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傅晚漁将動作放得最輕,上下打量着兩個人所在的位置。
公平起見,床自然是一人一半,她睡裏側,顧岩陌睡外側。
此刻,兩個人居然在他的地盤兒。
傅晚漁心虛不已。
下一刻又發現,她手臂環着的腰,腿搭着他的腿。
她幾乎冒汗。
她睡覺有時候一整夜一動不動,怎麽睡着的,醒來的還是怎麽個卧姿;有時則因為心煩意亂,怎麽都覺得不舒服,就把被子蓋一半摟一半。
眼下……這是把他當被子摟着了?而蓋在身上的簇新錦被,有他清冽的氣息。
不對,她的被子呢?她做賊似的慢吞吞收回摟着他的手臂、搭在他身上的腿,正愁着怎麽把他手臂拿開的時候,頭頂上方傳來他輕輕地笑。
傅晚漁因着懷疑是自己跑到他這邊來的,不免氣短,索性一聲不吭,要回自己那邊。
顧岩陌卻将她帶回懷裏,“這樣不好麽?”嗓音有着初醒的沙啞,透着些許慵懶,很是悅耳。
“……”沒什麽不好,可也沒什麽好。她又不喜歡他,這樣摟摟抱抱的,算是怎麽回事?
顧岩陌見她悶頭不語,笑意更濃,主動伸出手臂給她枕着,覺得這樣她會更舒服些。
“我自己過來的?”傅晚漁按捺下不自在,擡臉看着他。
“不然呢?”他反問。
“你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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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話。”
“哦。”傅晚漁揉了揉眼睛,沉默一會兒,又手腳并用地摟住他,“我還困着呢,接着睡吧。”語畢,小手拍了拍他的背。
顧岩陌心裏大樂,很想親一親她光潔的腦門兒,但是,忍住了。
傅晚漁阖了眼睑,放空心緒,不多時,睡意襲來。
不就是摟着睡麽?一次和幾次有什麽區別?他不計較,她也沒什麽好扭捏的。
話說回來,只要他沒有逾矩的舉動,這樣其實挺舒服的。
這具身體也落下了不少傷病,體質畏寒,到了冬日,手腳冰涼。和他睡一起,手腳暖烘烘的。
嗯,就把他當個溫被子的小火爐吧。
顧岩陌把玩她長發片刻,過了一陣子,見她居然真的睡着了,唇角徐徐上揚成愉悅的弧度。
該是被他拉着手有些煩躁的緣故吧,她昨晚睡着之後,仍是沒好氣,抱着被子烙餅似的來回折騰。
到了後半夜,她稀裏糊塗地把被子踹到了床尾。
他起身給她拿被子的時候,她就摸索着到了他這邊,很不講理地搶被子。
他莞爾,為了被子不被她全搶去,伸手拽住。
兩個人都一樣,不蓋被子也不會覺得冷,但是,習慣就是睡覺要蓋被子,不蓋會很別扭。
她搶了幾下,沒法子搶到手,只好懵懂地遷就實情,咕哝着鑽進他的被窩。
他從不會與好運氣作對,當下躺回去,把小氣包子摟進懷裏。
她再折騰的時候,他便摟緊些,她好幾次掙不動,也就完全老實下來。
上一次抱着她,也就是唯一一次抱着臨穎,是在軍中,戰捷之前。
她及笄那年深秋,随着敵軍敗勢越來越明顯,皇長子不再滿足于坐在中軍帳當傀儡統帥的情形,一再尋找親自上陣殺敵抓獲敵軍将領的機會。
是那塊料也行,關鍵他真不是。
他和她不好直接說出讓皇長子難堪的話,只能明裏哄勸,暗裏防賊似的防着他,但在時時出兵的沙場,沒可能不出纰漏。
一次,敵軍有意對皇長子放出消息,稱已無心戀戰,要化整為零,分散撤離,首領當夜會帶三百兵士,走小路離開。
這是不可能的事,偏生皇長子就信了,趁着顧岩陌率領将士夜襲敵營的時間,點出三千軍兵,去追擊敵軍首領。
結果自然是中了埋伏。敵軍如若俘虜皇長子,戰局就會扭轉——不論如何,大周得要臉面,不能讓皇室子嗣淪為敵國的階下囚。
他們是在夜襲期間得到了消息。當下別無選擇,下令撤退,趕去援救皇長子的路上,他做了缜密的部署。
相對于來講,那次的營救,是他在南疆所經的最兇險也最狼狽的一戰——打心底覺得灰頭土臉的,因為皇長子不是一般的缺心眼兒,更不是一般的貪功冒進。
恨不得撕了皇長子,卻還要拼上性命去救。他如此,她亦如此。
大體上來看,是有驚無險。敵軍設埋伏不成,反遭三支精兵先後沖殺,傷亡不小。
只是,罪魁禍首皇長子是敵軍精銳志在必得的獵物,助皇長子脫險,委實費了些力氣,折損了百餘名白日裏還在一起談笑的将士,她更是在千鈞一發之際舍身相救,替皇長子受了一劍。
這已是她第二次因為皇長子負傷。
他抱着她回軍營的時候,她便已陷入昏迷。
因她在軍中,随行的醫官自然有醫術精湛的醫婆和女侍衛。
他将她放在榻上,交給醫婆,随後站在她賬外,靜立着等候。
那期間,女侍衛端出了滿目猩紅的銅盆,拿出了被鮮血染紅的衣物、白棉。
他将手握得骨節聲聲作響,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她能度過這一關也罷了,若不能,定要讓皇長子以最殘酷的方式死于敵軍之手。
終于,醫婆給她包紮好了,走出來告訴他,說傷勢雖重,卻不會危及性命,請他放心。
他喚來下屬,連發數道軍令,随後進到她賬中,遣了女侍衛,獨自守在她床前,親自照看。
她傷在背部,側躺着,臉色蒼白得吓人,額頭不斷地沁出汗來。
他反複用帕子給她擦拭。
夜半,醫婆送來一碗煎好的湯藥,要喂她服下。
他說我來吧,你去忙你的。
醫婆稱是出門。
他喚她幾次,她掙紮着睜開眼睛,目光渙散,輕聲說好疼。
他說我知道。
她卻說你不知道的,我不是傷口疼。
他說我知道,真的知道。
她牽了牽唇,又說真冷。
他說把藥喝了好麽?喝完藥會好一些。
她輕輕點頭,掙紮着坐起來,下一刻就要跌回去。
他忙攬住她,讓她倚着自己,端過藥碗。
她小口小口地喝完了,随後,小腦瓜蹭了蹭他的肩,微笑,說這樣比較舒服。
沒來由的,他的心疼轉為心酸,說那就這樣,我抱着你。
她說好。
他便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懷裏,用被子裹住她,反複問有沒有碰到傷口。
她說劍傷而已,傷口不大,沒事的。
他知道她其實有些神志不清,可還是問,怎麽會那麽傻,為何要舍身救皇長子。
她斷斷續續地說,不救怎麽行啊,他再不是東西,也是主帥,他要是死了,軍心會亂,戰捷之日會拖延,軍中會有更多的傷亡。弟兄們的命,遠比我和他的命矜貴。
他動容,到那時才确定,她對皇長子,并沒什麽手足情分,兩次舍命相救,為的是免去可能帶給袍澤的隐患。
十五歲的女孩子,卻是心懷大義。
那時亦确定,他對她,自單純的喜歡到了愛。
她掩在被子下的手動了幾下,有些沮喪地說,手串不見了。
他是知道的,她長期戴着一串佛珠,是她生母喬皇後親手做給她的,珠子上用微雕篆刻着經文。
他說我會幫你找,找不到的話,我給你做。
她緩緩地阖了眼睑,過了好一會兒,語聲低不可聞地說,不用了,人都會不見,何況一個物件兒。
沒過多久,她陷入昏睡。
他抱着她到天色微明,見她面色轉好,只是雙唇很幹燥,輕聲哄着她喝了幾口水,小心翼翼地讓她躺回到床上。
他看了她良久,返回自己的營帳之前,吩咐女侍衛進來照看。
小家夥是最高貴的金枝玉葉,生命力卻如雜草一般堅韌旺盛,沒幾日就活蹦亂跳了。
話裏話外的,她根本不記得那一晚的事。
戰事到了收尾階段,軍務繁忙之至,他與她并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也就無從主動說起。
只是,答應過她的事,卻記在了心裏。
派人尋找過她的手串,沒有結果。
戰捷回到京城之後,得了空便開始學習微雕。
那門手藝,絕非一蹴而就的事,閑時事情也不少,就拖拖拉拉的,過了一年左右才學成,可以親手做一些物件兒。
要送給他的小公主的禮物,自然力求完美,容不得一絲瑕疵,自準備到做成,亦顯得拖拖拉拉,前後又耗費了太長光景。
等到他想送給她的時候,聽聞了她病重的消息。
那一刻,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受。
理智上很清楚,這世間本就聚散無常,離開的人,恰好是她,不舍的人,恰好是他。
僅此而已。只能接受。
他也接受了,平時一如既往,不出現任何反常的言行。
而在午夜夢回時,念及那個天妒紅顏的殘酷事實,心會疼到讓他窒息。
而這般疼痛,在她離開之後,他竟也漸漸習慣了。
很清晰地感覺到,有一部分,将要随着她消亡。
但大多數時候,并不能夠相信。很多時候,會感覺亦或相信自己是置身夢中:那件事,不是真的,待他夢醒,一切如初。
清醒的時候,便從容地自虐似的細品那份疼,待得麻木時,便又開始不理智。
如此反複。
那種荒謬的沉悶的時日之中,他想過,自己已經完了,永不會有與女子修得圓滿開枝散葉的一日。
沒有任何女子,能夠比她更美更出色。
他的心不小,裝得下皇權之下的黑山白水、四方硝煙;他的心也很小,只裝得下一個女孩子。
只有她。
蒼天眷顧,她竟以離奇的方式來到他身邊。
起初他還好,算得冷靜。
而某個忽然驚醒的夜,想到這一件事,心髒似是要蜷縮到一處,手指會不可控制地微微顫抖。
或許,他該對真正的傅晚漁有所虧欠,可他還真做不到。
路都是自己選的。
傅晚漁當初打定主意嫁他,何嘗不是利用他:
利用他成婚,免卻被賜婚或被長輩随意許配給一個人;
她涉險試毒的時候,何曾考慮到他和顧家分毫;
她的身死,說好聽些是求仁得仁,說難聽些,稍嫌有勇無謀。
她該與傅仲霖商議,至于他這邊,最起碼該打個招呼——走着出門躺着回來,真死了的話,傅仲霖不知情的話,傅駒讨要說法的話,顧家可以給出個說法,卻總會落下一些嫌疑,遭人诟病多年。
他倒是無所謂,可是,雙親何辜?
他的姻緣就算注定成為父母多年的心結,也不該是這般情形。
如此漠然,正如他以往對她的漠然。
那就扯平了,誰也別怪誰。
總不至于說,他要上趕着強嫁給他的女子忙這忙那,要因為沒有主動幫她就心懷歉疚。
一個人由生到死,他見過的已太多,真不差她一個。
這些,相信她亦懂得。
遐思間,睡意襲來。
顧岩陌抱緊了懷裏的人,在入夢之前,低下頭去,極輕極柔的,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京城顧府。
辰時,淩三小姐芳菲到了顧府,排場不小,帶了一位嬷嬷、兩名大丫鬟、四名二等丫鬟、十名護衛。
馬車剛進府門,便有管事迎上前來,引着護衛去安歇之處。
馬車停頓片刻,便又繼續前行,到了垂花門外,錦衣華服、滿頭珠翠的淩芳菲下了馬車,走過垂花門,上了來迎的青帷小油車。
路上,她反複地擰着手裏的絲帕,輕咬着下唇。
顧家,她自然是經常來的,對府中一年四季的景致銘記于心。
之所以用心,是因這裏是顧岩陌從小到大居住的府邸。
她常來,卻沒多少機會見到他,但這并不妨礙她對他一見傾心。
文武雙全、貌比潘安的男子,滿天下也就兩個。傅仲霖出自威北候府,因着前威北候那些醜事,她真沒法兒對他生出好感,顧岩陌自是不同。
為了顧岩陌,她的婚事遲遲未定,到如今,已然十九歲。
女子最好的年華,全為他虛度了,卻不知曉他是否知情。
而今,她應下姑母的暗示,來顧府小住,便是放下了一切,待得他回府後得知,總該全然明了她的心思,只要稍稍心動,總該讓她在他身邊占有一席之地。
他知道麽?她是可以為他付出一切的女子。
只等他青睐的一刻。
她不圖他什麽,只想長留在他左右。
到了大夫人的院門前,她斂了心緒,下了青帷小油車。
大夫人挂着慈愛的笑容迎上來,攜了她的手,“走,我們去房裏好生說說話。”
淩芳菲垂下娟秀的面容,輕聲稱是。
三夫人則正在捧着賬冊發愁,“這丫頭怎麽帶來這麽多人?哪一個的衣食起居不是銀錢?已然入冬,何處不需生火?”
三老爺無奈,“所需一切照規格來,大小賬目全入公中的賬,你何須心疼那點兒銀錢?”心說你兒子動不動就給你一張大額銀票,當我不知道麽?——手頭富裕,且不花你自己的錢,心疼什麽呢?
三夫人斜睇着他,“只是覺着不值罷了,我情願讓兒媳婦吃幾日的山珍海味。”
三老爺笑開來,提醒她:“這是晚漁應允的事。”
三夫人合上賬冊,眉頭鎖得更緊,“是啊,晚漁居然答應了,她怎麽想的?以為淩三小姐是住幾日就走麽?怎麽可能?最奇怪的是,還派人送了一方端硯給淩四小姐,她這到底是何用意?”
三老爺不以為意:“我們不用管那些,兩個孩子都是有主心骨的,說句不好聽的,我們想管也管不了。”
三夫人撐着頭想了多時,不得不承認,真就是他說的那麽回事,“我只是擔心,淩三小姐過來小住,怕是過不了幾日,四皇子就要登門。”
三老爺道:“以禮相待,旁的不需搭理他。”
“我曉得。”三夫人以往再不理事,也曉得兒子與四皇子不對盤,即便是談笑風生,言語間也是暗藏鋒芒。
同一時刻,傅晚漁舒舒服服地醒來,躺平身形,伸了個懶腰,下一刻才意識到身邊的顧岩陌。
顧岩陌長睫微動,随即睜開眼睛,笑問:“醒了?”
“是啊。”傅晚漁笑微微地答,繼而,白皙的小手就到了他眼前,“別動。”
他睫毛很長,她想看看,是不是比自己的更長,因而食指到了他眼際,輕柔地比量着他的睫毛。
“……”不消片刻,顧岩陌看到她收回手,且聽到她不滿的咕哝:
“一個大男人,長這麽好看做什麽?”
顧岩陌就笑:“我可從沒嫌棄過你長得太好看。”
“真的好看?”她問,目光單純,澄明如水。
“好看。”顧岩陌柔聲道,“在軍中的及笄禮,光芒萬丈,美若仙子。”
傅晚漁聽他提及舊事,心下生出幾分悵然。她已算是與他隔世相望的人,雖然,細算起來,她只是換了容顏,繼續生活着。
她擡了眼睑,細細打量着他,手摸着他的下巴,“那段日子,你有沒有很想她?”
“沒有。”顧岩陌說,“我想你這麽個小沒良心的做什麽?”
嘴硬,明明是很想很想的。傅晚漁笑得微眯了大眼睛,她拍拍他的肩,“該起了。”
顧岩陌卻摟着她不撒手,且慢慢地加重力道,将她緊緊地禁锢在臂彎之中。
“顧岩陌。”她喚他。
“嗯。”他下巴摩挲着她額頭,“小九,我會對你好的,相信我。”該是之前回顧諸多舊事的緣故吧,愈發地想要抓緊懷裏這個小人兒,失了以往的從容。
傅晚漁聽了,心跳漏了半拍。
她的名字是慕容久,父親是用她在公主間的排行的同音字給她取名。
小時候,父親、母親都喚她小九。
大一些了,便只喚封號,以至于她偶爾都懷疑,自己是否有過那樣一個名字。
那名字,好不好的,她其實也想似尋常女孩子一樣,偶爾被人喚一喚。
“你怎麽會知道的?”她實在忍不住,輕聲問他。
顧岩陌和聲道:“好像是九歲那年,我随師父進宮面聖,皇上那天興致很好,一面與師父閑話,一面走去禦花園。
“恰好遇見了皇後和九公主。
“九公主正有模有樣的放風筝,在草地上走着、跑着,活潑潑地笑着。
“喬皇後跟在她附近,偶爾會說‘小九,慢些,仔細腳下’。
“小公主笑起來,像足了活潑的小老虎,那雙大眼睛,看一眼,便忘不了。”
傅晚漁沉默下去。那樣久遠的回憶,她着實回想不起來了。
顧岩陌繼續道:“那雙大眼睛,直到小公主十四那年,入軍中的時候,我才得以再次見到。”
傅晚漁又沉默了一陣子,擡眼看着他,随後用軟綿綿的小手蒙住他眼睛。
顧岩陌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她又要作什麽妖。
下一刻,清淺含香的呼吸趨近他。他忘了呼吸。
再下一刻,她咬住他的唇,小獸一般,有些用力。
末了,她飛快起身下地,“以後不準不打招呼就親我。不然,咬得你破相。”語畢,腳步如風地去了盥洗室。
“……”哪兒跟哪兒啊這是?顧岩陌用力捏了捏眉心,之後心念一轉,唇角彎成愉悅的弧度。
他利落地起身下地,轉去洗漱。
無病聽得傅晚漁起身,立馬跑到她跟前,好一陣哼哼唧唧。
它餓了,但是,不是傅晚漁端給她的飯食,它是不肯吃的。
傅晚漁匆匆洗漱更衣,親手照顧着小家夥在廊間吃飯。它埋頭大快朵頤的時候,她用牛角梳子給它順毛。
顧岩陌洗漱之後,走到門外,就看到了這一幕,笑着走過去。
“要特別特別熟稔了,才能這樣。”傅晚漁并不看他,輕聲道,“這小子是在西域出生的,有獸性,特別護食。它覺得不夠親近的人,要是在它吃東西的時候碰它,會直接上嘴咬。”
“知道了。”他說着,撫了撫她的頸子。
她鼓着小腮幫,擡臉瞪着他。
“你對我,特別容易發脾氣,一點兒涵養都沒有。”顧岩陌不怕死地捏了捏她的小腮幫,用只有彼此可聞的語聲說道,“幸好我喜歡。”
傅晚漁探手捏住了他膝上一塊皮膚,用力一捏,再一擰。聽說掐大腿裏子最有效,但她不是習武的人麽,用些力就是了。
顧岩陌立時皺眉,發出“嘶”地一聲。
傅晚漁笑得現出幾顆小白牙,松了手,“讓你招惹我。”
顧岩陌也豁出去了,走到她跟前,俯身,雙手用力揉着她的小臉兒。
“顧岩陌,你怎麽這麽不是東西?”傅晚漁一面笑着申斥,一面掐他的手臂。
随行的纖月、凝煙一見這情形,臉紅紅地避到了室內。這夫妻兩個,怎麽一大早就打情罵俏的?——雖然,那方式是特殊了些,但是比起以往的相互淡漠,已經進步了好些。
好事啊。
兩個丫頭相視而笑。
只有無病是淡定的,一直心無旁骛,埋頭吃飯。
這日下午,一行人慢悠悠地到了保定府。
顧岩陌在這裏有別業,便沒進驿站,直接去了那所宅院。
傅晚漁跟顧岩陌商量:“我們先去屯營探探情況。”
顧岩陌說好。
兩個人轉去更衣。傅晚漁裝扮成了身着布衣的少年郎,顧岩陌亦換了一襲粗布玄色深衣。
更衣之後,顧岩陌卷起袖管給傅晚漁看,“瞧瞧你幹的好事。”早間,她把他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能怪她掐他麽?誰叫他把她的臉當面團兒揉的?“我臉都腫了,你沒瞧出來?”她說。
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顧岩陌捏了捏她的小下巴,磨了磨牙。
傅晚漁笑笑的,“走吧。”
因是去辦差,她連纖月凝煙都不帶,更不會帶無病,安撫了小家夥一陣,它才老實下來,委委屈屈地坐在別院正房的廳堂門外,目送着兩個人走出門。
兩個人策馬去往屯營之前,未免人多惹眼,吩咐随行的暗衛、親信暗中追随即可。
傅晚漁知道,顧岩陌選擇此地,是有些用意的:此地千戶長左庸,是淩大老爺的小舅子。
到了屯營,牽着馬游走至軍戶集中居住的屯子,以路過讨水為名,先後去了幾個軍戶家中。
傅晚漁雖是早有心理準備,看到軍戶家中的情形,亦是暗自瞠目結舌:
這些為家國效力、曾在沙場出生入死的人,眼下拉家帶口的住在屯子裏,柴門矮牆形同虛設,屋舍不遮風雨,室內陳設亦是寒酸至極,有些人的家中,不要說沒有待客的茶具,便是沒有殘缺的杯碗都拿不出。
一般的軍戶,每月有六錢銀子、六鬥米糧可領,是不多,但別的日常所需,諸如炭火之類,朝廷都有貼補。也就是說,尋常軍戶只要不是敗家的性子,就能把日子過得很不錯。
可眼見的一切都說明,他們過得困苦不堪。
朝廷用衛所制以兵養兵,怎麽會成了這個情形?
他們又怎能被這般對待?
委婉地問了,卻是大多數人諱莫如深,不肯告知原由。
顧岩陌和傅晚漁也不灰心,繼續尋訪。
終究是遇到了敢說實話的人。
軍戶楊成的發妻齊氏今年四十來歲,眉眼間有着長期被困苦所累的憔悴,卻存着一份堅韌。
傅晚漁室內外,見只有齊氏一個,問道:“怎麽沒見您的兒女?”
齊氏嘆息道:“只有兩個女兒,都嫁了。”頓一下,又嘆息道,“幸好,我們只有兩個女兒,要是有兒子,等他有了家室,情形只會比我們這等光景更差。沒盼頭的日子,過來何用?”
“這話怎麽說?”傅晚漁故意道,“不瞞您說,我們一早遇到的軍戶,倒是很知足的樣子。”
齊氏冷笑,“知足?知足什麽?是知足生了女兒卻樣貌不濟,沒法子孝敬給上峰,還是知足沒生女兒,免卻了那等煩擾?”
言語間意味的事态已經超出預料。
“這話怎麽說?”傅晚漁問道,“朝廷不是按月給軍戶發放糧饷麽?”
齊氏再度冷笑,“軍戶?我們現在只是頂着個軍戶的名頭罷了,名下的田地,早就不讓種了。每月的例銀糧食,更是不要指望,能賞些糧食,便要感恩戴德。百戶長要伺候千戶長,我們這些人,可不就是輪到誰就是誰倒黴。”
傅晚漁挑了挑眉,眼中戾色一閃而逝,略一思忖,她亮出了早已備好的一塊錦衣衛令牌和繡春刀,“我是錦衣衛裏的女侍衛,還請您将遭遇的不平事如實相告。”在外面,錦衣衛的名頭還是很好用的。
憑齊氏心性再堅定,見到令牌和繡春刀,也不由大驚失色,一時間愣怔在當場。
顧岩陌出言安撫:“你放心,不論如何,我們會護你周全。此番不論能否整治此地千戶長,都會給你們夫妻及兩女一份安穩。”
齊氏用了些時間才冷靜下來,打定主意後,恭恭敬敬地對二人深施一禮,“兩位大人只管垂問,我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傅晚漁單刀直入:“把女兒孝敬給上峰的話,從何說起?”
齊氏娓娓道來:“千戶長左将軍是淩大老爺的小舅子,而淩大老爺是皇親國戚,他過來衛所這幾年,行徑如何過分,人們也是敢怒不敢言。
“屯子裏的軍戶,十有八九早已沒地可種,過得比乞丐多個住處罷了。偏生軍籍不能除名,還是要照常當差。
“那些屯田,左将軍高價賣給了有心巴結他的商賈。”
“老話兒說一文錢憋倒英雄漢,何況軍戶中不乏谄媚逢迎之輩。
“三年前,百戶長樊竟将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兒送給左将軍做了妾室。從那之後,風氣就十分不好了,不乏用兒女姻緣改善處境的事。
“樊竟有了些家底之後,又給左将軍弄了幾個揚州瘦馬。”
齊氏這樣說着,唇角始終噙着一抹嘲諷。
顧岩陌和傅晚漁聽了,俱是心頭火起。
情形惡劣到這個地步,每日記錄官員行徑的錦衣衛必然早已察覺,卻不曾如實上報——這地方的官場,亂的很。
兩人離開屯營之前,招來幾名暗衛,讓他們繼續查訪收集證供,且要确保人證安全。
上馬之後,顧岩陌問晚漁:“先去錦衣衛所?”
傅晚漁颔首。
他們畢竟只帶了親信和暗衛,別處的衛所興許與樊竟是一路貨色,不聽調遣,如此,只能用錦衣衛協助辦案。
保定錦衣衛所的劉千戶早已得到消息,顧岩陌夫妻兩個來了此地。手下說,夫妻兩個是慢悠悠過來的,下榻之處是顧岩陌的別業,應該只是前來散心。
他也只是聽聽而已。
大冷的天,若是散心,也該南下,兩個人來這兒,定有要事。
而最要命的是,顧岩陌戰功赫赫,帶兵時最是體恤将士,過來之後,但凡聽到些關乎屯田的消息,怕就少不得探查一番。
那樣的話,他會不會跟着吃瓜落?
劉千戶搓着手,想着要不要去拜見顧岩陌和郡主,主動說說這邊一些事。
躊躇間,小旗進門來,呈上一份名帖,“淩大公子來了,有要事求見。”
劉千戶不由撓頭。
淩家是淑妃娘娘的母族,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連淩大老爺的小舅子都能騎在他頭上作威作福。
這淩大公子雖然有着文武雙全、謙和大度的名聲,見他本不需打怵,但是這時機,委實有些微妙。
再為難,也是要見的。
劉千戶起身道:“請大公子到暖閣奉茶。”再看看天色,見時近正午,又道,“備一桌席面。”
顧岩陌和傅晚漁馬不停蹄地到了錦衣衛所,自報家門之後,當即被請到暖閣。
先前正在談笑的劉千戶與淩澈相形起身見禮。
夫妻兩個看到淩澈,俱是眯了眯眸子。
淩澈的意中人是臨穎公主,他不似那些莽撞少年,直接沖到她面前表白,也不似顧岩陌那種迂回婉轉的方式。
他只是有事沒事地寫一些表露衷情的文章、詩詞,再通過官家子弟宣揚出去。
在宮裏的淩淑妃,也時不時地幫襯侄子一把,一來二去的,說得皇帝意動。
皇帝見過淩澈之後,還是很滿意的,便有了第三次當衆賜婚的事。
臨穎抗旨了,挨了一通板子。
行刑的宮人自然只是做樣子,可那日恰好趕上她舊傷發作,無法凝聚真氣抵禦,到底是見血了。馮季常又急又氣,索性遣了閑雜人等,拎了一個行刑時下手重的代她受過,好歹是敷衍了過去。
她在床上趴了數日才痊愈,不論對淩淑妃、四皇子還是淩澈,自然都沒好氣。
提前問問她的意思不行麽?做什麽直接讓皇帝賜婚?明知道事不過三,她再抗旨一定受罰,他們到底安的什麽心?
皇帝最近每每想起女兒唯一一次挨板子的事兒,也是滿心不悅,所思所想與臨穎當時大同小異,便命暗衛盯着淩家,知曉了一些上不得臺面的事。
當然了,他這只是遷怒之後的歪打正着。
而此事在顧岩陌看來,是另一種情形。
喜歡臨穎的人,資質參差不齊,有才高八鬥的才子,有在軍中對她傾心的武官,亦有文武雙全的少年郎。
他對這種情形,沒法子喜聞樂見,卻也不會看低誰。
然而淩澈這人,他怎麽看都篤定,是個斯文敗類。
夫妻兩個心思各異,卻都是不動聲色,從容落座。
作者有話要說: 那個,我好像每次入V都會出點兒情況,這回首個V章沒出問題,還以為避過去了,結果是這章存到了別的存稿文裏邊兒了~
今天是下章碼到兩千來字的時候,基友覺得莫名其妙問我才發現的~
總之對不住你們了~下章今晚十一點送出,起碼也得是雙更合一吧,對不起,謝謝你們~
【紅包複讀機】上章紅包馬上發~本章繼續,留言過20字的2分評送100JJ幣紅包,其餘贈送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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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之至,我會繼續努力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