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西賓東主
這件事就這麽定下了,婉婉圓了做母親的夢,瀾舟也得償所願。
兒子由誰所出不能改變,但記名有變動,這是一件大事兒,得通知族親,告知衆人。瀾舟在祠堂裏給婉婉行三跪九叩大禮,宇文氏一大家子人都來作了見證。從今往後他就是長公主殿下的親兒子,地位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單在宇文家的族譜上,甚至慕容氏的玉牒上,他也有一席之地了。
親與不親,兩者之間有取舍是人之常情。但長公主若一直無所出,那麽瀾舟的一切則比照嫡子,瀾亭是再也無法和他比肩了。
看客看出了各種滋味,大禮過後散出祠堂。北京人說七大姑八大姨,聚到一塊兒都是事兒,她們有唠不完的家常,背着人偷偷議論着:“長公主是糊塗了吧,這會兒輕易松口,将來自己有了兒子怎麽辦?論資排輩,可排到大小子後頭去了,早晚要懊悔的。”
也有人說沒什麽,“十個指頭還不一樣長呢,藩王府不講究大小,将來能者居之。再說長公主在,還能繞過她的次序,傳位給一個妾侍生的兒子?瀾舟再伶俐,身上的血可換不了,場面上說得好聽罷了,誰還不知道其中緣故!”
大夥兒啧啧地,“那位殿下也怪可憐的,自己的兒子養不住,五個月大了照樣滑胎,這和足月生産沒什麽兩樣,多傷身的!現如今瞧不出什麽來,等上了點兒年紀,一身的病痛,藥石無醫。”
金枝玉葉的不幸遭遇大家都知道,又是無盡的感慨,“人吶,用不着那麽赫赫揚揚,悶聲不響,暗裏受用,那才是真的。遠的不說,就說瀾舟他娘,塔喇氏原是個什麽?太福晉跟前伺候洗腳的!那麽個叫人瞧不上眼的使喚丫頭,一路平步青雲伺候了少主子,又生了那麽得意的兒子。自己雖沒出息,兒子卻攀了高枝兒。女人一輩子圖什麽?沒兒子的時候圖男人,有兒子之後圖兒子。她算齊全了,将來兒子發跡,少不了她的好處,人家好運勢在後頭呢!”
也有人不以為然,“這會子發配在別業,兒子認了新媽,輪不上她母憑子貴。只要長公主還在,她就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去吧。”
這話說完,大家掩嘴囫囵一笑,以後的事兒誰也說不清。人的運程是一遭兒一遭兒的,今天還是癞蛤蟆,保不定明天就成天鵝了。
風言風語,一點不落,全被瀾亭聽見了。
他身邊的小厮和他咬耳朵:“我的爺,您瞧大爺屎殼螂變知了——飛上天了!咱們怎麽辦吶?”
瀾亭嗯了聲,“怎麽辦?涼拌!”
其實他不愛費腦子,就愛聽人嚼蛆,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聊。關于一塊兒長大的手足,身份上發生巨大的變化,這個完全沒上他的心。他該吃吃,該睡睡,心情一點不受打擾。
可是他的哈哈珠子比他精明,對主子的前程表示擔憂:“嫡庶隔着山,大爺往後是正經少爺,您是小娘養的……”
說完被他一腳踹在屁股上,摔了個狗吃屎。
“日你奶奶的,你才是小娘養的!爺是南苑王嫡親的兒子,誰敢小瞧了爺,爺給他老婆撓癢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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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的人紛紛撫額,贊嘆這個懲罰別出心裁,非常巧妙。但是現實問題不容回避,原來兩個都是庶子,現在非要分出個高低來,分明是自己主子不得寵,矮了人家一頭。
瀾亭吸吸鼻子,仔細思量,轉眼就認命了,“大哥哥的确和長公主更親,我呢,忘不了自己的媽,我有媽,幹什麽非要認別人?”
這就是有頭腦和沒頭腦的區別,人家大爺也有媽,媽還比周庶福晉機靈呢。人家懂得給自己鋪路,他們二爺呢,哪塊地裏的曲鳝長得肥,什麽顏色的柳條柔韌性好,他都知道。除了這個,其餘諸如人情世故,一竅不通,這個實在讓人沮喪。
“您也幹點兒什麽吧,巴結巴結長公主,起碼得和大爺一樣。”
瀾亭說不,“他是哥子,本來就該比我強,我縮在他後頭,這麽着也挺好。我就想着,怎麽讓我媽回來。她給送到松江府小三年了,每回見她非得跑那麽遠的路,我嫌麻煩。”
雖然他媽是個很看得開的人,在松江也活得風生水起,但是做兒子的心裏總有個念想,爹和媽在一塊兒,這是順理成章的。長公主自己要高興,把人都支走了,那他媽不高興了怎麽辦?他覺得自己的母親比她來得還早呢,凡事得講個先來後到。她愛認誰當兒子,那是她的事兒,自己就想把母親接回來,這點要求,就算讓竈王爺評理,也不算過分。
婉婉自然也和良時說起瀾亭這頭的事兒,過後一琢磨,很是懊悔。
“我好像做錯了,怎麽光想着瀾舟,把亭哥兒給忘了。孩子會覺得我偏心吧?會不會記恨我?”
良時正修剪他的盆栽,一片葉子一個枝桠逐一權衡,那份認真的勁頭,不比畫畫兒輕省多少。聽了她的話一笑:“別人尚猶可,瀾亭那邊你用不着這麽揪細。這孩子擎小兒心寬。我有時候嫌他不長進,可站在他的立場來看,他的一言一行都出自本性,活得很自在。有句話說得好,人之心胸,多欲則窄,寡欲則寬。瀾亭沒有遠大的志向,論福氣,沒準比瀾舟還好些兒。其實禮成之前,我也探了他的口風,結果瞧他糊裏糊塗的,我就沒再深究。畢竟他們母子相處,和瀾舟母子不一樣。當初老太太把孩子抱走,明确放了話,不許随意走動探望。塔喇氏心大,但她不敢逾越,全按着太妃的話做了。周氏呢,她不守規矩,見天兒厚着臉皮往太妃院子裏鑽。所以她和瀾亭相處的機會很多,瀾亭那個二五眼的性子就随了她,要他管別人叫媽,恐怕他心裏也不情願。”
婉婉這才放心,籲了口氣道:“原來還有這一說,也是的,我瞧他和周氏很親厚,母子兩個在一塊兒抖機靈,眼神劃過來劃過去,只有他們自己明白。”
他放下剪子來摟她的肩,輕聲說:“你執意要認瀾舟,我不好拂你的意兒。要問我的心,還是同以前一樣。我希望你把精力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瀾舟已經不小了,就算沒有人照應,他也能好好安頓自己。”
她抓着他的玉帶,把臉貼在他胸前的描金夔龍紋上,“你總說他長大了,可我瞧他還小,不過十二歲罷了。”
“十二歲……”他搖頭,“我十二歲的時候跟着阿瑪秋狝,和那些騎兵們比騎射狩獵,已經得了巴圖魯的頭銜了。”
巴圖魯是他們祁人的榮光,意為勇士,只有最骁勇的人,才配得此殊榮。
婉婉卻不覺得一個封號有什麽特殊意義,“平定王鼎那一役他不也參加了嗎,要論戰功,他是披挂上陣,比你打兔子強多了,你還瞧不上他?”
真是一片慈母心,維護起來不遺餘力。良時不和她辯駁,只能由她去說。
他把一棵黃楊老樁修剪出了娉婷的姿态,這是手,這是腰,一一指給她看。介紹完了含笑問她,“你瞧這盆栽,和你像不像?”
猛一打量,美人窈窕,真有三分姿态。她笑着指那一撚柳腰,“我要是真有這麽曼妙的身條兒多好!”說着羞澀地微笑,“我好像胖了,裙帶不像以前那樣有盈餘了。”
他不信,非要把她拽進屋裏,眼見為實。
今日種種,不知是修了多少德行才積攢下來的。良時現在極少處置外面的事務,有要緊的,讓人報進書房,他能不出門盡量不出門。婉婉知道他在兌現自己的承諾,要一直陪着她,把之前丢失的時間找補回來。如今問他和府裏當值的哪處最熟,必然是廚子。她的一日三餐全由他打點,南方的精致小食有無數種,可以一個月不帶重樣。婉婉漸漸被他喂胖了,每天午睡過後必備點心,他變着法兒的讓她多吃,她嘴裏抱怨着,心裏卻是歡喜的。
兩個人這麽好,婉婉後悔大婚那會兒冷落他,平白浪費了那麽多時間。他們現在的感情一點沒有變淡,反倒愈發深厚。就這麽膩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嬿婉湖畔,隆恩樓裏,處處都有美麗的回憶,夠她消受一輩子的了。
手忙腳亂,氣喘籲籲,他把她放在螺钿牙石方桌上,在她不屈的笑鬧掙紮裏,揭開了她的對襟襖子。
動作過大,不留神掃落了桌上的食盒,磕托一聲落在地上,盒子裏的餅在他腳邊四分五裂。婉婉低低一呼,“全糟踐了!”
他往地上掃了眼,滿地的芝麻和桔餅,笑道:“你怎麽愛吃合意餅?”
她在推搡間随意應承:“是瀾舟給我帶回來的……這餅子以前禦宴上常有,後來好些年沒見,偶爾一吃,味道叫我想起小時候了。”
他手上動作頓了下來,疑惑問:“是瀾舟給你送來的?”
婉婉嗯了聲,“這孩子心真細,上外頭辦事還惦記給我捎吃的,不枉我疼他一場。”
良時的表情變得複雜起來,聽她說完,不置可否。
她大概不知道,南方和北方的禮節不同,北方的合意餅能上禦宴,南方卻不當家常小吃看待。甚至連名字都不一樣,北方叫合意餅,南方俗稱龍鳳餅,一般作男女定親的喜餅之用。
這種吃食不像普通燒餅,幾步路就有一個攤子。出售只在喜餅鋪子,換言之如果不是有意沖着它去的,要想買到絕無可能。瀾舟這小子是從哪裏得來的?
他心裏隐隐擔憂,做什麽都沒心思了,替她掖好了衣襟直起身,撫着額頭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耽擱到現在,不能再拖下去了。你累了一上午,先歇着吧,我辦完了就回來。”
婉婉見他神色有異,惶惶叫了他一聲,“出什麽事了?你這樣,我心裏慌得很。”
他放緩了臉色說沒什麽,“皇上有令,把貴州軍都安頓在安東衛。那地方原本就有駐軍,還得想法子調度,不讓兩方起沖突。皇上把這事兒交代給我,我忘性大,竟抛到後腦勺去了。”
皇帝的喜怒無常令她心懷懼意,不敢拖他後腿,一直把他送到二門上。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對他比手,請他去忙。他勉強擠出個笑容來,匆匆往銀安殿去了。
瀾舟在衙門檢點造冊,得知父親傳喚,即刻趕了回來。進殿後見他背對大門,站在寶座前,因看不見臉,辨不得喜怒,因此愈加小心,打了一千兒道:“兒子按照阿瑪的吩咐,把貴州軍分部的衛所都控制起來了。兒子起先想偷梁換柱,到最後果真行不通,大軍遷徙,勢必引人注目,還是阿瑪的計策好,四肢皆受頭腦控制,只要咱們抓住了頭兒,這些貴州軍就為咱們所用了。兒子和都督佥事通了氣兒,各衛所千戶以上都是咱們的心腹。萬一戰起,阿瑪一聲令下,便可與我大軍彙合。”
他本來是興匆匆回禀的,沒想到直至說完,他父親也沒有回過身來。他越說越慢,憂心忡忡向上觑,揖着兩手愈發矮下去,等了很久才聽見他無情無緒道:“辦事要留神,人多口雜,別走漏了風聲。”
瀾舟戰戰兢兢道嗻:“阿瑪傳兒子來,可是有什麽示下?”
又是長長的沉默,這種沉默裏蘊藏着某種危機,仿佛已經在醞釀,随時會爆炸,把人炸個皮開肉綻似的。
良時在斟酌,有些話,即便是父子,也不好輕易說出口。剛才的憤怒已經轉變成綿綿的憂慮,他仰起頭看那副孔聖人畫像,半晌才道:“你額涅很疼愛你。”
瀾舟怔了怔,呵腰說:“兒子知道,往後兒子一定孝敬額涅。”
他負手長嘆:“漂亮話人人會說,最要緊的還是你的心。你要懂得,這種事兒換了旁人,必不會做。你大了,應當明白其中利害。她能收下你,是你的造化,你要珍惜,千萬別辜負了她的好意。她對你視如己出,你也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瀾舟心頭沒來由地一緊,拱手道:“兒子把額涅當成我的親額涅,雖然三年來遭逢變故,兒子沒能承歡膝下,可是兒子從不敢忘記額涅把兒子留在長公主府,親自照顧兒子的情義。兒子現在曉事兒了,能夠報答父母的恩情了,從今而後誰敢欺負額涅,兒子就殺光他全家。”
良時皺眉,怪他戾氣重,“別整天把殺人全家挂在嘴上。”
瀾舟忙收起了鋒芒,垂手道是,“不過給他一點小教訓,讓他悔不當初而已。”
似乎可以預見,慕容高鞏落到他手裏,會是怎樣一副凄慘收場。這個兒子是根好苗子,大有青出于藍的勢頭,他比自己更堅定,也比自己更絕決。
他惜才,旁敲側擊提點他,但願他能警醒,不要生出有違人倫的念頭來。他知道自己防天防地防兒子,是有些病态了。可這種母少子壯的尴尬境地是培育問題的溫床,稍一疏忽就會釀成大禍,到時候玉碎瓦全,再補救為時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