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羅帳燈昏
婉婉從小到大,幾乎都是一個人睡的。
六歲之前她長在徐貴妃身邊,自己的親媽,疼愛是一定的,但宮廷裏的疼愛,和民間不大一樣。每位皇子皇女落地後,都有一定數量的看媽和奶媽,小的時候由奶媽奶大,等懂事一些就交給看媽,婉婉的童年時光,幾乎都是和那些女使女官在一起。自己的親生母親也不是撒手不管,她會問你今兒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會檢查你的課業和女紅,但大致上不會抱你,更別說和你一頭睡了。
帝王家的親情總保有三分疏離,不是生來涼薄,是因為規矩重重,時候長了,便形成習慣了。所以婉婉習慣孤獨,習慣空蕩蕩的寝宮裏只有她一個人,冷不丁來了個男人要和她同床共枕,細想起來真是件可怕的事。
她泡澡的時間用得比較長,走進卧房的時候他已經在了。案上燃着紅燭,他坐在燈下看書,沐浴過後只穿寝衣,頭發松散地拿帶子束着,和白天方正齊楚的模樣不一樣,有種随性肆意的美。用這個詞評價一個男人,似乎不太恰當,但婉婉除了這個,也想不出別的了。他有瑩潔的皮膚,幽深的眉眼,甚至朱紅的嘴唇。雖然比她大了那麽多,畢竟不過二十四歲,春秋正盛的年紀,在昏昏的燈火下,依舊透出少年郎般的純粹。
她腳下頓了頓,他終于擡起眼來看她,奇怪一點都不覺得陌生。多少個日夜了,他經常會有相似的錯覺,手裏捧着京城快馬送來的密函,她從卷軸裏走出來,就這樣站在他面前。唯一的區別就是以前面目模糊,現在變得清晰而生動了。
他放下書,對她微笑,是那種不帶任何攻擊性的,鼓勵式的微笑。一個打算謀劃天下的人,能有那種安逸從容的笑,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可能他的性格本來就有兩面性,兩面都是極端,在外越狠辣,對愛的人便越溫存。畢竟感情還是需要宣洩的,柔情太多裝不下,只好用來淹沒她了。
她似乎很別扭,腳下蹉跎着,遲遲不敢過來。他笑意更深了,穿上诰命的大衫她是長公主,卸下那層盔甲,她還是個腼腆的小姑娘,婷婷站着,像枝頭初發的芽。
她有點拘謹,擰着兩手問:“王爺在看書呢?看的什麽?”
他張了張嘴,居然發現說不上來。剛才不過裝裝樣子,讀書的男人不是最有魅力嗎,于是随便抽了一本捧在手裏,結果注意力全在她的腳步聲上,根本沒看進去書上的內容,連書名是什麽都不知道。
他噎住了,有點尴尬,婉婉偏頭打量他,一條眉頭慢慢拱了起來,“《列子》啊?”
他忙不疊點頭,“對、對,正是《列子》。均于術,則可內得于心,外應于器;均于技,則可聆高山流水,響遏行雲……”
她挑了下唇角,十分不給面子,“原來是《馭人經》!”
他愕然,這才回頭看,書的扉頁已經阖上了,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寫着三個大字,他頓時頭大不已,這下臉可丢盡了。
她洋洋自得,走到桌前來,取茶壺倒了一杯水,端着杯子繞室踱步,“《馭人經》有八馭,馭吏、馭才、馭士、馭忠、馭奸、馭智、馭愚、馭心。這八馭之中,王爺以為哪一條最難?”
閨閣裏的姑娘,一般更關心胭脂水米分之類的,沒想到她竟和他讨論起這個來。他緩緩勻了一口氣,“照例說馭心最難,不知其心,不馭其人也。可是以我的淺見,這個應當排後,還是馭奸更難些。”
她颔首,“英雄所見略同,奸不絕,惟馭少害也。奸佞之心最最深不可測,要是連奸都可馭,那其他的自然也不在話下了。”她微微昂着頭,一手負在身後,邁着方步搖頭晃腦,“以利使奸,以智防奸,以力除奸,以忍容奸,短短幾句話,真有大智慧。要做到那幾點,自己先得修心養性,所以這世上唯奸佞最難除,因為鋤奸者熬不得……不是不明白,是熬不得。”
Advertisement
她看過來,清亮澄澈的一雙眼眸。大概忘了自己穿着寝衣,燭下的衣料經緯縱橫,透過那層薄薄的織物,能看見底下曼妙的曲線。他也想和她論論古今,但現在顯然不是好時機。新婚的男人,有幾個能受得了妻子這模樣暢談權術!
他不能再站着了,尴尬地坐了回去,“那個……奸人是該整治,大到天下,小到門戶,都得治。”和她相比,簡直說得亂七八糟,他在她面前,腦子好像經常不夠用。
婉婉對他很不屑,分明給了機會讓他展現才學,結果他就是這樣慘敗而歸,以後誰再說南苑王足智多謀,她都要笑死了。
杯子往桌上一擱,她佯佯道:“天色不早了,是該睡了。”一面登上腳踏,一面回頭看他,“王爺是睡外頭,還是睡裏面?”
怎麽有種夫綱不振的錯覺呢,他擰起了眉頭,無可奈何調開視線,“我睡外頭,你要起夜或者要喝水,都可以叫我。”
被他一說她才想起來,喝水倒罷了,起夜怎麽辦?屋裏有個外人,還是個男人,這樣真不好。
她一瞬從高談闊論打回了原形,磨磨蹭蹭坐在床沿上說:“我……睡相不好,想必王爺也見識過了。為免誤傷了你,今晚還是請你睡羅漢榻吧。”
他皺着眉頭微笑,“殿下這不是待人之道啊,睡相不好不怕,我是練家子,平常打布庫,只要不上刀劍,挨幾下也沒什麽……”他深深看她,“昨兒不是說熱嗎,今天褥子鋪得薄了,我怕你夜裏冷,好捂着你。”
她滿臉信不過,春暖花開的季節,用得着捂嗎?
他指了指窗外,“變天了,白天悶熱,夜裏會轉涼的,南方的天氣就是這樣。”
婉婉無話可說,脫了鞋子爬進被窩,盡量往裏面讓一些,還好床夠大,楚河漢界也不成問題。
她剛才沐浴的時候和銅環她們說的話,到現在依舊算數。逃避不是辦法,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她做人不虧待別人,就算自己是遭他算計才來江南的,也不能留下口實叫藩王府的人說嘴。大婚前嬷嬷幾乎都和她說過了,男人和女人該怎麽樣,怎麽才能生兒育女,她雖然聽得一知半解,反正還有他。今天盡了自己的力,以後就不覺得愧對他了,橫豎她的人生裏,最濃烈的感情也不過是喜歡,真的嫁給誰,和誰圓房,都沒關系。
她仰天躺着,不想看,閉上了眼睛。聽見他腳步聲漸漸接近,然後床榻微微一震動,他在她身側躺下。一股佳楠的香氣襲來,她嗅了嗅,這味道有些甜絲絲的,讓她想起爹爹。
爹爹愛禮佛,不用龍延,自然就熏了那一身味道。他回禁中走宮,來看她和徐貴妃,婉婉向他請安,肅下去就聞到他袍角的味道,那麽多年了,一直記憶猶新。
兩個人都不說話,靜谧的時光,只有雨聲做伴,其實也很安然。
過了很久才聽見他問:“殿下怕我嗎?”聲音低而啞,像夢呓似的。
她搖頭,有什麽可怕的,只是有點難堪罷了。
他轉過臉來,風雲萬裏的一雙眼睛,近在咫尺,“你看我們,睡在一張床上,以後也會一直這樣。在家時父母兄弟再相親,遠不及此,夫妻間的休戚與共,才是真正貼着心肝的。以後你有了心裏話,不便同外人說的,都可以告訴我,我就是另一個你。只是我對你表衷心,怕你會不屑一顧,你食邑三千,儀同親王,就算沒有我,依舊可以過得很好。”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覺得在你面前信誓旦旦,好像都是空話。公主府有禁衛,有銮儀,你什麽都不缺。”
這也是很多驸馬苦惱的地方吧?好好的媳婦兒,娶回來用不着你養活,用不着你疼愛,稍有不如意可以訓誡你,再不順心,還可以具本參奏你,與其說是夫妻,還不如說是君臣。帝王家的女孩坐在雲端裏,讓人望而生畏,所以婉婉上輩的姑姑們,有幾個過得很不好,除了人前顯貴,一輩子沒有幸福過。
她支吾了一聲,依舊嘴硬:“我是什麽都不缺,所以你慢待我,我以後都可以不見你。”說完了轉過身去,“你夜裏不打呼嚕吧?李嬷嬷打呼嚕,上夜的時候吵得我睡不好覺。”
他淺眠,睡得淺的人身上像按了機簧,微微一點觸動都會蹦起來,怎麽可能打呼嚕。他說不會,“我會留神的,你只管踏實的睡。”
她嗯了聲,小小的身體蜷起來,無形中築起一道牆,把他擋在她的世界之外。
枕上鋪滿了她的頭發,絲絲縷縷蜿蜒着,在身後潑灑成一幅水墨畫。他伸手輕觸,唯恐驚動了她,自己知道心思還是不堪,她在身旁,他就如墜煉獄,即便是發尾的一點清香,都會讓他想入非非。
動不得,他懂得拿捏分寸,開始默默背《清靜經》,天清地濁,天動地靜。男清女濁,男動女靜……那窄窄的背脊,卻又把他的思緒拉回來了。他一點都不想睡,這長夜漫漫,恐怕比昨晚還難熬。她的體香直往他鼻子裏竄,擋也擋不住。他覺得應該背過身去,可是舍不得,不時看她,希望她能轉回來,可她沒有動靜,也許是睡着了。
怎麽會這樣……他捧住了臉,腦子昏昏沉沉,神思半明半昧。從來沒有那麽認真地觀察過帳幔上的繡線,這回算是看清了,幾股線,陣腳的疏密,都研究得十分透徹。
他終于還是忍不住,輕輕叫她:“婉婉……”
她不言聲,肩膀顫了顫。
“你不和我說話嗎?”
她的聲音都悶在褥子裏了,“說什麽?該睡了。”
随便說點什麽都好,安靜下來他就胡思亂想,這是男人最大的毛病。他開始挖空心思:“一般夫妻同寝,女人是不用枕頭的,嬷嬷告訴過你嗎?”
她大惑不解,轉過頭問為什麽,“那我怎麽睡呢?不用枕頭怪難受的。”
他笑得十分無害且具有深意,“你可以枕着我的胳膊……如果夫妻間沒有隔閡,都是這樣的。當然若是貌合神離,那就沒這個定規了,不同床就是了。”
婉婉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嬷嬷怎麽沒和我說過,當真有這個規矩嗎?王爺不會是在蒙我吧?”
他語氣堅決,絕對沒有。
那怎麽辦?睡在一起就得摟着嗎?大夏天不得捂出一身痱子來!
她又在考慮小我和大我的問題,為了顧全大局,原本連圓房都已經豁出去了,枕一下手臂又怎麽樣呢。
她果真是單純,支起身子,一雙琉璃樣的眼睛看着他,把枕頭抽掉了,“既然有這個說法兒,我也不能駁你的面子,意思意思就成了,過會兒再睡回去。”
他立刻伸手過來,她嘗試着把耳朵貼上去,他說不對,移動一下,墊在了她的脖子底下。
男人的肉皮都是硬梆梆的,隔着中衣也像石頭。婉婉不明白這樣有什麽好,一點都不舒服,礙于場面上的交代,勉強忍住了。不過靠得這麽近,兩個人幾乎貼到一塊兒了,讓也讓不開,委實難耐。
佳楠伴着體溫,香氣暾暾經久不散。因為親密只是例行公事,四肢都是僵硬的,分外別扭。他嘆了一口氣,“殿下這麽着,往後怎麽處?一些事情總得有個開頭,現如今的盲婚啞嫁多了去了,別人夫妻都能好好的,咱們還見過,說過話的,怎麽就不成?我一心要和你過日子,大婚之前我照鏡子了,長得也算齊頭整臉,不至于叫你見了我就怕。咱們慢慢兒來,一天一點兒的,時候長也不要緊。要緊的是你心裏願意,否則我剃頭挑子一頭熱,也不是長久的方兒。”
她沒見過人家夫妻,但是見過肖铎和音樓,他們彼此相愛,連眼神都如膠似漆。自己想嘗嘗那種滋味兒,這輩子也不知能不能。眼前這人她已經嫁了,要學音樓那樣,也只能和他。她曾覺得他和肖铎很像,雖然有些可恥,但是悄悄把他當成肖铎,應該沒有人會知道的。
真難過,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可憐,總在稀圖別人的東西。自怨自艾着,滿心都放在委屈上,便忘了要抵觸了。不抵觸,自在起來,她還真把他當枕頭了,又轉個身,找個舒服的睡姿,眯瞪去了。
這臂膀,要是肖铎的多好。她吸了吸鼻子,透過一層薄薄的淚霧看,勻稱的肌理,修長的指節,好看的男人都好看得差不多。
然而她的這種态度,實在和他起初設想的差得太遠了,他已經準備好了張開懷抱迎接她,誰知竟是這樣的結果。
他郁卒不已,傷感地嗳了一聲。她聽見了,遲遲回頭瞧他,“又有哪裏不對了嗎?這不是已經枕上了……”
“殿下得和我面對面啊。”他愁眉苦臉,“叫我看後腦勺,也不是過日子的意思。”
過日子就得大眼瞪小眼嗎?她皺了皺眉,“怎麽睡個覺都這麽麻煩!都像你說的那樣,別人床上還備兩個枕頭幹什麽,可見你是在蒙我!”
她躺着就沒那麽精明了,确實好蒙。他垂眼看,光致致的額頭,纖長濃密的睫毛,他的心瞬間就滿了,暈陶陶随口一應:“不枕在頭下,還可以墊在腰裏。”
真是心尖打顫,一種鈍痛湧上來,直到堵住嗓子眼兒。他不敢直接拿另一只手摟她,委婉地覆在被面上,把她背後騰空的地方塞緊,順便停在那裏不收回來了。
婉婉覺得這人不甚可靠,說的話也混亂,本來還想和他再做計較,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落進他懷裏了。
空氣一下子變得稀薄,好像呼吸都很不順暢。他的胸膛溫暖,雪白的緞子交領下露出一片皮膚,作養得那麽好,全不像個赳赳武夫。婉婉聽見自己隆隆的心跳,那種無措的感覺又來了,和他靠得過近,看來是做錯了。
怪自己幼稚,他可能使了什麽美男計,自己糊裏糊塗就上套了。中途想反悔,想掙出來,他卻不答應,溫柔擁住她,嗓音幾乎滴出蜜來:“我等了這麽多年,你終究到我身邊來了。西華門上是咱們第二次見面,照理說過了十來年,你的樣子早就變了,可是我看見那個小太監,一眼就認出是你,多奇怪!我曾經害怕,怕錯過就是一輩子,所幸老天爺待我不薄,你還是嫁給我了。”
她知道答應讓他留宿,總免不了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事先在心裏準備了一千遍,臨了還是一樣驚惶。他到底提起西華門,還問她是不是專程去瞧他的,她臉上滾燙,“不是,是因為太後忽然不讓我赴宴了,我不甘心,才跑出去的。”
他低低一笑,“分明是去看妖怪的……宮裏沒人告訴你,宇文氏美貌名揚天下嗎?”
她簡直要被他臊死了,笨嘴拙舌地狡賴着,卻不防他溫熱的嘴唇,落在了她的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