了。”今井理惠往野貓消失的方向看了一會。她緩緩地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腿腳,把手裏的碎屑拍去,走到呆頭呆腦的少年面前。稍稍一比劃,發現自己的高度僅僅到達對方制服外套第三顆紐扣與第二顆紐扣的地方,她不爽地癟嘴。
“巨型生物,讨厭。”這話說得模棱兩可,主語不知是她還是那群野貓。
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裏,對于小動物而言,巨大的怪獸無疑是致命的威脅。理惠雖然不懼怕高個子少年,也不樂意與巨人們相處。必須時時努力地仰起脖子對身邊的人說話,如此長期下去,理惠擔心自己脆弱的脖子将會雪上加霜。
少年聽了她立場模糊的話,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理惠不明白他到底頓悟了什麽,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少年用力一提,抱起來舉高高。
原本狹小黯淡的風景,變得豁然開朗。
房屋的圍牆縮小成為視野之中的一角。藏在高牆之後的沙皮犬吐着舌頭納涼的樣子,終于和記憶裏的犬吠聲重合在一起。越過街道兩旁的房屋,路延伸至遠處的社區,徑直通往夕陽沉下去的地方。
呈現于眼前的,是登上高處才能看見的風景。
“現在你比我高,還讨厭嗎?”少年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理惠傻乎乎地低下頭。首次以這種視角去注視一個人,目之所及的景色都是新奇而有趣。稍不注意就會讓人誤會他發怒的眼睛,像極了理惠剛才見到的夜空:夕陽淡去之後逐漸回歸于漆黑的天邊,一點一點地出現了新的光明。
“莫紮特的《小星星變奏曲》。”
少年歪了歪腦袋,發出一個表示疑惑不解的單音節。
答非所問的理惠眨眨眼,面對少年誠懇的表情,一方面忍下了一腳踹飛對方的沖動,一方面努力憋住笑意,盡量以平和的語氣提醒遲鈍的少年:“請把我放下來。”
腳落地的同時,理惠就瞄準少年的下颌飛出一記鐵拳,把他眼睛裏一閃一閃的期待打成繞着頭頂亂飛的星星。見少年被撞得連退幾步蹲下,她甩甩手,彎腰致意:“失禮了。”
有些小動物,僅僅只有外表顯得弱小可憐。
蹲在地上的少年仰起頭,冷硬的五官由于疼痛更顯猙獰,但認真的神情分毫不損,執着地詢問同一句話:“現在你比我高,還讨厭嗎?”
……好蠢啊。
為什麽每一次見到影山同學,他總會留給自己這樣的印象?理惠覺得非常神奇。
這個人長得那麽高大,怎麽看上去,卻是一只單純的小動物?
口罩遮擋了小孩的半張臉,天色昏暗又看不清她的眼睛,但聽到差點被咳嗽掩蓋的笑聲,影山暗自興奮地握拳,全然不顧自己咧開嘴時牽扯到被揍的痛處:這個方法,行得通!
“行不通。”小孩兩手交叉,“如果我穿着裙子,現在的你就像變态一樣哦。”
影山撇過頭,不服氣地咂嘴。
她一邊笑一邊補充:“另外,舉高高這種動作,未經同意,無論對象是小動物還是人類,都非常的失禮。請你一定要記住痛的教訓。”伸手捏了捏自己的下颌。
影山撓撓頭,站起身,說:“對不起。”
少年真誠實在的道歉讓理惠感到非常意外,甚至有些愧疚。在帽子裏悶出汗的頭發有點發癢,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和揍了坦率的少年時的心情,是一樣的。她把帽檐移到腦後,打了個響指:“接下來,看我的吧。”
偶爾有幾次,跟在理惠身後的少年以慣常的步伐走着,大長腿一邁,就踩到她的鞋子。每每回頭,理惠見到的,都是一臉無辜的少年,似乎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別人的鞋子怎麽就出現在腳下。
這種蠢,一定是發自內心的。理惠嘆了一口氣:“你……稍微走慢一點,配合我啊。”
少年這才恍然大悟地點頭。
影山的腳步停下了。
眼前的是之前那一群野貓中,幾只膽子比較大的。它們正如小孩所說,守在她回家的路上。
小孩用眼神示意他留在原地,自己則走過去,給他逐一介紹。
“這位是慵懶的黑助。”她撓了撓黑貓的下巴。進入活躍的黑夜卻還是懶洋洋的黑助擡了擡下巴,往影山的方向眯着眼睛。
“圓太郎,它擅長的事情是喝水也能胖。”身體蜷成一個圓團的貓蹭了蹭她的手心。
“白之介是溫柔的大姐姐。”白貓用輕柔的喵叫聲應了她一句,猶豫片刻,才對着影山張了張嘴,卻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這已經是反影山聯盟裏最溫柔的回應了。
“貓蝮蛇大人,是這一帶的野貓老大,威武霸氣了不起的男子漢。”貓老大仰着它那顆高貴的頭,不屑于以正眼去看待影山,大概認為自己不動手,就是對兩腳獸的恩賜。
小孩又折返到影山身邊,拼命地踮起腳拍了拍他的肩膀,對野貓說:“雖然他看起來非常兇惡,而且一點都不溫柔,但這個笨拙的孩子,今後還請大家多多指教了。”
咦?看起來非常兇惡?一點都不溫柔?笨拙的孩子?那是誰?
一頭霧水的影山被人從背後踹了一腳,往前踉跄了幾步,回頭瞧見小孩鼓勵的眼神,又轉身望向野貓,立正站好,鞠躬:“我是烏野高中一年三班的影山飛雄,請多指教!”
過了一會,他慢慢地擡起頭,眼前的街道,如同之前一樣,哪裏還有願意親近他的貓。
“請看仔細一點,現在已經變得跟之前不一樣了。”小孩趁着影山彎腰低頭,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把讨厭的巨型生物當成小動物來對待,“它們就躲在這條街道的某個地方,例如電線杆、垃圾桶、圍牆上的樹叢。”
狡猾的貓,探出半個小腦袋,存心要看巨型兩腳獸的笑話。
一、二、三、四,那些貓一只不少地留在這裏,雖然貓與高個子少年還未成為好朋友。
但是,就像她所說的一樣,呈現于影山飛雄眼前的,已經是與以往完全不同的風景。
他欣喜地張着嘴巴,将信将疑地緩慢地轉頭看向帶來這些變化的小孩。
這、這個人,她是傳說中的奇跡之子嗎!
這、這條街道,會不會已經變成神之領域了?
少年誠懇的感謝聽起來十分可愛,理惠笑着,又輕輕地咳起來。她拉下口罩,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像是一條缺氧的魚。
“這就算做我打了你一拳的賠禮。”回想起剛才的舉高高,她還是哭笑不得,“動手打人畢竟是不對的,但我不會向你道歉,因為你确實做了惹我生氣的事情。總之,說起來非常複雜,不過,請接受我小小的愧疚。”
她摘下帽子,再一次彎腰致意。
小孩擡起頭時,那雙藍眼睛又圓又亮,眼中的景色如同破曉的天空。汗濕的紅發貼在額頭上、臉頰旁,那種燦爛的紅色沾了水之後,似乎就染到她的臉上。早已沉下地平線的太陽,好像又一次升了起來。
在哪裏見過呢?影山思考着,眼睛大大的,個子小小的,對着人類撒嬌賣萌的,在哪裏見過呢?對了,就是之前搭在她的膝蓋上喵喵叫着、想抓逗貓棒的小奶貓!
影山模仿她曾經所做的動作,手輕輕按在她的頭發上,噠噠噠地拍幾下:“我收下了。”
摸頭殺。
不,對于身高謊稱有一米五的今井理惠來說,全稱是“摸頭·的人就該·殺”。
“影山同學,請你一定要記住痛的教訓,別再對我做出如此失禮的事情。”
奇跡之子微笑着,對愚蠢的人類影山飛雄的腹部施予了神之懲罰。
神跡,消失了。
烏野高中的午休時間,影山飛雄漫無目的地穿過熱鬧的校園,四處閑逛。
在那天之後,無論影山如何調整回家的時間,他都再也沒能遇到奇跡之子。直到新學期來臨,被動物讨厭的少年,他的人生依然不斷更新着被野貓無視、被散步的小狗追趕、被鳥屎砸中的血淚史。
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就算只是區區人類,也應該稍微努力一下。影山咬着吸管,想道。
他靠着牆,一邊喝牛奶一邊思考問題,眼睛百無聊賴地盯着那棵樹。
樹上的花,真臭啊。影山搓了搓鼻子,被那股陌生的臭味嗆得打了一個噴嚏。
烏野高中裏原來還有這樣的樹,還開着這麽臭的花。
青綠的葉子在陽光下,映出幾塊熒光黃的斑。一開始,影山以為那是陽光穿過葉縫的投映,仔細地看了一會,才發現其實是樹葉在逐漸變黃。
呈現于眼前的景色,從夏天,一步步邁入秋季。
這些新發現,讓影山覺得很開心。
他的牛奶盒發出了滋溜滋溜的聲音,和着奇怪的樹在風裏搖晃起來的沙沙聲,搭配成了一首奇怪而有趣的曲子。影山搖了搖盒子,移動吸管的位置,又滋溜滋溜地吸着所剩無幾的牛奶。
他喜歡這樣的午休,雖然與同班好友一起吃便當的熱鬧時光也并不令人讨厭。
旁邊那扇理應緊鎖的窗,突然被人從屋內打開了。
像是古老的機器輪軸時隔多年再度轉動起來的巨大聲響,把挨在窗邊的影山吓了一跳。
“影山同學,請你去別的地方進行午休,可以嗎?”
使用了敬語的話,語氣聽起來卻像是小孩子在抱怨。
打開陳舊的窗戶而激起的塵埃在陽光下跳着舞。
風卷起半片落葉,刮過他的制服外套,在窗臺上躍起,落在她飛揚的紅發上。
她的眼睛倒映着他身後晴朗的天空。
那是呈現于影山飛雄眼前的,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