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晚漁揚聲喚凝煙,正色吩咐幾句。
凝煙愣住,呆頭鵝似的看住她。
“快去,我只需要半個月時間。”
凝煙哦了一聲,見晚漁神色鄭重,這才強行收斂心緒,轉身安排下去。
萬幸,郭嬷嬷如今已是郡主的心腹,雖然質疑,卻還是答應照辦;
萬幸,三夫人、三老爺一早就出門上香了;
萬幸,太醫是相熟的,雖覺匪夷所思,卻也沒有摻和顧府家事的閑情。
晚漁窩在床上,腦子一刻不停地轉着。
她得給六皇子物色德才兼備之人,日後取代她,悉心教導。這事情真不好辦。
但凡有父親認可的人,也不會讓她帶着六皇子打好讀書的根基。
抛開此事,後宮還有二皇子、三皇子的生母貴妃、賢妃,也得做出缜密的防範。穆德妃在宮中人單勢孤,萬一那兩人看出父親有意立六皇子為儲君,說不定就會聯合起來,對母子二人下毒手。
這些都需要時間。
她太了解身邊的親人了,有喜的消息若是傳出去,婆婆不會再讓她出門,父親也不會再讓她做任何耗神勞力的事,所有人都會讓她老老實實悶在房裏安胎。
她着手的事情忽然全部擱置,就會不可避免地出現破綻,成為別人的可乘之機,鬧不好,便要前功盡棄。
她的孩子,她當然能夠保護,絕不會出任何意外,是以,便要委屈孩子陪着自己忙碌一陣。
小憩一陣,她照常進宮,留下了秫香齋裏一群神色擰巴的仆婦。到了宮裏,被皇帝問起,輕描淡寫地敷衍了過去。
晚間,踏着月色,顧岩陌臉黑黑地回往秫香齋。
從來沒有哪一天如今日,心情三起三落。
太醫來顧府問診,他第一時間就聽說了,不免命人留意,後來得知那名太醫是給晚漁診脈,更是緊張,親自去太醫院詢問。
太醫神色很奇怪,說沒事沒事,郡主只是略有不适,頭暈了一陣。
他也是傻,當時竟猜想晚漁可能是什麽舊傷發作,或是患了什麽重症,卻勒令太醫對他三緘其口。
徹骨的涼意從腳底到了頭頂,冷着臉盤問起來,從馬鵬程哪裏學到的訊問招數,還是很管用的。
太醫招架不住了,苦着臉說,你家郡主有喜了,但是她不讓我聲張,就是這麽回事。您二位都是活閻王,我哪個都惹不起,您看着發落吧。
他愣怔片刻,說原來就為這事兒啊,我還以為是郡主有什麽不妥,沒事就好。郡主讓你怎麽做,你就怎麽做。——媳婦兒扯謊,他除了幫忙圓謊,又能怎樣?
太醫有了更深的疑惑,說我實在是不明白,你們到底在唱哪出?
他想了想,笑,說郡主手邊有要事,要等處理完才能宣布喜訊,我也沒法子,管不了。
太醫終于釋然,笑着寬慰他,說郡主是習武之人,身體底子不是一般的好,倒也真不需要像尋常女子那般安胎,平日裏謹慎些就好。
他道謝,離開太醫院。
回到衛所,心情一時興奮一時氣憤。
盼了很久的孩子,終于來了,那份狂喜,難以言喻。
可她居然連他都不告訴,正常情形來講,不是應該最先喚他回家,把好消息告訴他,再開誠布公地說出自己的考量麽?可她呢,照常進宮,給六皇子講課去了,壓根兒沒見他的意思。
那兔崽子的腦筋到底是什麽做的?怎麽總與他不在一個調調上?
一整日,心緒一刻不停地翻湧着,着實把他折磨得可以。
走近秫香齋,他停下腳步,緩了一陣,再舉步時,面色恢複如常。
不論如何,他也不能在這時給她臉色,之後,等她良心發現吧。
今日晚漁很早就歇下了,一覺醒來,想到有喜的事,終于沒了初聞訊時的茫然、計較、抵觸,只有喜悅、甜蜜,和數不盡的憧憬。
黑暗中,她聽到顧岩陌回來了,聽到他去沐浴更衣,聽到他回往寝室。
他是孩子的父親,可她還沒告訴他。思及此,晚漁心生歉疚。
顧岩陌在黑暗中歇下,平躺了片刻才側轉身,像以前一樣,把她攬入懷裏。
他知道她醒着,但沒說話。
晚漁依偎在他懷裏,心裏千回百轉。
過了好一陣,她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腹部。
她受不了不告訴他的內疚,受不了不與他分享這最美最好的消息。
顧岩陌的手輕柔落下,仍是沉默着。
晚漁便猜出,他早已知曉,而且生氣了。
挺好的事情,讓她的自作主張弄得亂七八糟。
晚漁勾住他頸子,真誠地道:“我錯了,你訓我吧。”
顧岩陌沒搭理她。訓她?他都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你到底想怎麽樣?”晚漁說,“要不然這麽着,白天的事情翻篇兒了,沒發生。我們這就再請一次太醫,讓他給我診脈,然後給爹娘報喜,讓家裏的人都知道喜訊。”
顧岩陌氣樂了,手拍在她腦門兒上,“沒見過你這麽混帳的小兔崽子。”
晚漁見他肯說話了,心頭一松,剛要繼續認錯,唇卻被他捕獲,再被咬住。
力道有些重,她真有點兒疼,但足以忽略,只是笑。
顧岩陌和她拉開距離,“不是不想告訴我麽?”
“心裏高興,不告訴你的話,我睡不着。”這樣的事,只有和他分享,歡喜才會成倍疊加。
“你啊……”顧岩陌無奈。
“不告訴你,也不公平。”晚漁看着他亮晶晶的眸子,認真地道歉,“對不起。”
到此刻,顧岩陌還能說什麽?又怎麽還會有火氣?
“下不為例。”晚漁又認真的保證。
顧岩陌笑出來,“記住你說的話。”
“嗯!”
翌日進宮的路上,晚漁摸着無病的頭,心生感慨:也只有顧岩陌這樣的人,才能事無巨細容忍她,且予以理解。
這樣算起來,就要感謝三老爺了,岩陌可是三老爺一手教導成材的。
思及此,她心頭忽的一頓,随即雙眼一亮。
六皇子的師父,她找到了。
無病見她高興,也喜滋滋的。
到了雨花閣,她吩咐宮人去傳話:有事見皇帝。
皇帝很快派馮季常給回話:巳時之後便得空了。
晚漁放下心來,專心指點六皇子的功課。
六皇子的字已經寫得有模有樣了,讀書時也能舉一反三,這一段因着和晚漁、無病見面時多,性子越來越活潑,已經在學騎馬,且已擁有了一匹父親賞的小白馬。
到了巳時,晚漁交代六皇子再溫習一會兒功課就回德妃宮裏,自己去了養心殿。
皇帝一如以往,命人備了她喜歡的茶點,點心她照單全收,只将茶水換成了白水,稱這一陣喝茶太多,喝什麽都一個味道,要緩一陣。
皇帝見她開開心心地吃着點心,也就随她去。
晚漁邊吃邊說起正事:“您覺着我公公怎樣?”
“你指什麽?”皇帝說着,已記起三老爺的履歷,“兩榜進士,論才情,是他那一輩的翹楚,可惜,被顧家二房耽擱了。”
父女兩個總在一起扯閑篇兒,少不得說起顧家一些事。
“是呢。”晚漁道,“但到了如今,他也沒有入仕的打算,是真正淡泊通透的人。在有些人看,或許他理當如此,但輪到自己,恐怕就是難上加難。”
皇帝看着她,“你是想顯擺你有個好公公,還是要跟我說什麽事?”
晚漁笑道:“我是想說,岩陌是我公公一手教導出來的。”
皇帝若有所思,片刻後,笑了,“以前怎麽沒想到呢?過兩日,讓他試試,這種事不好說,小六要是只認你這種不着調的師父,以後可就真有的頭疼了。”
晚漁笑出聲來。下午回府之前,去見了顧岩陌,說了這件事。
顧岩陌一愣,思忖片刻,唇角上揚成愉悅的弧度,“你別管了,我跟父親說。”
晚漁心裏踏實下來。
顧岩陌刮了刮她鼻尖,又看一眼乖乖地站在她身側的無病,看出些不同,“不會動不動就把你摁倒了?”
“不會了。我告訴它不要跟我鬧,它記得住。”晚漁眼含寵溺地看着無病,“聰明着呢。”
“這倒是。”顧岩陌揉了揉無病的大頭。
“我們回家了。”晚漁笑盈盈轉身,無病歡實地甩一甩大尾巴,颠兒颠兒地跟上去。
夫妻兩個周旋、鋪墊之下,兩日後,三老爺毫無負擔地進宮。六皇子那邊,也生出幾分好奇與憧憬——他平素喚晚漁姐姐,喚岩陌姐夫,對于教出姐夫那般人物的人,他很樂意受教。畢竟,姐姐早就說了,他能随時見到她和無病,卻不可能長期跟着她做學問。
五日後,六皇子拜三老爺為師,文武功課都由三老爺教導。
私下裏,皇帝和女兒說體己話:“你給小六找了個好師父。我看了這兩日,不服氣不行。”
晚漁好一陣嘻嘻哈哈。
了結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晚漁和岩陌都松了一口氣。之後,她開始斟酌貴妃、賢妃的事。
其實後宮一切,只要皇帝想,便能知曉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天的舉動。
晚漁結合了君若宅鬥一些路數,有了主意。但并沒着急,而是先在家中又暈了一下,看起來順理成章地又請了一次太醫。
來的還是之前那位。
他拿不準小郡主又要出什麽幺蛾子,卻已認定夫妻兩個有難處才不宣揚喜訊,斷不會為難他。因此,樂呵呵地來了。
這次三夫人在家,早已等在廳堂。
晚漁告訴太醫,只管實話實說。
太醫松了一口氣,笑着去給三夫人道喜。
三夫人喜出望外,當即送了太醫兩個大大的封紅,又轉去寝室,拉着晚漁問長問短。
晚漁被婆婆的情緒感染,由衷地笑着,有問必答。
沒多久,皇帝那邊得到了喜訊,依着太醫的建議,命馮季常送去好些補品。
馮季常走後,皇帝搓着手,在禦書房裏來來回回地踱步。
要做外祖父了,小九一定會生個與她一般性子的女孩兒。過幾年他也就清閑了吧,能将外孫女時時帶在身邊。
這樣想着,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皇長子與董昕得到消息,忙不疊地選禮物。是沒必要,但他們與晚漁,與別人又不同,閑時不便走動,只能用贈送禮物的方式聊表心意。
選禮物的時候,兩個人又起了分歧。
皇長子要送補品,董昕說,皇上不是已經賞了很多?
皇長子說,那就送些晚漁戴着有益的佩飾。董昕睇着他,郡主何時是喜歡佩戴首飾的做派?她閑時不過一根簪子一身道袍深衣什麽的,不習慣戴那些。
皇長子氣餒,瞪了她一眼,問那到底該送什麽。
董昕想了想,說宮裏賞的料子不錯,将質地柔軟的選出來,全送過去,這個時候,郡主衣食住行最要緊是舒坦。
皇長子笑了,命人将衣料擺到花廳偌大的長案上,和她一起挑選。雖然不時被她噎一兩句,還是挺高興的。
這種別扭的日子,習慣下來了,他好些時候倒也覺得挺有趣的。
李氏與傅仲霖也得到了消息,前者當日便趕到顧府看晚漁,後者則坐在書房裏,噙着笑出了好一會兒神。
這日,晚漁坐在大炕上,給無病順毛。
無病現在不能跟她恣意地鬧騰了,卻沒有不習慣,相反,它享受得不得了。
以前固然是能偶爾把她撲倒,可總挨訓啊,她那脾氣,沒人打岔就一半天地跟它招呼。現在多好,她溫溫柔柔的,它當然就乖乖的,簡直不要太和睦太融洽。
晚漁則在犯愁,要怎麽和婆婆提出來,去宮裏一趟。
實在不行,先斬後奏,溜出去?
不行。婆婆會傷心的。
要不然,就把要說的事情寫封信,讓岩陌轉交給父親。
正想着,外院有管事來禀,說是有貴客,要她去外書房見一見。
她一看管事的神色,便知道來人是誰了,會心一笑。
有句話怎麽說來着?父女連心。
她踩着輕快的步子,帶着無病去了外書房。
皇帝一見到女兒,便先留意到無病,指了指小家夥,“沒事?”
“沒事的。”晚漁笑着摸了摸無病的頭,“我們無病比誰都聰明,不跟我鬧騰。不挨訓的日子,樂在其中呢。”
皇帝哈哈一樂,“你心裏有數就行。這小子也的确有靈性。”頓了頓,又目光關切地看住女兒,“都好?”
“好着呢。”晚漁說。
皇帝細細打量她,繼而逸出舒心的笑。
他過來,并沒什麽事,只是因着歡喜,因着對女兒的牽挂。
晚漁又怎麽會不知道,因此,眼睛有點兒發酸。緩了緩,她對父親道:“您初次來顧家,我帶您随意轉轉。也是巧了,剛才想去後花園散步來着。”
皇帝知道,這是女兒有話跟自己說,便颔首一笑,舉步出門。
一如在宮裏,宮人遠遠跟随。顧家的下人自然是随着宮人行事。
晚漁說了對貴妃、賢妃的打算,“您這就安排下去,她們要是出什麽幺蛾子,照我說的章程整治便是。分寸全由您掌握。”
皇帝想一想,便颔首笑道:“這招用得好。先記下,以後賞我外孫女。”
晚漁笑着說好。
晚漁在家安胎期間,陸續得到一些消息:
貴妃、賢妃相繼觸怒病重的皇後,也相繼在被杖責之餘,降到了才人的位分。
有些官員覺得皇後是刻意針對二皇子、三皇子,加之皇後本就品行不端,哪裏來的底氣發落別人?因此,反複上奏彈劾。
皇帝委婉地吩咐了內閣,內閣幾人便開始和稀泥。
越是這樣,彈劾的官員越生氣,甚而本想看熱鬧的都看出了火氣,以一己之力加一把柴。
如此,事态漸漸演變到了衆多官員請皇帝廢後的地步,且愈演愈烈。
皇帝擱置了一陣子,見他們是真心實意在鬧,且沒有收手的意思,便順勢而下,降旨廢後。
皇後遷出中宮。
而這道旨意引發的,是先前不曾被動過的皇後黨羽對二皇子、三皇子相繼發起的激烈的彈劾,甚至曾有三次,殿堂之上,官員擺出了死谏的架勢。
這般激烈地鬧了一陣,皇帝迫于情勢,不得不發落兩個兒子:命二皇子去護國寺帶發修行,直到心性淡泊以善為本為止;命三皇子閉門思過,直到德才兼備,才能脫離錦衣衛的日夜監視。
這樣的發落,看起來是給了随時脫離困境的餘地,而相反一面,恰恰也可以是終其一生不能達到的。
而皇帝在這段時間,心情一直很不錯,按着女兒借刀殺人、借力打力的招數,算是很順遂地平息了皇室争鬥,為六皇子鋪好了路。
六皇子随着顧三老爺學習文武功課,情形與晚漁帶着他的時候一樣,總有明顯的進益,在他面前,守禮之餘,漸漸現出活潑的一面,父子兩個親近了不少。
至此,皇帝是真服氣了,全然認了晚漁總指責自己教導方式不對的說法。另外,挺高興的,明擺着,六皇子資質不錯——他以前沮喪過一陣,懷疑自己膝下的兒子沒有天資聰穎的。
除去這些,他平時添了一個習慣:得空就到顧家串門,逗逗無病,和岩陌、晚漁說說話便回宮。
顧府二房的人看着,發現皇帝對小夫妻兩個,是真當成了親閨女親女婿。
只是,這種過于高攀的話,沒人敢說出口,平時凡事都以岩陌、晚漁利益為先,站在他們的立場處事——夫妻兩個那樣硬的後臺,誰敢惹?
沈君若常到顧家看晚漁,總會帶一些樣式奇巧的玩具、擺件兒。是給孩子的,無病卻總是喜滋滋地盯着看,她索性專門給無病搜羅了一些不倒翁、鞠、布偶之類的玩具。
無病的日子過得愈發滋潤,每日早間、午間吃飽喝足後,就和晚漁去小花園散步,回來之後,她看書、做針線,它就在她不遠處玩兒玩具。
有些時候,兩個一起在院中曬太陽,晚漁窩在美人榻上,它毫無形象地往地上一躺,打幾個滾兒,眯一眯眼,就開始打瞌睡。
它在晚漁跟前乖得不得了,對顧岩陌卻是動辄淘氣耍賴。
顧岩陌也是自找的:看它太乖,存着獎勵彌補兼有的心思,每一兩日就抽出一半個時辰陪它到園子裏玩兒,不乏被它瞅空子掀翻在地的情形。
夏日裏,只要他帶着,它就往水裏紮,不撲騰盡興了不上岸。有時弄得灰頭土臉的,打死也不肯回秫香齋,怕被晚漁看到。
賴起來是真賴,慫起來也是真慫。
顧岩陌沒轍,只好在園子裏給它洗的幹幹淨淨。
晚漁每每聽說,都是笑得不輕,握握無病的大爪子,多獎勵它幾塊小肉幹。
傅仲霖每逢休沐便來顧家,和晚漁下下棋、說說話。
他寵妹妹的方式,很有意思:差遣一名管事長期尋找連宮裏都沒有的瓜果點心,找到了,只要對有喜的人無害,就送到晚漁面前;晚漁懷胎起初沒事,到三四個月卻害起口來,他就撬了兩個酒樓裏的兩個大廚送到顧府,讓他們每日服侍晚漁的膳食——認準了顧家的飯菜不合妹妹的意。
不要說顧家上下,就連皇帝聽說了,也是哈哈大笑,私心裏覺得那小子更加親切,也不掩飾,明面上,君臣兩個愈發親近。
顧岩陌與傅仲霖這對郎舅,随着你來我往的大事小情,從偶爾相對頭疼到惺惺相惜,再到成了知己,但凡坐在一起,便能促膝長談很久。
閑來,傅仲霖又與沈君若見過幾次,有兩次是商量田莊的事情,餘下的都是不期而遇。
傅仲霖知道這是為什麽:一個人在心裏留下了痕跡,走到何處,便會第一時間察覺到她的存在;相反,對一個人毫不在意的話,就算每日遇見一次,他也不會意識到。
秋季,得知晚漁喜歡吃葡萄,傅仲霖想起租給沈君若的一個莊子上有葡萄園,今年收成很好,這天衙門裏沒事,午後便去了莊子上。是租出去了,但他選些葡萄也不算什麽。
莊子上的人見到他,俱是畢恭畢敬。
傅仲霖徑自去了葡萄園,遠遠望見的一幕,讓他停下了腳步。
秋日和煦的陽光下,少女置身園中,親自采摘葡萄,額頭上有晶瑩的汗珠,眼角眉梢都挂着璀璨的笑。
穿的是一身布衣,頭上只一根銀簪,但此刻那份美,落在他眼中,卻是無雙的。
心海泛着漣漪,傅仲霖走過去。
沈君若看到他,愣了愣,“侯爺怎麽會來這裏?”
“你又怎麽會來這裏?”傅仲霖和聲反問。
沈君若道:“郡主不是喜歡吃葡萄麽,我想着,莊子上的最是鮮甜,就過來給她和顧府旁的人摘一些。”說完有些尴尬:她左手拿着剪刀,右手拎着沉甸甸的竹籃,不要說給他見禮,想擦擦汗都不行。
傅仲霖莞爾,“一樣。”看了看她摘下的那些葡萄,“還不錯。”
還不錯,也就是說,還不夠好。沈君若早就聽說了他那個沒譜的脾性,笑,“那這些就送給別人,給郡主的,侯爺親自選吧。”
傅仲霖嗯了一聲,自然而然地拿過她手裏的竹籃,舉步向前。
沈君若張了張嘴,愣了一下,趕緊追上去。接下來,她見證了傅仲霖其人的挑剔到了什麽地步:
在園子裏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只摘了四串葡萄。
當然,沈君若得承認,他選的都是最好的,完全可以做貢品了。但是……挑剔到這份兒上的人,她還真沒見過幾個。
葡萄就要吃最新鮮的,多摘也沒用。傅仲霖往回走。
沈君若随着他往外走,偶爾,會大大方方地側頭打量他,唇角始終噙着笑。
“覺着我太挑剔?”傅仲霖笑問。
“嗯。”沈君若承認,“有些瞧着不是特別大特別好看的葡萄,其實也很甜。”這種事,她是很有發言權的,因為常到莊子上來,很多事親力親為。
“我就是要最好看又最好吃的。”他說。
沈君若服氣了,仍是笑。
沉了片刻,傅仲霖忽然道:“我年紀不小了,該成家了。你要是不反對的話,過兩日,我請家母托人到府上提親。”
“……”沈君若懵了會兒才消化掉他的話。她又用了些時間斟酌此事,之後,默許。
他這樣的男子,對女子有着近乎致命的吸引力。一兩次偶然相見,她告訴自己只要記住,不要生妄念,可随着不期而遇的次數越來越多,直到今日,還怎麽能按捺下那份沒有道理卻很深很濃的喜歡?
傅仲霖唇角上揚成愉悅的弧度,“多謝。有沒有想問我的?”
“只一點。”
“你說。”
“若是今日我故作矜持,你會怎樣?”會不會當即放棄,另尋良人?
傅仲霖輕輕地笑,“我會等。一直等。”
“嗯?”沈君若沒讓心頭的喜出望外顯露到臉上。
傅仲霖看着她,“你也知道,我很挑剔,認準的,便不會放棄。”
沈君若動容,有着心裏絲絲縷縷的甜蜜笑意,延逸到眼角眉梢。
晚漁臨盆前一個月,傅仲霖與沈君若定親。
時年冬日,晚漁誕下了一名男嬰,母子平安。
宮裏的皇帝聽聞喜訊,第一反應是皺着眉嘀咕:“怎麽是外孫?我的外孫女呢?”
馮季常有一刻的愕然,随後,憋笑憋得肚子都要抽筋兒了。
皇帝走向書案,“外孫也好,這樣,長寧在顧家就真站穩腳跟了。”
馮季常腹诽:她什麽時候地位不穩固了?不要說人家本就伉俪情深、一家和睦,單說有您這麽個活祖宗,誰敢惹她不痛快?
皇帝鋪開宣紙,寫下偌大一字:麒。
這是他給外孫取的名字,小九再生孩子,就叫麟,不論男女。
孩子滿月酒當晚,皇帝去了顧家,抽空與晚漁說體己話的時候,說了取名字這事兒的打算。
晚漁皺眉,“什麽叫‘就叫麟,不論男女’?您取名字總是随意的很。”
皇帝瞪着她,“這是什麽話?我給你取的名字難聽麽?長長久久的寓意,有什麽不好?”說完揚了揚眉。
晚漁才不給小老爺子嘚瑟的機會,刻意找茬:“是啊,在帝王家,叫慕容久很好很好了,這要是換在尋常人家,只聽字音,保不齊就有人疑心我兄弟姐妹是用琴棋書畫詩酒茶取名的。”
“那又怎麽了?不也挺好的?”皇帝困惑地看着她。
晚漁睜大眼睛,随後笑得東倒西歪。
皇帝見她這麽開心,也随着笑了,“小兔崽了,甭老想挑我的刺兒,你挑不挑的,我都這樣兒了。”
“這樣很好。”晚漁對父親眨了眨大眼睛,“我自私,反正對我來說,您是最好最好的爹爹。”
皇帝心裏柔軟得一塌糊塗,這些年了,這小崽子是頭一回說他好。他笑着,“再好生将養三兩個月,過了麒兒的百日酒,你再帶着他進宮。”
“嗯!”
歲月翩跹,轉眼兩年過去。
這兩年間,大事上,興民事進展順利,不少地方給了朝廷意料之外的驚喜,國庫自持平到了略有結餘的好情形;
小事上,傅仲霖與沈君若成親,二人舉案齊眉,傅仲霖寵妹妹的同時,開始毫不掩飾地寵着小妻子。
晚漁和岩陌這裏,處在做父母最幸福的時候:麒兒一歲左右說話走路,眼下兩歲,正是最可愛的時候。
小人兒長得像足了顧岩陌,自一出生,便成了祖父祖母外祖母和皇外祖父的掌中寶。
要說麒兒最喜歡的,不是哪位長輩,是無病。
他幾個月大的時候,無病就會乖乖地長時間地坐在他搖籃近前,目光溫柔。
他會走會跑之後,最高興的事,便是和無病一起在院子裏跑來跑去,一起玩兒不倒翁、小老虎布偶之類的玩具。
他最見不得的,便是偶爾脾氣差的母親訓無病,小小的一個人兒,擋在無病前面,也不管它到底怎麽淘氣了,只一概攬在自己身上,因着能說的話有限,便只是奶聲奶氣又認認真真地道:“娘親,不是無病,是我。”
晚漁絕倒,他是能替無病打碎花瓶,還是能替無病去蓮藕深處瞎折騰?
笑過之後,就賣情面給兒子,不再計較無病淘氣的行徑。
兒子與無病這樣投緣,她高興還來不及。
大大小小的喜悅、甜蜜的煩惱之中,又兩年過去。
這一年,皇帝冊立穆德妃為皇後,冊封六皇子為太子,任三老爺為太傅、顧岩陌為太子少傅、傅仲霖為太子少師。
晚漁再次懷胎,生下一女,也就是顧麟。
顧岩陌和皇帝高興得什麽似的,翁婿兩個一樣,每日只要得空,便會見一見,抱着不撒手。
時間久了,顧麒和無病見了兩人,就愛答不理的了。也不吃醋,也照樣喜歡顧麟,他們自有晚漁、傅仲霖為首的好些人寵着,才犯不着跟顧麟争寵。單純看不過他們那個德行罷了。
晚漁親身看着、經歷着這些,心頭只有歡喜。
一場本沒做任何好的指望的重生,在岩陌、父親甚至無病的牽引、影響之下,她才全情投入,活得比前一世更為豐富完滿。
與她相互在意的親朋,會攜手向前,步入盛世安穩、歲月靜好。
作者有話要說: 結局章寫的開開心心的,頭一次^_^
這文就不寫番外了,留白的地方存于想象,會比我寫出來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