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霓旌何處
婉婉怔了下,打量那兩個孩子,知道是瀾舟和瀾亭,但沒想到他們已經長得那麽大了。
将近三年,記憶還停在初離開南苑的那時候,瀾舟帶着哭腔,拽着她的衣袖說“額涅別走”。不過一晃眼工夫,他們已經成了大人,身形變了,連眉眼也和原先不大一樣,乍一見竟覺得陌生不已。
她猶猶豫豫叫瀾舟:“大阿哥?”
瀾舟和他父親長得很像,瘦長的身條,面孔俊秀文雅。祁人與鮮卑人不同,其實不過十二歲年紀,紫禁城裏的皇子們還是懵懵懂懂的半大孩子,他卻早就能夠獨當一面了。
她一點他的卯,他頓時紅了臉,腼腆笑着,應了個是,“額涅,兒子在。”
她又瞧瞧瀾亭,喚了聲二阿哥。這哥兒是個污糟貓,個頭見長,心智大概還和原來差不多。冒冒失失嗳了聲:“額涅,咱們哥們兒天天想着您吶。”
她笑起來,良時呲噠他:“見誰都是這兩句,你就沒有新鮮點兒的說辭?”
瀾亭結結巴巴辯解,那頭太妃走出了銀安殿,正站在臺階下向這裏眺望。
瀾舟忙張羅着引他們進門,一面笑道:“太太盼了那麽久,總算盼到額涅回來了。上回接了信兒,說朝裏放了恩典,她老人家高興得什麽似的。今兒一大清早就催着我和亭哥兒在外頭候着,連進去喝口水,都惹怹老大的不痛快。”
太妃是等不及了,瞧着他們過來,自己先迎上前去,遠遠伸出了手,眼淚汪汪說:“殿下受委屈了,這回可好,總算回來了。”
婆媳兩個相擁痛哭,婉婉和太妃一向很投緣,甚至比和皇太後更親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愛屋及烏,因為彼此都是一心對良時的,方向一致,便沒有任何分歧。
太妃仔仔細細審視她,含淚說:“你在京城的消息,也傳到南苑來了,良時熬油似的,我也同他一樣。可憐咱們人在矮檐下,幾回想去接你回來,又恐皇上猜忌,不能成行。你千萬別記恨咱們,咱們委實是沒法兒可想,要不也不能讓你留在北京那麽久。”
婉婉哀聲道:“您別這麽說,我也對不住王爺和您。是我無能,留不住孩子……”
太妃說不,“這話可是打咱們的臉了,你是為了南苑啊。咱們姓宇文的知道好歹,謝你都來不及,倒來拿捏這個?”一面忙寬慰她,“好孩子,這事兒上你受了大苦,我只恨我自己沒個婆母的樣兒,不能在你身邊照應你。我和塔都幾回說起,怕你身邊女孩兒年輕,照應不周全,憂心得我整宿睡不安穩。現如今你回來了,往後就在額涅跟前,額涅來作養你。”
貼心話說了千千萬,句句都滿含深情厚誼。良時上前攙了婉婉和母親,“別站在風口裏,有話進去說。”回身低低吩咐瀾舟,“外頭有朝廷分派來的錦衣衛,你去安排一下。府裏人手夠多了,用不上他們,或者送到大紗帽巷也使得。”
瀾舟是他父親親自調理出來的,這種事上只消稍稍一提點,即刻會意。他向上拱手道嗻,調過視線深深看了婉婉一眼,恭敬道:“額涅安坐,兒子去去就回。”
Advertisement
他阿瑪不耐煩,揮了揮手打發他,把婉婉帶到東邊暖閣裏去了。
太妃問她在京的點滴,對她滞留北京表示了憐惜,對皇帝的不滿也呼之欲出,“殿下好性兒,自己的親哥哥,自然沒什麽可說的,我老婆子卻不高興。女孩兒出了閣,就是人家的人,再舍不得,也沒個留人不放的道理。你瞧瞧,弄得夫妻分離,什麽趣兒?才大婚半年非讓回去,一留這麽久,大好的三年就這麽白糟蹋了,多可惜!”
良時卻不願意他母親這麽說,“過去的事兒,不提也罷。現在人回來了,咱們得往長遠了看。茲當這會兒才大婚,咱們今天才迎長公主出降,不也是一樣麽。”
太妃嘆息:“旁的沒什麽,我就是覺得怪難為你們的。”
皇帝加諸的,誰敢說半個不字!不愉快的事過去了,但願不要再提起,婉婉反倒來安慰她,“王爺因平定有功,皇上對他青眼有加。往常大約還不放心我獨個兒到南苑來,現在好了,想必是極信得過王爺的,再也不會鬧着讓我回京了。”
太妃點頭,“但願如此吧,再有下回,我可要上京理論去了。和皇上說不上,我就找太後,請她為咱們評評理。”
說起皇太後,婉婉也覺得很遺憾。皇帝對她完全沒有半點母子之情,只不過因為自己的生母早沒了,讓她撿漏,白得了一個太後的封號罷了。他甚至正大光明命內閣拟定谥號,追封徐貴妃為孝賢德皇後,這對于皇太後來說是個頗為尴尬的境地。皇太後一怒之下堵了慈寧宮的宮門,從此吃齋念佛,再也不問俗務了。
太妃拉着她家常了一會兒,又怕她乏累,讓她回隆恩樓裏休息。婉婉道了謝,起身欲出門,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叫了聲額涅,“我記得那回王爺千秋,額涅說過,想讓瀾舟記在我名下。”
衆人皆一怔,良時蹙眉道:“這是以前的玩笑話,你怎麽還當真了!”
婉婉歪着脖子,臉上神色凝重:“不管是不是玩笑話,壞處總沒有的。我那一胎兒子沒作養住,覺得很遺憾。瀾舟是個好孩子,如今瞧着愈發進益了,要是額涅和王爺不反對,就這麽辦吧,我瞧也甚好。”
她這樣決定,不管是出于什麽考慮,總之給人一種自暴自棄的感覺。良時心裏很忐忑,怕她胡思亂想,只讓她再考慮一下。太妃也是這個意思,“你年輕輕的,不消多少時候自然會再有。認兒子的事兒何必急在一時,等明年吧,明年再說不遲。”
婉婉也說不清,自己心裏總是不得踏實。她的孩子五個月才丢的,聽說落地時手腳俱全,眉眼也能分辨了。那趟小産,自覺傷了根基,後來不管如何頤養,身子都是虛的,能不能再有一兒半女,她自己也不知道。可她總還抱有希望,希望認下瀾舟,哪怕算壓胎,但願還有再懷的可能。
那些心思,她沒有同任何人說起過,只道:“我已經想好了,就這麽辦吧。不論有沒有這一層,他都管我叫額涅……其實不過是個名頭,沒什麽要緊的。”
良時卻懂她,她甫一提起,他就知道她心裏藏着事兒。她太細膩,她的內心深處誰也進不去,即便對着他,她也不是全無保留的。
他握住她的手,吸了口氣道:“倘或這樣能叫你喜歡,那就依着你。橫豎兒子多了不用愁,這府裏的孩子都是你的,記名不記名,并不重要。”
她這才微微一笑,由銅環攙着回了隆恩樓。
以前住的地方,闊別了兩三年,再回來依舊纖塵不染。她撫撫那紫檀的書案,又撫撫玉石鎮紙,然後推窗看外面景致,秋天來了,樹葉都焦黃了,枯敗地挂在枝頭,被風一吹,岌岌可危。
銅環已經不會再去勸她鞏固嫡子位分了,因為往日種種,他們都瞧在眼裏。如今她想做什麽,大家都由着她的性子。她早就滌蕩了剛出降時候的孩子氣兒,知道怎麽安排自己的人生,所做的一切決定也有她自己的道理。
這個消息很快傳到瀾舟耳朵裏,他忙過了外頭的事就上她這裏來。來時婉婉正歇午覺,他在抱廈裏等了很久,等到她起身,他才進來給她請安。
“額涅怎麽做了這個決定?是因為小弟弟的事兒麽?”
婉婉沒有應他的話,只道:“你不是管我叫額涅麽,現如今真做你額涅,你倒不情願了?咱們有緣,我很喜歡你。我二十歲了,膝下猶空……”說着被自己逗樂了,又整整臉色道,“瞧你的意思吧,倘或不樂意,我也不強逼你。”
瀾舟不言聲,眼神愈發溫暖。半晌從懷裏掏出個紙包兒來,小心翼翼打開了,雙手呈敬上去,“這是合意餅,據說是唐代宮廷流傳下來的手藝,兒子特特兒帶回來給額涅的。”
小小的餅子,原本不值什麽,可是孩子掖在懷裏,是他的一片心意。這餅的名字也應景兒,他雖什麽都沒說,看意思是願意的。婉婉捏起一塊咬了口,十分領情,瀾舟這孩子,将來必然很孝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