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回
“清芷,經今日之事,你也知道顧繡人人窺觑,你有此絕活,若傳揚開,哥也不能護你周全了。”
只是如此嗎?程清芷絞了絞帕子,乖巧地輕點了點頭應下。
“除了容哥,有誰看到你刺繡了?”
“別的人都沒看到,小滿在鄉間時見過,不過我以前從沒繡過完整的一幅的,繡完了都用剪子絞碎,這一幅她瞟過幾眼,不知有沒有看仔細。”再是純良無心計,程清芷也知程秀之言下之意,吓得臉都白了,本來止住的淚流得更快,“哥,小滿從小服侍我,哥你不在我身邊的日子裏,她就像我的姐妹,你不能……”
程清芷哽咽着,想求情,又怕程秀之為難,沒敢作聲兒下去。
自己若足夠強大,就不用委屈妹妹,也不用讓她傷心流淚,程秀之豔極的臉龐浮起苦澀,沉默半晌,道:“我再想想。”
簡雁容尚有用處,何況她極機靈,便是有人懷疑抓了她逼問顧繡來源,她也自有千百個法子周旋脫身,且從她叮囑清芷的話來看,她對清芷愛護有加,不需怕她會說出去。
那小滿可不一樣。
出得房間,程秀之在房門外停下腳步。
廊下站着四個丫鬟,小滿看到他出來極快地走近前來,殷勤地喊道:“爺要回去了嗎?大毒日頭的,可要奴婢替爺打傘?”
那傘就拽在手裏,一早備好的。
程秀之凝神細看,小滿頭上辮子盤成雙螺髻,墜着粉色珠花,青春活潑,俏皮可愛。
因未有遇到喜歡的人,亦因深仇大恨沉沉壓着,通房小妾一個懶得收,固而朱宛宛慕自己姿容亦喜自己潔身自愛,莫如将小滿收房裝裝樣子讓她死心。
借此又能将小滿攏住,讓其死心塌地忠于程家,日後再尋機會将她處置免得傷了清芷的心。
“想得挺周到的。”程秀之嘉許地微笑,眼底春-情微微轉動。
“爺。”小滿激動得嗓子發顫手足無力,小小的一把傘都舉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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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秀之惡心得想甩袖走人,暗罵:白癡花癡上不得臺面沒半點見識的東西。
自己半敞懷秋波流轉朝簡雁容招手明示暗示,簡雁容都沒這般失态呢。
簡雁容心事重重,懶得到上房聽差,出了晴雪園後徑自回下房人歇息,正無精打采地數着牆角蛛絲網經緯,簡蕊珠來了。
“喲,傷心了?”
不只是傷心,還傷神。到手的千兩金子飛了,還有,許庭芳到底是什麽心思,今日程秀之在堂,他有沒有猜到屏風後是程清芷呢?
簡雁容麽斜了簡蕊珠一眼不說話,懶得理她。
“我以為程侍郎不納妾收房便罷,若納,一定是你呢。”簡蕊珠被冷落也不以為意,大大咧咧在簡雁容身邊坐下。
“爺納妾了?”簡雁容驚訝不已。
“原來你還不知道?怪道有心情閑坐,府裏都鬧嚷開了,秦婆子在給小滿開臉,聽說,今晚就侍候程侍郎。”簡蕊珠幸災樂禍道。
程秀之要将小滿收房!怎麽可能?
雖然成日妖孽妖孽罵着,卻不得不承認,程秀之風姿秀美,鮮少有女人配得上她,即便只是收房中人,小滿也不夠資格。
且,程秀之好男風,怎麽會将女人收房呢?
心念轉動間,簡雁容只覺涼氣瘆人。
——先安撫之再殺之滅口!
除了這個,再無他因。因為程清芷的求情,所以……他沒有馬上殺了小滿滅口。
小滿有程清芷求情?自己呢?自己也知道程清芷的秘密,簡雁容摸了摸脖子,脖子上粘膩膩的冷汗,摸着竟有鮮血的溫熱和澀滞。
都是貪財和心軟惹的禍,若不貪財,便不會誘程清芷給自己繡《滿園春-色》,不心軟,就不會出頭救程清芷。
簡雁容狠抽了自己一耳括子,急急站起來往外沖。
她要主動去向程秀之表忠心求情保命。
“裝呗裝呗,平日看你自在的很,還不是着急了。”簡蕊珠對着簡雁容背影啐口水,末了,得意地笑着跟了上去,“這回你還不落入我設下的陷阱我就一輩子倒着走。”
收一個房中人本不是什麽大事,程秀之要讓裏裏外外的人都知道,偏隆重地辦了,府門挂上兩只喜字大紅燈籠,上房西院拔給小滿住的地方窗戶貼了喜字,室內鋪紅毯,被面褥子換了整套喜慶的粉紅,園子長廊也挂上紅燈籠,霎時間到處喜氣洋洋熱鬧非常。
小滿開臉淨面已畢,程秀之咐咐晚膳擺在西院後微笑着走了進去。
“爺。”小滿羞答答行禮請安。
本以為是癡心妄想,沒料到竟成了真,爺又如此隆重厚愛,小滿連聲音都帶了蜜糖的甜軟。
開了臉挽了流雲髻,髻上插了朵時鮮的粉色月季,身着桃紅蝶翼裙,銀盤臉面光彩照人,原來只是俏麗可愛,如今也有七八分美人姿色。
不錯,這個樣子拉出去蹓也滿像那麽一回事,程秀之面上笑容更深。
“起來吧,過來一起用膳。”程秀之溫柔地笑道,眼波流轉,打量了一下房間,走到窗前拉過窗外玉蘭花枝,贊道:“往日竟是沒發現這西廂窗外尚有這麽一樹雅致的玉蘭。”
大紅燈籠高照,映得他芙蓉面熠熠生光,翠綠的玉蘭葉襯着如玉的面龐,秀極豔極,一颦一笑如致命□□殺人的刀,小滿癡癡看着,此生能站在他身邊,哪怕只是沒名沒份的通房丫頭,也值了。
程秀之誇完玉蘭,莞爾一笑,道:“知道爺為何年二十還沒一個房中人嗎?算命的給爺算過……”
二十二歲前近女色有厄運,爺暫且只能給你一個房中人的名兒,等爺二十二歲再同房。程秀之後面的話因門外突如其來的喧嘩沒有說完。
“爺,爺,我哥哥投井自絕了。”簡蕊珠響亮的哭叫在喧嘩聲裏格外清晰。
簡雁容投井自絕!程秀之心頭一凜,什麽也顧不得了,匆匆往外奔,走得太急,把迎上來想服侍他用膳的小滿撞倒地上,卻連停頓一下都沒有。
天色已暗下來,府裏各處點起燈籠,半明半昧,路途似乎比白日更遠,程秀之心急如焚恨不得能飛起來。
簡雁容被撈起來了,還沒回房換衣裳,抖抖索索站在水井邊,臉上不知是淚還是井水,濕答答一片亮漬,黑頭巾掉了,一頭秀發*貼在蒼白的臉上,好不可憐。
“怎麽回事?”程秀之是不信簡雁容會投井自絕的,嘴裏問話,眼睛狠狠地盯着簡蕊珠,目光利刀似要将她寸寸淩遲。
簡蕊珠那殺千刀的在她往上房必經之路水井的五步外處設套,地上倒了滑膩膩的桐油,桐油跡順延到水井,她走得太急中招,一路滑到井邊,匆忙間抓扶井沿,誰知井沿也抹了桐油,麻溜的根本穩不住身體,慣性使然,一頭栽到井裏了。
喝了一肚子井水,簡雁容心中恨不得将簡蕊珠千刀萬剮,嘴上卻不會說。
她可沒指望程秀之幫自己出頭治簡蕊珠,何況,眼下這個烏龍投井事件是一個更好的讓自己能得活命的機會。
簡雁容擡起頭,楚楚可憐望着程秀之,哽咽道:“爺,說來話長。”眼睛滴溜溜往周圍轉了轉。
“都退下。”程秀之喝道,皺眉擰成川字,這是入夜了影影綽綽看不清,不然簡雁容身上的男人裝束便給人看穿了。
“爺,我聽說你把小滿收房了……”簡雁容事先已在心中想過許多遍說辭,開口了,又覺得自己忒貪生怕死了,有些難為情,不利落了,扭扭怩怩一句話半天沒說完。
聽說自己把小滿收房……傷心得投井!
怎麽可能?她可是刀劈不死槍挑不垮,油嘴滑舌滿肚子壞水眼裏除了銀子看不到別的什麽的人,程秀之覺得這話真是再假沒有的笑話。
可是,為什麽不可能呢?
身體內不知名的角落冒出名為歡喜的花兒,越長越盛,到最後,化成抑制不住的喜悅氣流直往血脈裏竄,周身說不出的舒暢。
“小滿是小滿,你是你,傻瓜。”程秀之微笑,聲音帶着自己都沒覺察的柔情。
“爺,你是說……”他不會處置自己!太好了,能活命了,簡雁容興奮得一張臉笑開了花。
燦爛的笑容猶如煙花在空中綻放,剎那間碎金炫彩點亮了面前沉暗夜色,程秀之一呆,一只手不由自主伸出,堪堪要摸上簡雁容的臉了,又急急收回。
“快回房換衣服去。”程秀之厭惡地扇了扇手,似乎簡雁容衣裳濕了身體也帶了異味似。
“小的這就回去,多謝爺恩典。”簡雁容樂滋滋道,死裏逃生喜出望外,走路也沒個正經,一蹦一跳小猴子似。
出生喪母,親爹孤吝寡情,繼母刻薄冷淡,在那樣的家庭能養成這麽快活開朗的性子,真真奇跡。
程秀之看着簡雁容背影失笑,注目半晌,直至什麽也看不到方轉身。
這麽一打岔,再回到西廂,程秀之有些倦怠,也沒心思敷衍小滿和她一起用膳了,匆匆交待了句算命的說自己二十二歲前近女色有厄運,暫且只能給她一個房中人的名兒等二十二歲再同房,便毫不留戀回了正房。
爺方才明明柔情蜜意要和自己說梯已話兒的,出去轉了一遭回來就換了臉色。
今晚本該是洞房花燭夜快活無限,是容哥擾了自己的好事!
院子裏大紅燈籠的光芒明亮,窗前玉蘭花在燈光裏枝葉葳蕤,一陣風刮過,燈光拖擺搖曳漸弱,綠葉也變得萎頓憔悴。
幸福眨眼便支離破碎遙不可及,小滿端起碗,淚流滿面僵硬地扒着已經冰涼的珍珠米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