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五十四回
書硯走了不多時便回,公文沒帶,倒帶了個男人。
男人雪膚玉顏,眉眼融融動人,長發未束,披垂而下繞着脖頸,發絲随風飄動,缱绻纏綿,本就是傾城麗人,這一番懶散行止,風流更甚。
正是多日未見的程秀之。
許庭芳猜此次處置趙頌明來的是程秀之,突然間見了,還是有些意外,下意識地,視線朝自己房間的房門掠去。
簡雁容昨晚沒睡,早起剛入眠,此時還沒起床。
程秀之順着許庭芳的目光瞥向房門,袍袖裏的手霎地收緊。
不願相信,久別重逢的寒喧也免了,程秀之問道:“容哥呢?”
“昨晚累了,方睡下。”許庭芳壓低聲音,想了想,道:“秀之,你遠道而來,今日暫且将公事放下,我為你接風洗塵。”
府尊被下大牢,濟陽城在許庭芳的主持下也沒亂,一片安閑之色,街道上人來人往,許庭芳帶着程秀之進了上回為他接風的那個酒樓。
這家可算濟陽城最好的酒樓了,明窗明幾,疏朗通透,小二穿得整潔,笑容可鞠。
掃了大堂一眼後,許庭芳沒要包廂,帶着程秀之在臨窗一張桌位坐下。
心不在焉,精致的食譜瞟過也提不起興趣,兩人異常的客套,推讓了一下,各點了兩樣菜便作罷。
深棕色桌面上隐隐的年輪的圈印,程秀之沉默着,手指毫無節奏地敲擊。
沉暗的桌面襯得如玉的修長手指更加白皙,一動一靜盡皆賞心悅目,許庭芳深吸了口氣,伸手執起酒壺,為程秀之斟上一杯酒,遞到他面前。
程秀之黑濃的睫毛顫了顫,低垂下,随即,又睜開眼睛,黝黑的瞳仁平淡而寧靜。
“這是賠罪酒麽?”他輕笑,端起酒杯,輕輕轉動。
“引水開渠的事畢了,我跟嚴容回京後要公開換貼。”許庭芳輕聲道。
聲音不大,一字一字,卻是罕有的堅定。
換貼指的是有情的兩個男人定名份!
程秀之眸光一閃,手裏酒杯傾斜,金黃色酒液溢了一滴出杯外,無聲地落到桌面上。
他還不知簡雁容是女兒家,兩個人還沒……之前被尖刀紮進心髒一刀見血,這會兒,傷口頃刻間愈合了。
“恭喜!”程秀之微微笑,酒杯湊到唇邊,細啜了一口。
——你沒有跟簡雁容換貼的機會,她是我的!
這瞬間,一直糾結的煩惱解開死結,決心前所未有清晰。
喜歡簡雁容,那便得到她,無需回避。
韓紫煙下了小倌藥也未能要了許庭芳的命,便再另想一招,勢必要讓許庭芳再無生機。
命都沒了,如何跟自己争人。
辦完趙頌明的案子回京後,便向皇帝進言,将簡雁容調回京城。
簡雁容已與許庭芳兩情相悅,把她召回京城前的日子,不能給他們有行夫妻之樂的機會。
程秀之夾起一只蝦。
纖長的手指翻動,行雲流水,頃刻間,蝦頭蝦尾蝦殼離去,動作雅致,賞心悅目。
把蝦仁丢入口中時,程秀之腦子裏也有了主意。
他接受了,神情平靜安閑,許庭芳不知程秀之另有打算,見他提起放下從容自若,暗暗佩服。
昔日好友成了情敵,面上卻沒生隔閡。
都是朝廷中人,敘過寒溫,便提起朝政。
程秀之講推行田稅新令後遇到的阻力,以及京城中的風雲變幻。
田稅新令之外京城進行得如火如荼的女子恩科準備工作,程秀之贊道:“郭媗竟是與世家仕族小姐迴然不同,巾帼不讓須眉甚至更勝須眉,膽魄能力極是不凡,慮事周到策劃周全,且一心為民,完全沒有門戶之見,可惜生在郭家,不然,入主後宮母儀天下,實是大偃之福。”
“皇上為何拘泥于出身?”許庭芳覺得,皇帝應該是那種雄才偉略一心為民的,郭媗既是難得人才,為何非抗拒着不讓她進宮。
“怕郭家炎勢太盛後族獨大成大患,再則,皇上是曹太後撫育大的你是聽說的,母子情深,郭太後是先帝元後,事事壓着曹太後一頭,皇上心裏不舒坦。”程秀之壓低聲音。
聽他提起曹太後,許庭芳面色微僵,靜默了些時,到底未能放開,恰逢機會便狀若無意打聽。
“不過是撫養,到底不是親生的,皇上如何就對曹太後如此重視?”
雖不是親生的,朱竮比待親生娘親還敬重曹太後。
程秀之其實也想不通朱竮為何那麽重視曹太後,便将道聽途說的講了出來。
“據說,當年曹太後入宮時,皇上不得先帝疼愛,皇長子是先帝最寵的華妃所生,德才兼備,朝堂上下均認為皇長子是不二的太子人選,曹太後領養了皇上,也沒想着捧他上位老來靠他榮寵,真心把他當親生兒子疼,固而,皇上特別感曹太後的恩情。”
把別人的兒子當親生兒子疼,親生兒子卻丢到一邊!
既是丢開了,還牽挂什麽?
面前美食的香味忽然變成了脂粉香,食客的絮語變成芙蓉帳裏的低吟。
腹腔內翻江倒海,許庭芳一躍而起,不走門,跳窗而出,剛落到街道青石板路面,才剛吃進肚裏的食物争先恐後沖出喉管。
青的菜紅的肉白的藕,經過咀嚼後已沒了原貌,亦不複鮮美,微有腥臊,許庭芳吐得昏天暗地,食物吐完了,又吐胃酸水,直吐了近一刻鐘,虛虛靠到牆壁上,臉色蠟黃,滿頭汗水。
“怎麽啦?是不是食物有問題?我陪你上醫館看看,或是你回酒樓裏歇着,我去找大樓過來。”程秀之沖出來,遞汗巾,遞水,又招手小二,要來一銅盆熱水,親自濕了巾帕遞給許庭芳擦臉。
不用,這是心病,用不着求醫問診。
許庭芳擺了擺手,心頭難受,低低道:“我想靜靜地随意走走,秀之,你先回府衙吧。”
不等程秀之回話,轉身便走。
程秀之怔看着牆角的嘔吐物失神了片刻,挺直身板擡步,往前不遠,路邊有一家脂粉鋪,走了進去,細細地,每一盒有聞過味兒,買了一盒清冷的梅花味兒的香餅。
簡雁容還在昏睡中,書硯和韓紫煙在抱廈裏閑話。
“庭芳方才在雲客來酒樓嘔吐了。”程秀之撣撣袖子,仿佛上面有穢-物般。
“哪個不要臉的女人慕我家公子湊上前了?”書硯大急,不等程秀之回答就往外沖。
程秀之正是要把他調走,沖韓紫煙微擡颔,進了待客的廂房。
韓紫煙領會,随後進門,把房門輕輕關上。
“這些日子想法子給嚴容的衣裳熏香,無論如何使使其身上時時有脂粉味。”程秀之把香餅遞給韓紫煙,言簡意赅,也不和韓紫煙說原因,緊接着,又問道:“簡蕊珠沒來過?”
“沒。”韓紫煙搖頭,低睑眉睫。
程新交代了人一路南下追趕,卻沒追尋到簡蕊珠,韓方澤也說沒見過,難道自己猜錯了,簡蕊珠不是害怕了要找簡雁容,而是還在京城中呆着?
或是,已越過濟陽府在新渠郡和簡雁容碰面了?
不可能,姐妹兩個若見面了,許庭芳自是知道的,他對自己沒防備之心,方才沒提起,便是沒見過面。
“簡蕊珠若是來了,馬上把她弄死,萬不能給她見到嚴容。”程秀之幽冷冷道。
“好。”韓紫煙答得利索。
心中卻知,簡蕊珠到不了濟陽城。
程秀之沒料錯,簡蕊珠确是被吓壞了,又兼朱煜對她輕賤,沒有三媒六聘,一桌酒席就要把她收房,大是失望,從興獻王府的馬肆偷牽了一匹馬,借着人多混雜疏忽從後角門溜了出來。
怕回統領府後仍躲不過被朱煜索去做小妾的命運,不回了,即刻打馬飛馳出城南下。
也是巧了,簡蕊珠本不會騎馬的,簡雁容留了小黑在簡府,簡蕊珠要和簡雁容争高下,簡雁容會騎馬,她便也要會,因而狠練過。
出京城南下必經韓方澤的館驿,韓方澤幾句話便打消了她南下的主意,把她留了下來,悄悄藏起來。
程新派出的人到處打聽,獨沒到韓方澤的驿館打聽。
簡雁容沉沉睡了一覺,醒來後,神清氣爽。
韓紫煙端了盥漱用品門外候着了,銅盆裏熱水溫度正好,巾帕潔淨,縱是被服侍慣了,簡雁容仍有些不自在。
“紫煙,往後這些事我自己做罷,你歇着,不然,我另買個小丫環回來侍候我。”
“公子是嫌紫煙笨嗎?”韓紫煙輕笑,容色妩媚,不是程秀之的風流,也不是許庭芳的端方,別有一股含春芍藥的豔色。
簡雁容被美色晃花了眼,略一呆,笑道:“你娘一定很漂亮吧?”
韓方澤見過的,只是中人之姿,韓紫煙的五官也不像他。
“嗯,我娘比我還漂亮。”韓紫煙低聲道,幽然長嘆。
美色禍水,紅顏薄命,還不如生得平平庸庸能保一世平安喜樂。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簡雁容已知韓紫煙的娘親在十六年前便去世了,有些後悔提起她的傷心事。
簡雁容不想提,韓紫煙卻想說。
“長得美是禍非福,我娘為之喪命,且因她之故,我剛出生的妹妹也遭了難,還連累了許多無辜之人,公子聽說過十六年前先帝的皇長子謀逆一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