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盡日冥迷
她心裏打突,想問問他剛才吩咐下去的話是什麽意思,她不過好心留他吃頓飯罷了,難道他還打算賴着不走了嗎?然而不太方便直截了當問,怕自己會錯意,空惹人家笑話。她磨磨蹭蹭坐下了,開始旁敲側擊。
“王爺天天兒的晨昏定省吧?”
他嗯了聲,“底下孩子瞧着,我這個當阿瑪的不能以身作則,往後不好教導他們。”在她面前的杯子裏斟了一點酒,“這是江南的桃花飲,兌了蜜漿,酒味已經很淡了,多喝也不怕的。”
婉婉聽了輕輕抿一點兒,的确清甜,不像酒似的辛辣,便貪多痛飲了一口。
他替他布菜,她遲遲沒有動箸,只是問他:“既然規矩那麽嚴的,今兒不去也不好。我是礙于祖上定例,公主得單住公主府,要沒了這一條,按理我也該天天給太妃請安才是。今兒雨大,沒法兒回去了,難得留宿,還連累你不能服侍太妃安置,說出去叫人非議我。”
她因為方方面面都想顧及,有時候辦事畏首畏尾。不過他也瞧得出來,分明就是不想留他,所以滿嘴道義,拿這個做幌子罷了。
他這回是不打算善解人意了,深深望她一眼道:“老太太是最明白不過的人,先頭還說以殿下為重,我難得告回假,她自然擔待。再說孩子們也在跟前,用不着吩咐,知道代父盡孝。”
婉婉拖着長音哦了聲,心下思忖着,看來趕是趕不走的了,怎麽辦呢,人家好歹有名有份,況且王府上下必定都在暗中瞧着,做得太絕了,也怕流言難聽。
她怏怏不語,他手上的動作便頓住了,疑心是不是有不當之處叫她不滿。她下降給他,他雖然慶幸,但也自覺配不上她。幹幹淨淨的姑娘,才十六歲就當了別人的嫡母,尤其兩個兒子都那麽大了,叫她情何以堪。
他兩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愁腸百結。她眼角眉梢籠着陰雲,像外面的天色。不說破,害怕她積攢在心裏弄壞身體,于是只得鼓起勇氣來,窺着她的神色道:“殿下終究還是介意的吧?”
她一臉懵懂,對他沒頭沒腦的話感到疑惑,“王爺說什麽?介意什麽?”
他吸了口氣,“我是說瀾舟和瀾亭,平心而論,要是我處在殿下這個位置,心裏自然也不受用。誰不盼着夫妻之間再無第三人,咱們兩個,隔的卻是一大家子,就算殿下有親近的心,想起庶子和那些妾侍,待我也就淡了吧!我們宇文氏,原本在祁連山腳下游牧,草原上生存,靠的就是牛羊和兒子。老祖宗的規矩一直流傳到今天,我若是有違,現在坐在南苑王寶座上的人就不會是我。殿下不自在,有委屈,要發火要撒氣,我全受着,但事實已然無法改變了,還求殿下看開些,保重自己的身子。”
婉婉聽他說了這麽多,木讷過後豁然開朗,“你是怕我容不下兩個孩子嗎?”
他垂着眼睛點頭,“或者我尚主,本就是錯的。”
錯不錯的,現在說晚了,但這個方面誤解她,她也不願意枉擔罪名。
“王爺這麽瞧我,真把人瞧扁了。我在宮裏長大,歷朝歷代那麽多的皇子皇女,同母所出的本就不多,我自己也是那個堆兒裏出來的,何苦瞧不上兩個孩子。慕容氏沒有下降公主到南苑的先例,你在尚主之前的那些事兒我不管,也管不了了,誰讓皇上放了恩典。”她看着碗底疏疏朗朗的桃花和柳葉道,“尚主之後咱們得說明白,不能再納妾了,沒的犯了帝王家的規矩,叫我臉上無光。至于兩位小爺,我瞧着甚好,他們孝敬我,我自然不會慢待他們。但你若想從我嘴裏套出個保票來,那是不能夠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辦事從來公允,不會平白虧待人家,也不愛巴巴兒擡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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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話說得铿锵,頗有當家主母的作風。他當然不會要求她把瀾舟瀾亭視如己出,他要的不過是一個态度,自己在她面前是千瘡百孔的人,她能包涵,他才敢真正走近她。
只是這語氣像是動怒了,他急切道:“你別誤會,我是瞧得見自己的卑微,才愈發覺得配不上你。既然開門見山說了,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殿下大度,我心存感激,祁人最重兄弟情義,瀾舟和瀾亭,将來就是世子的膀臂。”
婉婉的臉失了火,從兩頰一直燒進了頸窩裏。這人怎麽總喜歡在出其不意的時候占便宜,什麽世子,哪裏來的世子?簡直不要臉!
她被他堵得說不出話,端起杯子擋住了臉,難堪地打着圓場,“好、好……菜都放涼了,回頭再說吧。”
一旦舉箸,這場談話就算完了,兩個都是斯文人,吃飯沒有半點聲響。他勸她喝飲子,不過笑一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心慢慢降落下來。偶爾看他一眼,他做事認真,吃飯也認真,陪她一起喝那種溫吞的清酒,照樣怡然自得。
等飯畢漱了口,移到回廊底下去,天色已經黑得深沉了。燈籠在頭頂高懸着,瓦上的水彙聚成了小型的溪流,潺潺地,永遠流不完似的。
婉婉攏着袖子仰頭看,天幕壓得很低,這場雨恐怕得下上兩天了。
“來的路上也遇見了兩場雨,江南的雨水要比北方多。”
他負手而立,鴉青的直裰很好地襯托出颀長的身形,側面看過去,似乎有些疏遠,終究叫人勘不破。他嗯了一聲,鼻音卻很柔軟,“魚米之鄉,本來就靠水滋養。這個節令正是黃梅雨季,會連着下雨,一場接一場,綿延二十來天。”
“上年也是,元貞皇帝駕崩前,連着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差點兒沒把北京城給淹了。可是那麽奇怪,大哥哥龍禦後,天一下子就放晴了……”她眯着眼睛自言自語,“人都說生來做帝王的人,降生的時候有異象,賓天的時候也有。譬如雨停了,大哥哥的梓宮才能移出紫禁城,移到壽皇殿裏去。他崩在春日,那會兒承乾宮裏梨花正盛,再過不久就是忌日了,今年我不能祭拜他,心裏也覺得遺憾。”
她和兩個哥哥感情深,這個他早就知道。女孩子重情義難能可貴,然而過于執着,又叫他隐隐擔憂。
“帝陵還沒有修建好,先帝梓宮怕要明年才能落葬。回頭日子到了,咱們設個香案向北參拜,也算盡了你的心意。等來年泰陵裏都安頓妥當了,我再帶你親自祭拜。藩王不能入京,不過去易縣,應當不要緊的。”
她忽然感到凄涼,出降以後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了。以前紫禁城是她的家,她還是慕容氏的一員。現在随了他,他不能進京,她也和他一樣。這輩子要是沒有召見,也許永遠都要流落在江南了。
出嫁的女兒和娘家,就像嬰孩和母親,剪斷了臍帶,沒有親情維系,涼透了就成死灰了。當初大哥哥再三不讓她下嫁南苑,也許就是不想讓她離京吧。在京裏多好,想家了能回去,想親人了還能見一見。現在呢,斷了線的鹞子一樣,悵然看着飛遠,轉頭也就撂下了。
她畢竟還年輕,心酸了掩不住,哽咽一下,眼眶和鼻尖一齊紅了。他在邊上看着,悄悄觸了她一下,“瞧你難過,我也不是滋味兒。都是因為我,把你弄得背井離鄉。”
她搖搖頭,“不是因為你,是命。”他的指尖觸到她的手背,她微微瑟縮,很快退讓開了。
仰起臉看檐下燈籠,小小的一簇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瞳仁裏,她說:“我一直很孤寂,爹爹和娘在我六歲的時候就走了,他們過好日子去了,留下我和哥哥,在宮裏寄人籬下。太後并不喜歡我,還好大哥哥疼我,太後責備起來,他也向着我。可大哥哥是皇帝,不能時刻照應我,二哥哥又出去了,有一陣子我過得很艱難,想爹娘的時候躲在被窩裏哭,嬷嬷也不管我。哭累了我就睡一覺,睡醒臉下都是濕的,起來敷點兒米分,照舊裝得高高興興的……太後不喜歡我哭喪着臉。慢慢我就學會看人臉色了,看太後的臉色、看皇後的臉色,甚至看嫔妃們的臉色。我很怕她們在背後說我壞話,怕連大哥哥也不喜歡我,實在不成,我只好去死了……”
她說的他都知道,她沒說的,他也知道。後來肖铎到了她宮裏,她有人撐腰後,才漸漸活泛起來。某些方面他還是應當感激肖铎的,雖然大多時候恨他恨得牙有八丈長,但她最孤苦的時候是他護着,她才全須全尾等到他來娶她。
黃金堆砌的出身,走了一段黃連鋪就的道路,他溫聲安慰她,“人活一世,跌跌撞撞在所難免,終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她咬住了嘴唇,臉上沒有血色,半晌才道:“我怕一直這樣下去,孤伶伶的,這輩子除了榮華富貴,再也沒有別的了。有時候我想,要那麽多的權勢幹什麽,一輩子戎馬倥偬,老了回頭看看,不過如此。我骨子裏終究是個貪圖安逸的人,真真沒有大出息。”
他品咂出了一點寬解的味道,忽然覺得她太過剔透,很多話裏都藏着玄機,實在叫他無法作答。他只有一味裝傻,“殿下說得很是,十年前一面之緣後,我也常打聽殿下的消息,只可惜鞭長莫及,幫不上你什麽忙。你在閨閣時我缺席,将來的日子,請殿下給我機會,讓我好好照顧你。”
她倒沒有羞赧逃避,恬淡笑着,微微颔首,然後轉過頭去,看着外頭的夜雨出神。
廊下有回旋的風,吹起她的發梢,髻上小簪頭的金葉流蘇琴弦一樣來回蕩漾,簌簌輕響。他說:“回去吧,風口裏站着,別受了寒。”
婉婉腳下生了根似的,只說再等一等,神京杳杳,想念宮裏的生活,也想念宮裏的人。
回廊對面有嬷嬷趨步而來,隔着一片花圃納福,“夜深了,殿下該就寝了。”看了南苑王一眼,“王爺今兒是去是留?要是留,奴婢就着人記檔了。”
這種事情問來真尴尬,宮裏皇上禦幸才要記檔,到了她這裏也是這樣。現在才剛起頭,将來尋常過日子了,是不是還天天的記,紅本再送進宮裏叫人過目?她在考慮要不要把這項取消,他那裏倒先替她回答了。
“今兒本王侍寝,外頭人都撤了吧,聽牆角的也撤了,叫我抓着,少不得一頓好打。”
對面嬷嬷臉上五光十色,大概被他的話吓着了。婉婉也目瞪口呆,世上真有說侍寝說得那麽字正腔圓的爺們兒,這個詞兒用在這裏實在太驚悚了,他要侍寝?要不要叫人做一面綠頭牌,也讓底下太監天天頂着大銀盤呈上來?
偃偃的眉毛高高挑起來,檀口微張,連吃驚的樣子都那麽讨喜。他打發走了人,慈眉善目沖她微笑,“南苑有不少朝廷派遣的官員,咱們婚後的情況會一一向京裏禀報的。我是想,新婚燕爾嘛,第二天就分房,萬一問起來還得多費唇舌,所以自作主張了,請殿下見諒。”
婉婉頭昏腦脹,他說的都在理,為了二哥哥的囑托,她也應當多和他親近。在京裏一口答應的,到了這裏瞻前顧後,沒的叫他誤以為變卦了,回頭再做出什麽稀奇的決定,也讓人招架不住。
她不得不說好,視死如歸,“那就安置吧,再在這裏當戳腳子,也沒什麽意思了。”
她垂頭喪氣,可見剛才扯了那麽多,就是想等他自動告辭。還好他挺住了,男人的幸福,果然還是要靠厚臉皮才能争取來的。
婉婉跟着銅環進浴房沐浴,大木桶裏熱氣蒸騰,進門就灌了一鼻子中藥味兒。她探身看,水裏有小小的口袋載浮載沉,她脫了衣裳坐進去,“今兒洗藥浴?”
宮裏一年四季有專門的禦用方子供後妃們養生,到南苑來,必定也帶上了。
銅環卻說是修珍方,“怕您疼,特意備下的。上回是把藥汁子摻在水裏,秦嬷嬷唯恐藥力不夠,越性兒裝進紗袋了,您多泡一會兒,回頭少受些罪。”
修珍方是老方子了,專用來減輕姑娘初夜疼痛的,幾乎每位公主出降時都有配備。她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只是心裏空空的,腦子裏亂得厲害。
水很熱,熏出一身汗來,她兩臂枕在桶沿上,蹙着眉頭說:“我還沒有準備好,不想同他圓房。總覺得守住了,我還是自己,守不住,就成了糊塗老婆,将來不管好歹,都得圍着男人打轉。”
這種事,外人真是沒法開口,叫她們怎麽規勸呢,說遲早有那天,長痛不如短痛嗎?對她來說這是立場的分水嶺,原先家國天下,如日月在心。一旦真的和這個男人家常起來,夫妻已成一體,萬一出點岔子,那就是挫骨割肉,不死不休。
她泡了一刻鐘,婉轉起身,換上了一件淡紫的寝衣,寝衣薄而秀美,隐約能見纖纖玉臂。小酉給她撲上一層香米分,她站在鏡前輕聲說:“我只瞧今晚,他要放肆,我不攔他,但從此以後,長公主府再不許他踏足。”
她繞出屏風逶迤走進卧房,銅環和小酉面面相觑,水裏撈出的巾栉滴滴答答的,連水也忘了擰。
風聲好大,窗戶上的高麗紙像被孩子吹了一口氣,噗地鼓起來一大片。月牙桌上的燭火跳動,一根銅針伸過來,百無聊賴地撥弄了兩下。明明看不見隆恩樓方向,依舊隔着一堵白牆眺望,“你說……爺今兒歇在那裏了吧?能成事嗎?”
婢女把案上的燈罩揭開,拿手一扇,便扇滅了一盞蠟燭。
“姑娘愛俏,長公主也是女人,身份再貴重,眼睛和咱們生得一樣。”嘴裏說着,把人扶上了架子床,“主子別愁,進廟還得拜菩薩呢,将來怎麽樣,全靠兒子說了算。您放寬心吧,大爺在跟前兒,王爺和老太太都偏疼他。二爺呢,整日間烏眉竈眼的,瞧着機靈,半點兒準譜沒有,長公主生下男胎之前,王府還是咱們大爺的天下。”
這麽一說倒疏解了,塔喇氏躺下去,拿癢癢撓一頂帳上銅鈎,帳子落下來,她翻了個身,半帶嘆氣半帶長吟地哼哼了一聲,“睡吧……”