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傍晚,威北候的繼室李氏急匆匆趕回傅家。
上午晚漁回來後,派人傳話,說要先照顧無病,晚間再請安說話。她因此放下心來出門,親自周旋在京城幾個最有名的酒樓之間,用體己銀子定了兩桌上等規格的席面。
原本不需如此。她提前好幾天就拟好了菜單子,佛跳牆、魚翅、燕窩、鹿肉都在其中,為的不過是嫡長女和姑爺回來的時候,能吃一頓像模像樣的飯菜。
偏生那賈姨娘連這種事都跟她作對:
廚房負責采買的人,明明按照時間采買到了各種食材,竈上的人也盡心收拾出來,她查看過了,沒問題。
可就在上午,廚房的人戰戰兢兢地來向她通禀,說那些名貴的食材都被人做了手腳,壞掉了。
她險些氣得當場暈過去。那些名貴的食材,采買不難,但大多需要提前一兩日腌制、泡發,沒有這樣的準備,怎麽樣的名廚,都不能做出入味的菜肴。
萬幸,皇帝傳召晚漁和姑爺,使得晚漁沒工夫與娘家的人一起用飯,姑爺也被留在了宮裏用午膳。
她因此才有了較為寬松的時間,親自去到各個酒樓,用心斟酌各種規格的席面,選出最合心意的。
這種悶虧,實在是戳她肺管子,可又能怎樣?誰叫自己這個二十多歲的女子連一個半老徐娘都比不過?侯爺寧可長期在賈姨娘房裏扯閑篇兒,也不肯時常歇在正房。
在垂花門外下了馬車,她只希望,定的席面不會再出問題。要不然,經了賈姨娘和傅晚瑩一番煽風點火,她這所謂的當家主母定是又一次的顏面盡失,被侯爺嫌棄許久。
傅晚漁獨自留在內室,取出從宮裏帶回的那兩個密封的公文袋,小心翼翼地拆開。
公文袋裏的脈案,竟是她和弟弟的。
難道皇帝懷疑他們是被人害死的?傅晚漁不知道說什麽好。
如果她和弟弟不是生病,她怎麽會察覺不到,又怎麽會讓人得逞?是生病,還是被人暗算病倒,她區分不出來麽?
轉念又想,讓許世長看看也好,凡事都有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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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知道皇帝想過沒有,能先後讓她和弟弟殒命的人,這天下,似乎只有他一個。
不是她自負。母親在世的時候,一直予以她最精良的人手,最周全的保護,皇帝亦然。母親故去之後,她已知曉人情世故,時時處處嚴加防範,又早早地離宮開府,別人真沒有可乘之機。
思忖間,秀林走到門外通禀:“三少夫人,三少爺過來了。”
傅晚漁走出去,把脈案交給秀林,複述了皇帝的交代,“派人拿給許世長。”
秀林稱是而去。
走到外間,眼前一幕,讓傅晚漁唇角上揚:顧岩陌坐在太師椅上,神色柔和地看着無病。
無病站在他跟前,仰頭端詳着他,現出幾分戒備、幾分好奇。
她走過去,拍拍無病的背,笑問:“好看麽?”
無病放松下來,表情活潑起來。
顧岩陌則笑笑地睨着她。
傅晚漁忽略他的眼神,“喜不喜歡這種大狗?”
“不喜歡。”顧岩陌緩聲道,“喜歡無病。”
幾個字而已,讓他說的意味深長。傅晚漁在心裏暗暗嘆了口氣,“那就好。它能感覺到,不會跟你打架。”
顧岩陌輕輕一笑,視線又落回到無病身上。
無病卻沒了琢磨他的興致,轉身蹭着傅晚漁的手,對着她直哼哼:它餓了。
傅晚漁笑道:“肉粥等會兒就來。”
此刻,她的笑容裏盡是寵溺,這是她沒法子克制的。顧岩陌看在眼中,浮現在腦海的,是臨穎對着愛馬說笑的樣子。
兩張絕美的容顏,因着那份完全相同的柔軟、寵溺,逐漸重合。
他出了神。
傅晚漁忙着安置饑腸辘辘的無病,檢查過它的晚飯,等它在廊間埋頭大快朵頤時,才轉回到室內。
夕陽光影透過窗紗入室,年輕俊朗的男子坐在那裏,意态優雅閑适,長而濃密的睫毛低垂,神色無悲無喜。
她走進門,他也沒察覺。
傅晚漁停下腳步,凝望着他。
此刻的他,是白玉無瑕的貴公子模樣,沒什麽不好,卻不是她熟悉的顧岩陌。
真正的顧岩陌,骁悍、冷酷、敏銳,但也開朗、重情義、豪情四射。
她記得他由衷大笑的樣子,整個人似在發光,讓人不自主被感染,覺得溫暖;記得他發狠時的樣子,滿身殺氣,如俊美的閻羅降臨塵世;更記得他失去同袍的時的悲與怒,照料同袍時的細心體貼。
那樣的顧岩陌,是鮮活的,而如今的他,說好聽些是無欲無求,說難聽些就是半死不活。
傅晚漁輕咳一聲。
顧岩陌回過神來,微笑着起身,“一起去給岳母請安?”
傅晚漁說好。
兩個人往外走的時候,無病察覺到,立刻舍了眼前的美味,跑到傅晚漁身側,悶頭跟着她往前走。
纖月哭笑不得地趕上來。
傅晚漁停下腳步,取出帕子,給無病擦了擦濕乎乎的嘴巴,柔聲道:“安心吃飯。等我回來。”語畢,拍撫兩下。
無病真就聽話地掉頭返回了,還是翹着尾巴,高高興興的樣子。
顧岩陌凝視着傅晚漁。
傅晚漁把帕子交給纖月,“等它吃飽了,用毛刷給它順順毛。”
纖月笑着稱是而去。
傅晚漁這才對上顧岩陌視線,以為他會盤問自己,可他沒有,負手前行。
快到正房的時候,顧岩陌漫不經心地對她說:“這幾日,我要抽空去一趟臨穎公主府,找些證明她還在的憑據。”
傅晚漁的心突地一跳。她就說,他和皇帝會出幺蛾子,果然來了。
可這厮也忒狠了些:跟她說這些,她又能怎麽做?只要有所行動,就會被抓個正着。
她自然已經反思過了,在他面前出現的疑點實在不少,只要他生疑,大多數都是她已經無法補救的,比如很欠抽的問他臨穎死沒死、死透沒有的事。
其次就是許世長的事,那不是短時間能辦到的,他若追查傅晚漁完成此事的經過,一定一無所獲,而他也會正因一無所獲,才會篤定傅晚漁是白撿了便宜。
諸如此類,是自己失策了。
但問題是,她那時怎麽能夠想到,他牽念着前世的自己?
從頭到尾,都是見鬼一般的經歷。
她如今只能以不變應萬變:憑你怎麽折騰,我打死不認賬。
“這話聽着有些瘆人。”她說。
“怎麽會。”顧岩陌和聲道,“之前其實我想過,面對面地用些手段,但有失尊重,也就作罷。”
“你想做什麽,何需與我說。”傅晚漁好奇地道,“只是,為何做這些?證實人還在,把她點了天燈?”
顧岩陌笑,“我何時恨過她?”
“恨不恨的,與我無關。”
顧岩陌停下腳步,星眸凝住她,目光柔柔的,偏又含着悵惘。
傅晚漁被不安的感覺抓牢。這眼神,與以前大有不同,不是在看傅晚漁,分明是在看臨穎。
顧岩陌緩聲說:“的确與你無關。”
那語氣,與他的眼神一樣,溫柔而悵惘。
“無關就好。”傅晚漁漫應一聲,繼續往前走。
顧岩陌從容地走在她身側,說了皇帝發作皇長子的事。
傅晚漁莞爾。皇長子總是這樣,摸不清父親的心性,又沒耐心做好充分的準備,以往也罷了,在這當口,不挨罵挨打才怪。下一刻,她意識到另一件事:“你在宮中也有眼線?”
他淡然反問:“賺銀錢不就是為了花出去?”
傅晚漁一笑,“也是。”停一停,索性說了脈案的事,“依你看,臨穎公主有沒有被謀害的可能?”
顧岩陌飛揚的劍眉微微一挑,又是反問:“有人害她?”
傅晚漁靜待下文。
顧岩陌笑得現出整潔的白牙,“她不動辄害人就不錯了。”至于她為何有此一問,他也不難想見。
傅晚漁抿了抿唇。
顧岩陌道:“皇上只是哀思過重,逮住什麽由頭就要追就一番。”
傅晚漁也覺得是這樣,随後,不免心驚肉跳:身邊這個人,一出手就已讓她頭疼不已,那個脾氣暴躁的父親也因今日的事出手的話,不定會鬧出怎樣的陣仗。
頭疼。
不是她冷血到了骨子裏,不記挂父親,而是……做皇帝漠視的女兒辛苦痛苦,做皇帝器重的女兒只有更辛苦更痛苦。
但凡血脈相連的母親或幼弟還在,她都會想方設法接近皇室。然而他們已經不在,成了她心頭永遠的殇。
最在乎的人,已然不在,其餘的,就一視同仁吧。
片刻後,兩人進到正房。
在廳堂等着的是李氏、賈姨娘和傅晚瑩。
顧岩陌和傅晚漁上前,向李氏恭敬行禮。
看着眼前的一對璧人,李氏總透着些許哀婉的眉宇舒展開來,笑道:“快免禮。”
傅晚瑩攜了賈姨娘的手上前,向顧岩陌行禮,“見過姐夫。”又給他引見自己的生母,“這是賈姨娘。”
賈姨娘四平八穩地行了個福禮,“問将軍安。”
顧岩陌視線掃過傅晚漁,沒錯失她擰巴的神色,便有意問:“誰?”語畢,望向李氏。
李氏的笑容變得牽強,還透着些許難堪,“是賈姨娘,為侯爺育有孟霖、晚瑩、叔霖。”
顧岩陌看向傅晚漁,“你回來住對月,雖不算大事,可也不至于不拘小節到這地步。”
傅家這類事,他早就聽說了不少,眼下此舉,只是下意識地順着晚漁心思行事。
其實,這并不是他一定要幹涉的事,最起碼,可以婉轉許多。他知道,但他在這一日,就是想直接一些行事。
最該直接對待的是她,可他只能點到為止。別人,誰碰上就算誰倒黴吧。
傅晚漁瞧着他,戲谑地笑了,“我也這麽想。”
顧岩陌沒錯失她眼中的戲谑,也笑了,笑得眉眼飛揚,“要不然,我們去外面用飯,或者,帶着無病回家。”
“……”那份自然地随意而親近的語氣,那份只有他在軍中才有的飛揚霸道,倒讓傅晚漁卡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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