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傅晚漁端起茶盞,啜了一口茶。
杜氏冷聲道:“三弟妹的話,可是很有些聽頭,我們得好生說道說道。”
“行啊。”傅晚漁擺手遣了服侍在房裏的下人。
杜氏也遣了随行的兩名丫鬟,只剩下妯娌兩個,她流露出怨恨之色,輕聲道:“我怎麽也沒想到,他傅仲霖居然連這種事都跟你說。怎麽?怕你吃虧,就讓你用這件事拿捏我?做夢!嫁娶之事,全由長輩做主,與我何幹?你們傅家要是不要臉面,我樂得奉陪!”
“……”傅晚漁訝然。
哪兒跟哪兒啊這都是?
這一刻,她想起了前世的自己與此生身體原主相見時聊過的一些話。
臨穎說:“你的做派,我一直瞧不上,也實在是不明白。動辄大耳刮子招呼人、當街對人掄鞭子,有必要麽?我們費盡心思地培養心腹,不就是讓他們替自己動手麽?傅晚漁,你是女孩子,還是高門閨秀,狠勁兒用到沙場上就好。”
傅晚漁就笑,“你是天之驕女、金枝玉葉,再加上皇上一直偏疼、器重,有些事,你恐怕這一輩子都不會遇到。
“有些人醜陋、下作、小肚雞腸的面目,不會讓你看到,見到你,都會拿出最好的一面來應承。殿下,你是公主,但與親王無異,女子間的彎彎繞,你根本不知道。
“而我不同,太多太多的女子處境都與你不同。有些人的腦筋都不是莫名其妙,簡直二百五。”
“她們料定我雖然習武,卻不敢當衆動手,不能辱沒傅家的名聲。我才不在乎那些。懶得費口舌的時候,就直接上手了。這樣的好處是一勞永逸,省得總有跳梁小醜找我的麻煩。”
思及此,傅晚漁就覺得,杜氏的腦筋就夠二百五的,想象力未免太豐富了些。她只是敲打一下,付氏怎麽就聯想到傅仲霖跟她搬弄是非了?他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怎麽可能那麽做。
杜氏見傅晚漁不語,愈發篤定自己的猜測,冷笑連連:“既然已經鬧到這個地步,那我們就去老夫人面前說個清楚,免得往後的日子裏,總有人自以為是的講我出嫁之前的是非。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閉嘴。”傅晚漁沉了聲,語氣涼涼的。她瞧着杜氏那張因着表情變得醜陋的面目,真有種效法原主給她一耳刮子的沖動。
“你怎麽敢對我頤指氣使?我……”杜氏對上傅晚漁泛着寒氣的視線,餘下的話生生卡在了喉嚨。
Advertisement
對方那種眼神,森冷,是久居上位者對尋常人的居高臨下,仿佛她只是一介草木,卑賤到了塵埃裏。
也就是在這同時,那張足以讓任何人驚豔的容顏的美,她不能再刻意忽略,讓她自慚形穢。
傅晚漁有多美?
大抵是三年前,大周一竿子閑人評選出了八美人,居首位的是臨穎公主,傅晚漁排在第二,其餘六位都有争議,只有她們兩個,是人們公認的。而傅晚漁之所以位列第二名,是因常有跋扈行徑,有失涵養,至于容貌,絕對能與臨穎公主平分秋色。
傅晚漁淡聲道:“長房老夫人已經辭世。二老夫人的稱謂,日後不要喚錯。你喚她老夫人,她這般縱着,難不成都嫌她活得久了?見到她的時候,記得提醒她。
“傅家的家事,往前數二十年,沒有我不知道的,不需要哪個親人知會我。
“我之前提起那檔子事兒,只是想告訴你,我沒有把手伸到你房裏的閑情,你也不要那麽小家子氣,到這時還跟傅家的人過不去。”
“那件事,你知我知而已,日後一碼歸一碼。自然,你如果繼續惡意揣測我的居心,我奉陪。
“不是冰清玉潔的底子,你跟我裝什麽貞潔烈女?”
杜氏驚愕地看着她,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這是個什麽人?她知不知道,在內宅說話要留三分餘地?
傅晚漁端了茶,“走吧。”
那兩個字的語氣,聽在杜氏耳裏,分明就是“滾吧”。她費了些時間,才踉跄着走出門去。
傅晚漁用食指關節蹭了蹭下巴颏兒。
梁傾雪的生平,送到了顧岩陌案頭。
這位才女的名字,顧岩陌自然不止一次聽說過,知曉她是左都禦史之女,而且隐約記得,人們提及她的時候,偶爾會提到臨穎。
他以前所知的是,三年前,左都禦史休妻,梁夫人帶着女兒傾雪離開梁府,自此銷聲匿跡。
梁傾雪自毀容貌的事,聞所未聞。
顧岩陌拿起那張薄薄的紙,斂目閱讀。
梁傾雪十二歲便以才情名動京城,常出入臨穎公主府,二人應是手帕交;
三年前,梁夫人身患重病,梁傾雪為救母親,去求許世長。
接下來的事,顧岩陌已經知曉,有些枝節,不難推測:梁夫人獲救,梁傾雪卻毀了容貌;梁夫人膝下無子,梁傾雪也無法嫁入相宜的門第,對家族而言,一點價值也無,甚至成了累贅。于是,梁禦史休妻棄女。
三年前……那時他與臨穎正在南疆沙場。倘若她在京城,那對母女必不會落得那般下場。
難怪臨穎生前那般厭惡許世長。
但在昨日之前的許世長,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燙手山芋:那個沒有醫德喪心病狂的做派,足以讓人想殺之而後快,可是殺了他,那些罕見的病症,便再也沒有人能醫治。他要是死了,有人求醫無門的話,定會怨恨除掉他的人。不為此,皇室就不會容着他,早派人把他滅了。
所以只能尋找他的軟肋,像傅晚漁那般整治他。
只是,昨日傅晚漁對許世長起殺心的時候,正是提及梁傾雪的事情之後——兩女子應該沒有交集。
顧岩陌的疑惑也只有一刻。她做事本就颠三倒四沒個章法,應該只是用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宣洩自己險些身死的憤懑。
沒別的可能。
顧岩陌摩挲着手中紙張,沒看到那對母女的下落,手下還沒查到。
斟酌片刻,他回了秫香齋。
傅晚漁正在小書房,觀摩原主慣用的一手行楷。很多事情,身體與心魂的慣性會有沖突,寫字這回事尤其如此。她得盡快摸透真正的傅晚漁運筆布局的手法和小習慣,練出一般無二的字跡。幸好她還算擅長這種事,不需要多久就能辦到。
顧岩陌走進來,她望過去,“有事?”
他颔首,“昨日你提及梁傾雪,可知她下落?作何打算?”越來越覺得,她辦事顧頭不顧尾——提起了就完了,也不安排日後如何。
傅晚漁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問這些做什麽?”傾雪是她的手帕交,關他什麽事兒?
“你不用管這些。”
傅晚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我要是不說呢?”
“許世長會被我控制起來,誰也別用了。”
“……”傅晚漁到此刻才深刻認識到一個問題:他或許重情義,但對她和傅家,冷漠、冷血。她将手中的書信收入一個公文袋,換了個閑散的坐姿,“好。”
“嗯?”他蹙眉。
“我說好,你随意。”她從不接受任何人的威脅。
“……”顧岩陌漂亮的劍眉深深蹙起。
傅晚漁端詳着他那張俊美得不像話的臉,那雙漆黑而亮如星子的眸子,那眉眼間的沉郁,無端地想起一些舊事。
前一世,她十四到十五歲,在南疆沙場度過。彼時皇長子挂帥,他任副帥,她則逐步從五品軍職升任至左前鋒。
排兵布陣全靠顧岩陌。
皇長子在沙場上就是個廢物,皇帝任他為主帥,是因有心立他為儲君,想給他軍功的加持,在皇室中的地位更穩。
她打心底厭惡這種事。
他打心底抵觸皇室中人,起初連她也捎上了。
大抵得用了半年多吧,他才相信她只是去打仗,不是去添亂、告黑狀,更不買皇長子的人情賬,從那之後,一再提攜,一再點撥用兵之道。
她及笄那日,是在軍中度過,恰逢一場戰事大獲全勝,當晚,皇長子牽頭,為她舉辦了一個特別簡單但又很盛大的及笄禮。
那晚,她是第一次看到他望着自己逸出由衷喜悅的笑容。
那笑容極好看,也很柔軟,或許他是覺得,自己扶持的少年人還算争氣,很欣慰吧?
她記得自己也對他笑了笑,那一刻,心裏是感激與袍澤之誼。滿滿的,暖暖的。
前世今生對照,有很大的落差,但傅晚漁決定忽略他此刻的冷血,訴諸實情:“前梁夫人和梁傾雪如今過得很好。梁傾雪面上的疤痕,已經去掉了七/八分。母女兩個的确手頭拮據,但是,有人為傾雪陸續從許世長手裏買下祛疤的藥膏,足夠她用到恢複之時。”
“臨穎?”顧岩陌問。
“對。”
“你怎麽會知道這些?”
傅晚漁早有準備,得以分外從容地撒謊:“你我的親事落定後,我曾登門致謝。我們說了不少事情。”
顧岩陌凝着她,片刻後颔首,“實話?”
“實話。”
“她怎麽沒收拾梁禦史?”
傅晚漁道:“傾雪說沒必要。畢竟,以前與庶出的手足相處得不錯。”說完,等他繼續追究梁傾雪的下落,他卻又給她一個意外——
“多謝告知。”顧岩陌轉身,“不耽擱你了。”
傅晚漁望着他的背影,覺得這男人莫名其妙的。
杜氏思前想後,結論是相信傅晚漁那句一碼歸一碼,于是,去福壽堂見二老夫人。
傅晚漁遞了話柄給她,她自然要好生利用。
福壽堂裏,二老太爺、二老夫人正在東次間說話。
杜氏行禮之後,眼淚就掉下來,複述了傅晚漁糾正稱謂的說辭,“……孫媳婦被她挖苦得灰頭土臉的,實在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只好請二老做主。”
二老太爺聽完就怒了,“混帳!”府裏的人,平日裏都尊稱他一聲“老太爺”,難道他也嫌自己命太長了?他吩咐二老夫人,“你這就把她叫過來,教她為人處世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