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十五回
程秀之接到信,沒覺得啰嗦,反反複複看,唇角高高挑起,終是忍不住了,恰湯山縣民變暴動的奏折遞進京城來了,皇帝召他入宮商量田稅新令一事,便提出要親赴湯山。
“百聞不如親眼一見,臣親走一趟,了解一下民情,弄一份萬民請願書,做為指證侯爵霸占良田鐵證。”
戲要做就做全套,朱竮想想有道理,點頭允了,想了想,又道:“你下江南去,你妹子一人在府中寂寞,讓她進宮來陪陪母後。”
萬萬不能,這一進宮,焉知不會被朱竮軟硬兼施得了身子去,程秀之腦筋急轉,笑道:“皇上所言極好,不過臣自幼爹娘早逝,僅此一妹,未免驕縱了,她與嚴容自相識後甚是要好,嚴容走後,晨昏牽挂,容顏悴損,形銷骨立,此時入宮來,恐有不妥。”
程清芷自被他搶了許庭芳印鑒後,茶不思飯不想,面黃肌瘦,程秀之不怕朱竮使人去查探。
簡雁容女兒身的身份,他猜皇帝已知,朱竮命簡雁容随許庭芳南下,顯見的極賞識她,妹子與簡雁容交好,與皇帝所喜不謀而合,更好。
朱竮果然沒有生氣,他對程清芷沒有愛慕之心,召進宮不過以示恩寵罷,當下并不生氣,這些日子也有些想念簡雁容,笑道:“嚴容就是有那本事,讓人不由自主喜歡跟她親近,跟她在一起心情分外愉悅,罷了,帶上你妹子一起下江南吧。”
語畢,喚高拱:“把羅剎國進貢的那兩件大紅羽緞面白狐貍裏披風拿一件來。”又對程秀之道:“雖說江南和暖,可入冬了也冷,聽說又不燒爐子,更冷了,你帶去給嚴容,讓她注意寒熱,外出時披上。”
程秀之忙起身替簡雁容謝恩,朱竮忽想起,光賞賜嚴容,忽略程秀之了,忙又吩咐高拱兩件都拿來,一件賞程秀之。
賞了程秀之又得賞許庭芳,朱竮一百個不願意,憋了一口氣,道:“你跟許庭芳說,他就沒賞賜了,朕拼着跟端敬太後作對保他意中人無虞,這恩可比一件裘衣深多了。”
程秀之和許庭芳交好,親如兄弟,朱竮聽說的,又寵信他,以為他知簡家人為他所庇護,也不作隐瞞。
簡家人原來被皇帝保護起來了,難怪程新什麽都查不到,程秀之壓下心頭翻騰的思緒,微笑着替許庭芳謝恩。
從皇宮出來,程秀之當即吩咐程新算好陳擎當值之時去探探統領府。
朱竮最信任的人是陳擎,他要藏簡家人,不會藏在皇宮中,定是托付給陳擎。
不出半日,程新就回來了。
“不出爺所料,果然在統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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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統領府裏不宜暗殺,想法子讓簡蕊珠自己出統領府,最好是讓她跑興獻王府去自薦枕席,被興獻王收為妾侍,然後再……”程秀之作了個切脖子的姿勢,潔白修長的手指,翻覆揮動間,便取人性命于無形。
一石三鳥,簡蕊珠離開統領府,朱竮定會怪陳擎辦事不力,陳擎失了君心,他就有可能上升為朱竮的第一心腹。
簡蕊珠在興獻王府死了,許臨風脫不了關系,相府和興獻王府的關系雪上加霜,鬥個你死我活,于他來說,妙不可言。
程新答應了,卻不退下,程秀之微詫,略一愣,悟了過來,自己說過為他取簡雁容一臂報仇一事,此番下江南,恰是機會,心口顫了顫,手指微抖。
前些日子他曾派程東前往濟陽,簡雁容和許庭芳同居一個院子,晚間睡覺兩處房子離得太近,白日形影不離,府衙還有差役,程東沒把握在不驚動許庭芳的情況下斷簡雁容一臂全身而退,只得返京。
程秀之定了定神,道:“你讓程東暗裏跟着我,我會在濟陽住一兩晚,我想法,或是讓許庭芳離開簡雁容,或是讓簡雁容落單,讓程東見機行事。”
程秀之帶着程清芷出京南下,到了韓方澤所在驿館停了下來。
秋末冬初,枝頭黃葉盤旋,還在上次與許庭芳等人飲宴的驿館院中石桌邊,桌上清簡地幾樣小菜,韓方澤和程秀之對飲密談。
“清芷不随我下江南了,留在此處,你妥為照顧。”程秀之低低道,略一停,又道:“到了濟陽,我會去看望紫煙,你且寬心,待謀劃成功,父女便可團聚。”
“多謝!紫煙便托付于大人了。”韓方澤道,話裏有話。
程秀之聽出味來,微有遲滞,卻沒否定,淡淡一笑,算是允了下來。
當年上京考試,經過此處館驿時認識了韓方澤,多得韓方澤提點,方能仕途通暢,這幾年,韓方澤幫他搜集了不少朝中官員信息,鼎力相助,若不是圖他人才想把女兒嫁給他,他對這個盟友還不放心呢。
男人三妻四妾自古有之,韓紫煙國色天香姿容不俗,納為妾室亦未為不可。
至于簡雁容……想到簡雁容,程秀之腦袋發飄,難以自抑地想馬上趕到濟陽府。
程秀之要到來的消息事先沒有傳來,差役進來通傳時,簡雁容正和許庭芳就人才選拔問題争得面紅耳赤。
前些日子許庭芳發出人才招攬官方公告,不少人前來應聘,其中不乏有識之士,有的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紙,有的卻一字不識,只會比劃獻策,許庭芳偏向于精通文墨的,簡雁容則認為只要有所長便可留下來,兩人各抒已見,誰也未能說服誰。
聽差役程秀之到來,簡雁容一愣,心口撲咚撲咚幾十只水桶上下晃動。
自己在侍郎府為奴一事尚未告知過許庭芳,他可千萬不要說出來。
“秀之見解獨特,來得正好,此事就以他意見為準便可。”許庭芳大喜,拉了簡雁容出迎。
多時未見,程秀之豔色更濃,紅袍金簪,風騷無比,顧盼間傾國傾城,一路上,衙門衆人驚豔傾慕的火熱目光聚集,幾欲将他燒焦。
妖孽又在亂勾引人了,簡雁容撇嘴,自己也看花了眼,待回神,吓了一跳,程秀之的一雙手竟按在她的手上。
袖口金絲刺繡了柳葉紋,別致極了,手指修長,指骨勻潤,帶着白玉一般的質感,微涼的指腹搭在她背上,暧昧莫名,簡雁容急急抽袖手,莊重地彎腰行禮,口稱參見侍郎大人。
“又見外了。”程秀之笑吟吟道,見簡雁容臉龐又紅又白,心情大好,暫且放過她,看向許庭芳,道:“方才遠遠便聽到你們在争執,所為何事?”
“為着人才選拔之事,嚴兄弟與我各有看法。”程秀之的小動作一閃而過,許庭芳沉浸在好友相見的喜悅中,沒發現,跟程秀之熟不拘禮,招手讓程秀之坐下,把難題說了。
程秀之看了看簡雁容和許庭芳各自列出來的優劣勢,略一沉吟,笑道:“這是你們出身不同造成的不同見解,嚴容出身市井,更能憐弱憫貧,你出身高門,更重視文墨底韻,依我之見,莫如組建兩套班子,此次工程浩大,劃片而為,兩套班子同時施工,互相攀比,互為督促,能更快地盡善盡美完成工程。”
簡雁容先前便想到此法了,只不過沒提出來。
這麽一來,兩隊較勁,除非她領的那隊幹的活兒跟許庭芳領的隊差了很多,不然,哪怕不分伯仲,許庭芳的能力也會受到質疑,河督權威被挑釁。
“不錯,就依秀之所言,嚴兄弟,你沒官職,那些目不識丁者,正好不懂官場門檻高低,帶起來不會遇到阻力……”許庭芳深以為然。
當着程秀之的面不便說出憂慮,簡雁容眉頭皺起,臉色有些難看。
程秀之只當簡雁容聽得目不識丁官場門檻高低等語不快,暗暗喜悅。
這廂才說了會兒話,趙頌明得信帶着馮允趕過來了。
除了頭一晚的接風宴,後來許庭芳一頭紮進工作中,一板一眼一本正經,再不給趙頌明宴請和套近乎的機會。趙頌明沒拍上許庭芳馬屁,心焦急躁,聽說程秀之來了,這可是比許庭芳在禦前更炙手可熱的人物,急忙過來示好。
“多謝美意,飲宴無奏樂豈不無趣,不知濟陽府裏有逍遙所在沒?”程秀之笑吟吟道,意有所指。
傳言程侍郎是個妙人,風流倜傥,果然不錯。
可是,許庭芳遇女而吐,要上小倌館還是青樓?趙頌明看程秀之又看許庭芳,暗暗發愁。
“濟陽最有名的是美人雲集的醉珑閣和美男最多的倚風館,兩位大人上哪一個?下官先行一步過去安排。”馮允機靈地上前探口風。
“朝廷明令官員不準呷妓的,到酒樓吃飯喝酒為秀之接風便可。”許庭芳搶在程秀之開口之前,淡淡道。
天高皇帝遠的哪管得着,何況便是京城中,也有不少官員宿娼的,趙頌明想反駁,察言觀色,見程秀之只微微一笑,到唇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金陵雙璧風采無雙,濟陽府秦樓楚館的最美的美人小倌也未必有他倆的一半豐儀,不去也好,另想其他法子拍馬奉承。
“到濟陽城最大的酒樓聚一齋可好?”
“你是主人,便依你所言,請。”程秀之也不堅持,展顏一笑,拖起許庭芳,眼角斜睨簡雁容。
程秀之天生成一雙多情的鳳眼,眼神四處亂飄時觸者已無人能避,此時目光凝聚,瞳孔裏雲霧輕籠柔情漫溢,黑沉沉教人看不清辨不了,退步抽身不能,簡雁容些許的遲疑後,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一行人甫出府衙當即吸引了過往行人目光。
四人中趙頌明年紀略大些,也不過三十,餘之皆年輕英俊,尤其程秀之如開屏孔雀,秀美的臉上笑意氤氲,見者莫不着迷,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停下注目,府衙門前道路竟有擁堵之勢。
程東隐在人群中,程秀之看到,計上心頭,招過歡哥,道:“把包袱拿來。”
一模一樣的兩件大紅羽緞面白狐貍裏披風,程秀之自己系了一件,拿了另一件展開,親手披到簡雁容身上,湊近了,親給她系帶子。
“多謝大人,天氣不冷用不着……大人,在下自己系。”簡雁容吓得後退,額頭飙汗。
“跟我你還客氣什麽。”程秀之低低笑,燦若春風,溫熱的吐息直往簡雁容額頭吹。
“妖孽!”簡雁容暗罵,又羞又惱,臉頰火辣辣一片,偏還不敢用力推他,怕他說出自己是他家小厮的話。
天邊橘紅色霞光照下,柔和地勾勒出面前的容顏,雙頰暈紅兩團有淺櫻着露,健康俏麗,程秀之把手搭到簡雁容肩膀上,微微一笑,道:“這是皇上賜與你我的,吃過飯回來,寫個謝恩折子我回京時替你遞上去。”
語畢,看向許庭芳,微挑眉,笑道:“庭芳,你是丹青聖手,勞你把我和嚴容系着披風的樣子畫下,我回去呈給皇上。”
許庭芳木呆呆嗯了一聲,心中翻騰開了。
劍出如風,冷面無情,面對九五尊亦無畏無懼,這會兒,看着最好的朋友對愛戀的人形容暧昧,卻不知如何是好了。
趙頌明和馮允驚呆了。
許庭芳的這個男寵究竟什麽身份,竟能在千裏之外還勞皇帝牽挂着賜披風,且給予的是和三品侍郎同樣的恩典。
一模一樣的鮮亮的大紅披風,行走間,一般無二的俊秀風流,許庭芳愣愣看着,腳步越來越沉,漸漸地落到後邊,差了十幾步。
前面就是長街拐彎,程秀之微側頭,見許庭芳如他所料心事重重落後,心頭快活無限,悄悄朝人群中的程東打了個動手手勢。
簡雁容心事重重,渾然未覺許庭芳落在後面。
一行人轉過長街,青石板上還有搖曳的影子,淩厲的刀風突至。
锵一聲脆響,簡雁容右肩膀全麻,整個人被朝地面撲去,因為砍來的大刀施與的慣性,倒地後,還朝前沖出一箭之地。
程東未料一刀斬下把人砍得跌倒,卻沒卸掉簡雁容胳膊。
金石铮鳴,簡雁容穿了刀槍不入的寶物!
此次不得手,打草驚蛇,往後許庭芳有了防備,再動不了簡雁容,程東回手變招,不斬胳膊了,大刀朝簡雁容白膩細嫩的脖頸砍去。
征戮殺氣耀目,奪命刀光驚魂,白嫩的一截脖子在刀光下更白,這一刀下去,鮮血噴濺,簡雁容再沒活路,程秀之一旁看着,魂魄出竅,腦子裏一陣空白,身不由已地,飛身撲了過去護住簡雁容,以身擋刀。
鮮豔的大紅羽緞披風,程東不用看清臉也知是程秀之,急切間,急忙撤劍,虎口劇震,筋脈皆麻。
主子怎麽回事?剛才明明暗示自己動手的。
再動手就要低頭掀開程秀之,動機忒明顯了。
就這麽走了,往後恐再來尋到機會動手,程東遲疑。
風雲變幻眨眼工夫,周圍人群的驚呼聲尚未喊出,許庭芳奔了過來。
白袍如練,飒步似流星,身姿矯健,如長虹游龍騰空而至,程東來不及擡步閃避,影至,手裏大刀被許庭芳奪去。
刀起,程東人頭落地,行雲流水,須臾間塵埃定。
鮮活的一顆人頭在地上滾了一圈停下,正正對上程秀之,圓瞪的一雙眼死不瞑目,程秀之僵硬地看着,理不清後悔還是慶幸,整個人不停顫抖,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